《约法三百章》小陳少

6、裴盛衍

　　“他不行——”

　　江淮野的尾音还飘在空调吹出来的冷风里，带着点戏谑的拖腔，此刻却像根烧红的铁丝，猛地烙在寂静里，他清晰听见身边于昊倒抽冷气的声音，那小子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刚才拍在桌上的申请表边角都在簌簌发颤。

　　这反应，啧，比预期中更有趣。江淮野心里暗笑，故意慢吞吞地转回身，手还插在裤袋里，一副准备拍屁股走人的闲散模样。

　　两人视线相撞。

　　逆光中不知何时站了个人，阳光从另一侧窗户斜斜切进来，在那人肩头劈开一道亮线，给周身镀了层冷硬的金边，逐渐勾勒出那人的轮廓——个子很高，比江淮野还高出小半头，熨帖得体的校服裹着宽肩窄腰，线条流畅得像被精心打磨过的玉石，领口的扣子一丝不苟系到最顶颗，把脖颈勒出冷硬利落的线条，连喉结滚动的弧度都透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

　　艹，这身形，这气质……怎么有点眼熟？

　　“我！我……我是来交申请表。”于昊慌乱地抓起桌上的申请表，讪讪的双手递到男人的面前，声音微颤，满脸窘迫。

　　男人眼尾下压，瞳仁像是浸在冰水里的墨珠，目光落在人身上时，不似注视，倒像毒蛇吐信前的警告，无形中有把钩子，把刚才江淮野那番轻佻言辞中的每个字都勾出来，在空气里反复碾磨。

　　“你说谁不行？”

　　声音低沉却不失穿透力，像冰棱敲击玻璃般冷锐，密密麻麻滑入耳中，激起一阵难以名状的寒意。

　　江淮野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无半分露怯，反倒是勾起唇角，笑的更痞：“又见面了小宝贝儿，你说我们是不是特别有缘分？上午见完下午见，说实话，想我没？”

　　“谁不行？我说裴主席啊，他不行。怎么，你认识他？”

　　江淮野故意把“不行”两个字的尾音扬得更高，像根羽毛往人痒处蹭。

　　他在赌。

　　赌这人不是他要等的“裴主席”，只是碰巧路过的学生，或者学生会的干事，仅此而已。

　　毕竟这天下那会有这么巧的事情——既是901的房主，又江淮野的同学和英雄救“帅”的对象，眼下摇身一变，又变成了学生会主席出现在这儿了？

　　这天下就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如果有，那他就把这玻璃桌啃了。

　　男人没接他的茬，语气平平的，却像在逼供：他哪里不行？”

　　江淮野正琢磨着再编点离谱的，比如这个“裴主席”是个变态，玩的手段花，喜欢恶趣味等等。话没说出口，于昊却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吸气，脸“刷”地白了，恨不得当场把头埋进地里：“裴、裴主席……我不是故意的，是他……”

　　等等，你说他是谁？

　　“轰”的一声，江淮野感觉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了，像被按了开关的刺猬。

　　裴主席？

　　还真是他？！

　　这他妈什么狗屁巧合？！！

　　在这短短的三秒里，江淮野飞速回望自己的十七年人生，虽说没到日行一善的地步，起码没干什么伤天害理，危害社会的事吧？最多就是平时嘴巴欠了点，人坏了点，老天爷至于这么往死里整他吗？

　　当着正主的面编排人家“不行”，昨天那档子事还能赖成误会，今天这局面，就算他跳进长京河泡三天三夜，再请十个神父来祷告，也洗不清了！

　　“表放下，出去。”男人的视线始终停在江淮野身上，像在欣赏什么有趣的东西，语气淡漠却暗含锋芒，“我倒想听听，还有什么‘内幕’要爆料？”

　　听到能走，于昊如蒙大赦，几乎是手忙脚乱丢下表就冲，出门时差点撞到门框，那背影仓皇得像身后有狼追一样。“好嘞！裴主席再见！”

　　会议室里只剩二人相视无言，空调呼呼吹着冷风，连着空气中的微妙都冻成了冰。

　　“江淮野？”

　　男人忽然开口，念出这个名字时，尾音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三个字在舌尖滚了一圈才吐出来，像在掂量分量。

　　江淮野没否认，扯了扯嘴角，笑意里裹着几分被抓包后的逞强：“怎么？裴主席要亲自出马处罚我？”

　　他倒要看看，这位“身兼数职”的小宝贝儿，接下来是要唱哪出。

　　“小宝贝儿”指尖轻轻搭在冰凉的玻璃桌沿，指腹摩挲着桌面细微的纹路，漫不经心道：“附中校规里，好像没写‘不许背后议论主席’这一条。”

　　他微微俯身，视线与江淮野齐平，那双墨色瞳孔里清晰映出少年的脸——带着点恶作剧被抓包的狼狈，却偏要梗着脖子不肯服软，像只凶狠却没什么杀伤力的小狗，爪子没磨尖，先把自己气得鼓鼓的。

　　“2301。”

　　“什么？”江淮野一愣。

　　“领你的违纪通知单。”男人语气平淡，说着与刚才自相矛盾的话。

　　“别啊裴主席，”江淮野立马换上嬉皮笑脸，双手合十作求饶状，“哪有转学第一天就领处分的？传出去，我江哥这张脸往哪儿搁，是不是？

　　“出去。”

　　又是叫他出去。

　　“要我去哪儿呀，裴主席？”江淮野向来没皮没脸，嘴上没正行，手也不安分，“去你家？那感情好，裴主席家的沙发那么软，床肯定差不到哪里去，我倒真想试试。”他晃悠悠踱到右侧办公桌旁，伸手拨开挡在桌角的文件夹，露出了后面的名牌。

　　刚进来时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倒没注意还有个名牌在那。

　　“裴—盛—衍—”他拖着长音念出那三个字，指尖在“盛衍”二字上轻轻点了点，“这名字……”怪耳熟。

　　“滚出去。”男人的声音突然冷了几分。

　　“你答应把901租给我，我立马就滚。”江淮野笑得明媚，甚至冲他眨了眨眼，语气里带着点无赖的笃定。

　　“江哥说话算话，只要你点头，什么条件我都能应，你要天上的星星我都能摘给你，像我这样的好室友，还能有几个？想通了记得call我哦哥哥。”

　　说罢，他故意把食指和小拇指弯起贴在耳边，比了个夸张的打电话手势，转身潇洒地甩门而去。关门时带起的风，卷着他那没心没肺的笑声飘进来，在寂静的房间里打了个旋儿，才慢慢散了。

　　裴盛衍望着紧闭的门板，指尖在桌沿悬了许久，才缓缓收回。

　　眸底的寒意像结了层冰，又慢慢化开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拿起桌角被江淮野撇到一旁的蓝色文件夹，翻开，露出几张打印纸。

　　最上面是是张信息登记表，姓名栏里，三个略显潦草的字被黑色墨水笔写得张扬，跟他的主人如出一辙。旁边还贴着一张一寸照片——少年眉眼桀骜，比现在少了几分锋芒，裹着一身独属于那时的青涩，像颗挂在枝头、脆生生的青提，垂涎欲滴，瞧着就让人想咬上一口。

　　照片上，少年嘴角噙着的笑里，藏着两瓣浅得几乎要看不见的酒窝，不仔细瞧，就像被风拂过的水面，只漾开一点点极淡的涟漪，漂亮得让人心里发酥。

　　这是江淮野三年前的照片。

　　“最后一次机会，江淮野……”

　　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窗外的风卷走，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少年的脸颊，眼神复杂难辨。

　　窗外的风卷着流云掠过，将会议室里的寂静撕出一道细微的裂痕，又很快愈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而江淮野这边早把刚才的插曲抛到了脑后，跟没事人似的，顺道去教务处领了书和校服，随后便抱着一摞新书站在走廊里思考——回班还是回酒店？

　　磨蹭了一会，最后江淮野还是决定暂时做回“好学生”，转身往教室走。

　　班里正在考试，安静极了，是真的静，连写字的笔刷声都小的可怜。毕竟考的是物理，还是由物理组组长亲自出的“死亡独家卷”，谁做谁怀疑人生，上科技都找不到答案。

　　出卷人孙德春正坐在讲台上，一边啐着茶沫一边刷手机，连老花镜都摘了，靠在椅背上晃悠，半点不担心有人作弊——反正难成这样，抄了也白抄。

　　这倒方便了江淮野，他从后门溜进去时，只有几人回头瞟了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埋进试卷里。

　　“喏，特意给你留的。”陈松与凑过来，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小声嘟囔，“早上的事我原谅你了，快写吧，不然肯定写不完，这题贼JB难，让你这个初出茅庐的新手体验一下误入高手村的感觉。

　　江淮野瞥了眼他桌上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又扫了眼自己桌角那三张崭新的试卷，嘴角抽了抽，努力克制住想把卷子拍他脸上的冲动。

　　“你信不信你选择题全错？”

　　“呵，不信。”陈松与扬着脖子，下巴抬得老高，“七道题我算了无数遍，后面大题我都放弃了，全指望选择拿分。你看这题，绝逼选A！还有第三题，我算三遍都是这个答案……不对，你是不是想抄？所以故意骗我？门儿都没有！”

　　说着，陈松与还特意把壮实的胳膊横在桌上，把试卷挡得严严实实，连个角都不露。

　　这清奇的脑回路，江淮野懒得跟他掰扯，往桌上一趴，继续补觉。

　　陈松与嘀咕了几句，见旁边没动静，狐疑地转头一看。

　　得，又睡上了。

　　“喂喂喂，收卷了！还睡呢！”

　　江淮野被人推得一激灵，惺忪的睁开眼。

　　经过一天相处，他现在合理怀疑，再这么下去，他迟早被陈松与弄的精神失常，能24小时不睡觉。

　　“笔借我。”

　　陈松与疑惑的把笔递过去，就见这位“睡美人”在卷头龙飞凤舞签上大名，笔尖停顿几秒，又飞快在选择题栏填了串字母，写得飞快，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全程不超过一分钟，然后“啪”地把笔还了回去。

　　陈松与偷偷瞄了眼他的卷子，又赶紧低头对比自己的答案，顿时傻了眼——

　　好嘛，七个选择题，全选的A。

　　“快交呀松哥，去晚了球场又没地方了！”旁边交完卷的男生抱着篮球催促，急不可耐的站在后门处往外望。

　　陈松与顾不得纠结答案，抓起自己和江淮野的卷子就往前传，嘴里还不忘问的同桌：“喂，考完去打球不？还有几个外班的一起。”

　　“不去。”江淮野打了个哈欠，慢吞吞收拾东西。

　　他不住宿，不用上晚自习，最后两节课考完就能直接走。拎起轻飘飘的书包走出校门时，夕阳正往西边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铺满落叶的路上，晃晃悠悠地跟着他往前走，像个沉默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