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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嘘,这是秘密 ...

  •   嘘,这是秘密

      枪教授

      从医生手里接过诊断书的时候,迪卢木多的意识还十分清醒。

      接过诊断书,转身,关门,出医院,在街角的高级蛋糕店里买了最喜欢吃的柠檬蛋糕,接着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了一打啤酒和鸡肉便当,最后回家。

      连捏着钥匙的手都是稳稳的一下就捅进了钥匙孔,一点差错都没有。

      连歪一下都没有。

      跟他无趣的人生一模一样,连歪一下都没有。

      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就业。

      十年了还只是个课长而已。

      从小走到大的那条路结果上班了之后还是要继续走,也曾经想要搬走开始崭新的新生活却舍不得。

      旺盛的桃花运让同龄的男学生都十分不爽,因此也渐渐孤立了他,女性也只是想要和他展开□□上的关系而已,人生三十年,连个交心的朋友都没有。

      明明性格也好,长相也好,都是受人欢迎的类型。

      诊断书放在茶几上,迪卢木多一边捧着鸡肉便当大快朵颐一边看着上面的数字。

      三个月。

      电视里的新闻可以一直无止境地播到世界末日,而他的生命只剩下了三个月。

      迪卢木多觉得有些难过。

      上帝真是爱开玩笑,明明再过三个月他就整整三十岁了。

      因为他三十还没能而立所以打算把他带走了吗?

      从出生到死亡完完满满的一个圆,连歪一下都不行。

      5分钟就干掉一大盒便当,迪卢木多拎起一瓶啤酒一口喝干,打了个饱嗝接着又开始吃蛋糕。

      一个人生活太寂寞了,寂寞到回来之后不知道要干些什么。

      电视里的新闻时间已经过去,现在在播报天气。年轻漂亮的女主播带着灿烂的笑容提醒观众明天降温,要下大雪,请注意防寒保暖。

      下雪有什么好的啊。

      植物都死了,动物也懒得活动,不知道有多少受病痛贫乏困扰的男女老少由于熬不过这个寒冷的天气,等不到新年就死在过去。

      这么悲惨的季节要来了,为什么这个女主播还能笑得这么高兴?

      迪卢木多打了个嗝,又打开一罐啤酒。

      诊断书上的三个月好刺眼。

      他差不多,也会是那些死在过去的人中的一个吧。

      明明年近三十身强力壮,不算大富也薄有资产,明明他是个跟病痛贫乏完全扯不上关系的人为什么也要死在过去呢?

      而且还是孤零零一个人死在谁也不知道的公寓里,死前没人照顾死后没人上坟。

      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上帝要给他一个这么悲惨的死法?

      迪卢木多撸了撸鼻涕,抓起手机。

      他很介意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世界这么大,人口这么多,只要有一个人知道迪卢木多·奥迪那死掉也是好的。

      醉眼朦胧中也不知道按了哪几个键,等待接通的过程中迪卢木多一直在思考怎样才能让人迅速的记住他。

      “喂?”

      “我快要死了!”

      “喂?”

      “我说——我快要死了!”

      对方咔噔挂断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嘟嘟——的声音,迪卢木多哈哈大笑。

      玩笑而已,玩笑而已。

      有谁会信,有谁会听。

      迪卢木多啊,说不定本身的存在就是个玩笑呢。

      大雪如天气预报所说的那样飘飘扬扬下了三天,迪卢木多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时不时擤出一声巨大的鼻涕。

      浑身酸麻无力的四肢和烫的要命的体温都告诉他他发烧了,而且温度还不低。

      但是迪卢木多一点都没有出去看医生的意思。

      如果就这样不听上帝的安排就随随便便死掉了的话,对于他一直到底的人生还真是个好消息。

      迪卢木多在被窝里困难地翻了个身。

      三十年来平安健康的成长,从没感受过病痛的滋味。

      所以现在的高热是他仅剩三个月生命的序幕吗?

      如果上帝给他的生命画了完满的一个圆,就该让他无病无痛高高兴兴地离开嘛。

      迪卢木多伸手去够床头的纸巾,微颤的手却不小心打翻了唯一一杯水。

      该死,拖着病弱的身体好不容易才挪到厨房端来的水,每次喝也只都小心翼翼抿一口,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被打翻了。

      喉咙渴得冒火急需水源滋润,但这种情况下也只能无视身体的叫嚣。迪卢木多拉过被子,决定睡觉。

      还不如去跳楼撞车来的快一点呢。

      病痛的折磨真是要命。

      手机丢在枕头旁边,三天来一次都没响过,迪卢木多呆滞地看了漆黑的屏幕一会,按下了开启键。

      手机毫无反应。

      迪卢木多颠来倒去地研究了一会才发现是没电了。

      真遗憾,也许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叮叮当当一瞬间涌进几十条短信和未接电话呢。

      比如,迪卢木多你怎么不来上班?迪卢木多你怎么了?生病了吗?要我来看你吗?我站在门口呢快点开门……之类的。

      未知事物放在面前的话就可以尽情幻想了吧,不是有句话叫想象推动历史前进嘛。

      可是这样的想象能推动他的生命再前进几个月吗?

      迪卢木多叹口气,伸出手戳了戳屏幕。

      好寂寞啊,好绝望啊,好难过啊,好不甘啊。

      直到尸体腐烂长出蘑菇,都不会有人知道他死了吧。不会有人伤心,不会有人流泪。

      连他自己都流不出一滴眼泪。

      迪卢木多这个名字就像是漂浮在空气中的一颗灰尘,上帝这么轻轻一吹,他就不知道飞到哪个角落。他的位置会有新的人来替代,他的存在会变成陈旧的垃圾。

      哦对,没有人需要他,迪卢木多连垃圾都算不上,垃圾好歹也是别人需要的,曾经用过的东西。别侮辱垃圾好吗,垃圾也是有回收利用价值的。

      啊啊啊啊啊。

      迪卢木多无声的嚎叫。

      要是世界末日就好了,大家一起死就好了,这样互相做个伴,谁都不会孤单。

      睡着之前,迪卢木多向上帝诚挚的许愿。

      迪卢木多是被太阳的刺眼光芒给弄醒的。

      初冬的阳光灿烂耀眼的要命,直直的照在他的眼睛里带来一阵眩晕。

      “我拉了窗帘的吧。”

      怀疑地嘀咕,窗外的天气好到他想出去好好晒一晒,让阳光把病菌统统杀干净。

      “起来了吗?起来了就把药吃掉。”

      房间门口传来皮鞋的清脆哒哒声,金发的男人端着水和药走了进来。

      “肯、肯尼斯?!”

      意料之外的人出现在面前,迪卢木多瞬间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他用力敲敲头,倒在床上。

      “不得了了,已经病这么重了……”

      “发烧到四十度,不喝药也不去医院,你想更快点死吗?”

      面前衣着整齐不悦皱眉的男人和这房间里的颓废风格格不入。

      想象不出这样的人站在满是垃圾散发着异味的房间里是什么样子呢,行走之间就会被炸的焦糊的鸡蛋上黏糊糊的番茄酱蹭脏了皮鞋,或是被外卖盒子里油腻腻的意大利面弄脏了裤脚,这景象怎么也想不出来。

      “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你不会懂。”

      即便是这样说着,迪卢木多仍然顺从地接过了药一饮而尽。

      昏昏沉沉的脑袋半天才反应过来不对劲的地方:“肯尼斯你怎么来了?”
      肯尼斯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才慢慢说:“我前几天接到了你的电话。”

      电话?不会吧?

      就剩三个月了上帝还要找点乐子吗?

      迪卢木多捂住了脑袋,闷闷地说:“抱歉,那天喝醉了。”

      “先不说这个,你说‘要死了’是怎么回事?”

      迪卢木多愣了一下,看着肯尼斯凝视他的眼睛,一股无名的喜悦迅速涌了上来,他弯了弯嘴角,“秘密。”

      和每一个俗套又喜闻乐见的青春小说一样,迪卢木多也有所谓的疼痛的过去。

      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迪卢木多闯进了空无一人的教室,窗边有一个男孩在静静看书,光打在他的面颊上,透过眼睫毛投下细碎的阴影。听到迪卢木多拉开门的动静才轻轻抬眼瞥了他一眼,蓝色的眼眸如同荡漾的湖光一样一圈一圈的散开,直到发觉时,迪卢木多早已被困在中间动弹不得。

      后来渐渐的开始时不时注意着这个叫肯尼斯的人。故作老成的大背头,还有平时都皱的死紧的严肃面孔,都曾让他在每个午夜不断的回想起,然后咬着被子偷偷傻笑。

      懵懂的情感就这样产生,到最后变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记忆起的时候就会悄悄地戳他一下,不疼,但是很难忘记。

      时至今日,每当想起那个温暖的午后,迪卢木多都想不清那投下细碎阴影的睫毛到底是本来就是金色,还是,是被那天的阳光刷成的金色。

      一直在心中的那片蓝色海洋里闪烁着点点的星光。

      只不过这个青春故事的结尾与小说不同,中学之后两人就各分东西,偶尔能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外再也没有特别的地方,大学毕业之后肯尼斯很快就和早早定下的未婚妻结婚,成了公认的幸福美满的一对。

      本来就没什么交集,知道肯尼斯结婚了也只是淡淡的恭喜一声。只不过那段时间里,心被针扎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原本只是不痛不痒的感觉,到了那个时候疼痛达到了顶峰。

      平静的蓝色大海像是地震中一样,剧烈晃动的厉害,连带着水面星星点点的光亮也闪耀的差点让他瞎了眼。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青涩的青春故事戛然而止,狗尾续貂没有必要,现实和小说他还分得清,这样就好,现实就是要这样才是正确的。

      啊——想多了。

      在肯尼斯的注视下乖乖喝完药的迪卢木多想。

      几秒的时间里,他的人生就刷刷刷地跑完了。

      好快。

      迪卢木多坐在床上,手心微微渗出了汗。有点紧张,他还没有做好多年之后再次见面的准备,虽然这样的幻想曾经有过,不过也就是走在路上偶然相遇打个招呼罢了。

      像这样肯尼斯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一伸手就可以触到他的肌肤,两人的交谈就好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点没有分离十几年的样子——

      “果然是做梦吧。”

      迪卢木多在心里偷偷哀嚎几声,又忍不住打量十几年后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肯尼斯。

      个子长高了很多,但体重却没有同等增加,气色也不是很好的样子,皮肤看起来总觉得白的过头。

      不过——

      “肯尼斯,你的结婚戒指呢?”

      肯尼斯看了下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指,似乎不想谈论这个话题,随便说了句“性格不合”就糊弄过去了。

      迪卢木多也没多问,扶着墙进了淋浴间,打算好好清洗一下自己。

      房间都被肯尼斯打扫的干净,他呆在床上总觉得有些突兀。

      哗啦哗啦的流水都没遮得住肯尼斯抖动他被子的声音,还有阳台上咕噜咕噜滚动的洗衣机,厨房间灶台上噗噗噗翻滚的粥的声音,莫名其妙的让他的心情变得好起来。

      最后的三个月,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熬过。

      好开头。

      “所以等一下你换一把锁。”

      坐在厨房的狭小餐桌旁,肯尼斯继续翻看报纸,迪卢木多主动包揽了洗刷的工作,背对着肯尼斯一边哼着小曲一边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天。

      三天前接到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后,肯尼斯总觉得上面的号码有点眼熟,心里有些介意,正好又处于假期的第一天,难得闲下来的他翻了半夜的联络簿才找到了迪卢木多的号码。

      之后又费了一点时间找到了迪卢木多的家,本来准备第二天就去看个究竟的时候,却被工作上的意外绊住了脚步,好不容易解决完赶过来,门又从里面锁死了。敲门半天没人应,好半天才说服管理员开门,这才从一堆腐败外卖盒中发现了半死不活的迪卢木多。

      “这真是太巧合了。”知道了事情原委的管理员感叹道。

      “这么多年你都没换号码吗?”肯尼斯抖抖报纸翻了一页,随意地问。

      迪卢木多把洗好的碗整齐摞在一起,“肯尼斯你不也是没换嘛。”

      当年偷偷地搜集了肯尼斯所有的资料,联系方式当然背的滚瓜烂熟。

      绝症也好,酒醉也好,那天晚上打的电话都只不过是借其之名想要实现他的妄想的借口而已。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想让他知道自己的死讯,这个人一定是肯尼斯。

      “我从来不知道你还会煮粥。”把锅也洗完放好,迪卢木多擦干手坐到肯尼斯对面。“啊,之前为了索拉稍微学了点而已,”肯尼斯将报纸折叠整齐放在桌子上,站起来看了眼表:“走吧,我给你预约了医生。”

      “哈?”

      “还有这个我也很在意,你不要解释一下吗?”

      肯尼斯从衣服口袋里抽出一张纸,打开展示在迪卢木多面前。

      病理诊断书。

      迪卢木多差点呕出一口血。

      那天确实把他放在茶几上就没管它了,被打扫房间的肯尼斯看到是必然的。

      处于一种莫名的心理驱使,迪卢木多没有把自己的病情全盘托出博取同情,而是一把抢过诊断书,当场撕成了粉碎。

      “这只是个恶作剧,因为——因为——因为最近很累,我不想去上班,所以找了医生开了病假条。对的,就是这样,它只是病假条而已。”

      迪卢木多有些结结巴巴的解释,但在肯尼斯挑起的眼睛注视下越说越心虚,最后只得紧紧闭上嘴巴,跟着肯尼斯坐上了开往医院的出租车。

      一路上想尽各种办法逃避看医生的迪卢木多最终还是没能逃脱再次被检查的命运,垂头丧气地坐在医生面前听他说明注意事项。

      “好了,就这么多,一个星期后来取报告。”

      过程不足两分钟。

      迪卢木多双手不安的动来动去,决定下个星期偷偷把报告带走。

      然后换号码,换住址,彻底避开肯尼斯。

      虽然想要让肯尼斯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但真的面临这一刻的来临,面对面的和肯尼斯讲出这样的事实,他还是临阵退缩了。

      从中学就开始就不敢正面看肯尼斯,在他面前一直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十几年后连传递死亡讯息的小小勇气也在片刻之间烟消云散。

      他没办法想象肯尼斯之后的表情。

      他不想要同情和怜悯,也不想要伤心和悲戚。

      肯尼斯的眉头皱了那么久,他不想要再为他加上一道。

      死亡本来就是一件非常悲伤的事情,可他也不能想象不久的将来,肯尼斯会撑着黑伞站在雪中看他孤零零的墓碑,然后再也记不得他。

      迪卢木多不想要肯尼斯难过,但是想要在肯尼斯心上刻下深深一刀,就像肯尼斯留在迪卢木多心里不停滋生的细微刺痛,十几年从未断歇,一直将他的记忆延续至今。

      “我说,迪卢木多,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在前面走着的肯尼斯有些烦躁的停下脚步,看着面前这个面色差到了极点的人,忍不住问。

      迪卢木多的身体从坐在出租车上开始就在发抖,暖气很足,他的体温也回复了正常,衣服裹了厚厚几层,不可能是被冻的。

      “你以前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肯尼斯双臂抱胸,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一样说着,“聪明,勇敢,无所畏惧。”

      热情又开朗。那时候两个人就坐在隔壁,但不管是男生女生都围着迪卢木多转,总是有很多人抢着和他说话,和自己完全不一样。迪卢木多就算被埋没在人群中中也能一眼认出来,非常的耀眼。

      所有人都想要和他做朋友。

      肯尼斯自己也不例外。

      迪卢木多身上散发着的温暖气质强烈地吸引着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迪卢木多一见他就匆匆避让,也从来都没有跟他面对面说过话。

      印象中的迪卢木多不会像现在这样总是垂着头叹气,好像一切都不甚如意。

      迪卢木多从来不知道肯尼斯对他是这样的看法,酸意直冲鼻头,一瞬间竟然有些想哭的冲动。

      他用力握了握拳头,勉强深吸一口气对肯尼斯笑着说:“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只是长大了,人总会有些变化。”

      更何况,对于死亡,所有的人都不可能坦然面对。

      不幸的事总是接踵而至,刚到公寓门口,迪卢木多就看到一群人围在那里,旁边停了一辆消防车。

      公寓管理员歉意地告诉迪卢木多他的楼下失火,火势蔓延到了楼上,把他的房子烧的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望着漆黑一片的房子,迪卢木多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上帝的玩笑开的也太大了吧。

      连最后的日子都不想让他平静渡过吗?

      都快死了还要为栖身之所东奔西走,委实太过可怜了一点。

      “你打算怎么办?”踩着废墟转了一圈回来的肯尼斯皱着眉问迪卢木多。房子毁坏程度太高,所有东西都熔在了一起看不出原本的面貌。

      “啊,啊。前面有家旅店,今天的话不碍事。”迪卢木多一瞬间就意识到了另外一个事实。

      房子烧没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搬家,换电话号码。只要处理得当,永远避开肯尼斯不是梦想。

      可是为什么心脏叫嚣的如此厉害?

      跟着去警局做了笔录,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微微发黑。

      肯尼斯在警局门口站的笔直,让迪卢木多吓了一跳:“肯尼斯?”

      进去做笔录有一段时间了,看肯尼斯的样子似乎是等了很久。迪卢木多有些歉意,邀请道:“要不一起吃个饭吧。”肯尼斯点点头,没有拒绝。

      街灯模糊地照在他们前面,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在第一个拐弯的地方有一家迪卢木多常去的餐馆。

      肯尼斯走在迪卢木多的旁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酝酿了很久,才抬起手微微的咳嗽了一下。

      “我说迪卢木多,你要不要考虑一下住到我那里?”

      “为什么?”

      “最近在做一个研究,需要实验样本。”肯尼斯右手虚握,靠在嘴边又轻轻咳了咳,“不想的话就当我没说过吧。”

      身上并没有带足够的现金,仅有的一张卡上金额也少的可怜,而且补办也需要很繁琐的手续。不过是最后几个月了,与其花大价钱重新寻找新的居所,借住到肯尼斯那里确实是最佳的选择。

      不过有了避开肯尼斯这个前提在,他只能遗憾拒绝。如果没有那一纸诊断书的话,他想他会很乐意接受。

      “好。”

      迪卢木多听见自己这么说。

      哎发生了什么?明明是要拒绝的啊。

      迪卢木多疑惑不解,然后听见了自己更加清晰的话语:“荣幸之至。”

      不不不不不是这样的,迪卢木多在心里大声的辩解,只可惜身体与内心此刻像是分割开来不受大脑控制一样,说出了同意的字眼。

      灵魂漂浮在身体之外,眼见着面前的两人达成共识,继续往餐馆的方向走,还能隐约听见肯尼斯的补充条款。

      “衣服不能随地放,一定要折叠好放进柜子里。”

      “餐具要消毒,对的,每天。”

      “没洗澡之前不能趴到床上,不行,再累都不行。”

      “有时间的话就帮我修剪一下花园,设计图我会给你看。”

      他的身体一直在沉默的听着,时不时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不不不不不,不该是这样的,他应该离肯尼斯远远的,从此之后再不相见。

      怎么突然就发展到了每天都要见面的地步?

      生命中的最后三个月,实在是承受不住这样的大礼。

      肯尼斯的公寓躲在一处僻静的角落,被茂盛的树木遮去了大半,只能瞅见小洋楼尖尖的顶。

      室内装潢简洁干练,没有一丝多余的地方,也看不到一丝女主人的存在。

      打开玄关处的壁橱找了一番,肯尼斯把这所房子的钥匙递给迪卢木多。

      “诶?不、不用,我找到房子很快就会搬出去。”迪卢木多连忙推拒,天知道他有了钥匙之后离开肯尼斯的想法会不会就此烟消云散。【拥有肯尼斯家的钥匙】对他来说诱惑力实在太大,仿佛是与他分享私密地盘的一半一样,很容易就让他产生不该有的绮念。

      肯尼斯哼了一声,硬是把钥匙塞到他手里:“我做实验很晚才会回来,在研究所一呆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也很正常,没有钥匙你想在外面冻死吗?”

      迪卢木多只好接下。

      结果休假结束的第一个晚上,肯尼斯就住到了研究所里。迪卢木多捏紧已被手心捂的滚烫的钥匙,无奈的叹口气。

      肯尼斯的房间处处透着一股冷清的气息,大的惊人的床铺冰凉如水,只是床头放了一束红玫瑰,成为了这房间里唯一的亮点。

      恋恋不舍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昨天借用肯尼斯的睡衣已经洗干净折叠整齐放在床上,迪卢木多呈大字型扑在床上,把自己埋进柔软的被子里,决定等肯尼斯回来再当面还给他。

      自中学分别之后一晃十几年,迪卢木多发现自己现在面对肯尼斯的心情仍然和当年一样,没有任何分别。

      心脏突然加速砰砰砰砰,紧张的要命。

      一边被死亡的阴影纠缠,一边又感受到了近距离接触肯尼斯,仿佛新生一样的感觉。迪卢木多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一边想要沉溺其中,一边又被死亡的大锤狠狠敲醒。

      客厅的挂钟滴答滴答的走着,不一会整点才会出现的机械小鸟便咯吱咯吱地被传送了出来,清脆的叫了几声。

      这是住到肯尼斯家的第一天。

      这是他生命的倒数第八十九天。

      时间对于他来说无比珍贵,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想浪费,然而他最想要见到的人却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用于实验。迪卢木多并不打算对肯尼斯和盘托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空荡荡的房间,苦痛无处诉说。

      还有一个星期后的体检报告,他还要想办法把肯尼斯瞒过去。

      迪卢木多并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现在想办法脑海里也只会被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充斥,挤不出地方考虑其他的事情。

      而且撒了一个谎就会要不停的用一个另一个谎来圆它。

      迪卢木多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现在除了撒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只希望很久之后肯尼斯如果知道了这些谎话,不会责怪他。

      不过,想想肯尼斯站在他的墓碑前,皱着眉看着上头刻着的名字,一副不敢置信但又无计可施的样子,觉得也不错。一直都那么冷淡的一个人,若是能得到他特别的对待,也不枉此生。只不过用这种方法得来的特别对待,实在太过惨烈。

      迪卢木多拎起话筒,按下了重拨键。

      电话很快就接通,静静听着那头熟悉的不耐烦的声音,迪卢木多一直都没有出声。肯尼斯不再废话直接挂断,嘟嘟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迪卢木多捂住眼睛,把话筒贴近面颊,轻轻地说:“我很想你。”

      将话筒放回去,迪卢木多又对着天花板发了好一会的呆,甩甩头决定甩出杂念睡觉。

      只是朦朦胧胧间听到客厅大门哐嘡一响,接着是皮鞋啪啪啪的脚步声,最后迪卢木多的房门被一把推开,围巾都只扯掉一半的肯尼斯带着焦急之色出现在门口,他用力扯开迪卢木多的被子,使劲拍拍他的脸:“迪卢木多!迪卢木多!”

      肯尼斯在那天迪卢木多去警局做笔录的时候曾经打过电话去询问他的病情,但电话那头的医生沉默半响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肯尼斯瞬间就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加之不久前那个夜晚的意外电话和迪卢木多的反常反应,让肯尼斯明白了所有事情。

      人生苦短。

      直到现在肯尼斯才理解了这句话,也使得他面对灾厄重重的昔日同伴时忍不住生出几分同情。力所能及的帮助他一些,在所有事情开始的时候,肯尼斯就是持有这种想法邀请迪卢木多与自己同住的。

      半夜冲动地丢下实验赶回去确认迪卢木多的安危,生怕他做出什么傻事。实验虽然重要,但与迪卢木多所剩无多的时间相比,这些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肯尼斯看着沉入睡眠的迪卢木多,忽然一阵后怕。

      他变得更加强壮了,面孔比起青涩的中学时代有所成长,呈现出一种成熟的致命吸引力,天生的好身材让他穿什么都很好看,走在路上绝对是女性议论的焦点。

      明明该是蓬勃伸展的年纪,迪卢木多的整个神态却都显得十分苍老,像是过分透支体力一样,懒洋洋的怎么也提不起干劲。曾经能够穿着短袖在初冬的时候飞奔着参加各类活动,现在却只能和上了年纪的人一样裹着大衣在火炉面前打盹。

      连在梦中都在不安地皱眉。

      肯尼斯巡视了一遍没发现疑似安眠药的东西,又使劲拍了拍迪卢木多的脸。

      这是他曾经羡慕过的人。

      发光体一样聚拢同伴,性格开朗能和所有人打成一片,受欢迎的要命。和他呆在一起如同置身春风里,浑身上下都熨帖的不得了。

      迪卢木多终于睁开了眼睛。

      琥珀色的眼睛迟钝地眨了眨才认出眼前的人。顿时大惊失色,忙不迭坐起来问怎么了。

      亲眼确认迪卢木多没有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肯尼斯心中的大石瞬间落地。他有些疲倦的摆摆手:“没什么,做实验累了,想回来睡一觉。”

      那干嘛那么匆忙地赶回来好像我要死了一样?

      迪卢木多疑惑地看着肯尼斯的背影,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浴室亮起温柔的黄色暖光,水声沙沙不断地流淌着。迪卢木多敲了敲门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肯尼斯?”

      中学时代两个人甚少有过交流,性格什么的也大相径庭,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两个人事实上都是自尊心极强的人。

      不想让迪卢木多知道自己已经了解他的病情,把这件事当做秘密保存起来好了。肯尼斯躲在水声后胡乱地应付了一把。只是迪卢木多不死心,一直在追问。到后来只听到迪卢木多落寞地叹口气:“我搬过来果然还是让你觉得麻烦了吧……我明白了,我会尽快搬走的。”

      浴室的门刷地拉开,肯尼斯踩着一地的雾气出现在他面前。只来得及在腰间围了一条毛巾,肯尼斯双臂抱胸盯着迪卢木多,皱着眉说:“没那个意思,你别瞎想。”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未擦干的水珠顺着皮肤往下滴落,让肯尼斯打了个寒颤。

      “我……只是怕你想不开。”肯尼斯抹了把脸,最终还是无奈地说了出来。

      “怎么会想不开?”迪卢木多觉得好笑,但是肯尼斯的表情却异常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于是认真解释:“住在这里我很高兴。”

      “虽然刚开始的时候有过埋怨和不甘,但是后来才觉得那种情绪简直荒谬可笑。”

      “重逢之后才发觉人生的不顺就是为了今天而准备的,能够一偿所愿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有那种想法。”

      “我只会觉得时间不够。”

      啊,果然。

      两个人心里同时这么想着。

      肯尼斯看着迪卢木多,努力克制着不要露出异样的表情。在他的人生中也算是特殊的人,各种感情交织中,对于他的不幸还是遗憾占据了大部分的情感。

      少年时能够从他身上感觉到暖意,到现在也依然如此,那源源不断的热能让他即便身处寒冬也能像是置身于春天里一样舒适。不因外物炙热到烫人,也不会因为自身的火光过于微小而有凉意。这样的人将不久于人世,真的是非常遗憾。

      能够在这样的时刻坦率地说出真正的想法,不愧是迪卢木多。

      “我喜欢肯尼斯。”
      “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变过。”

      “要是早一点把这心情告诉你,也许会轻松很多。不过现在也不迟,对吧。”

      迪卢木多微笑着,浴室的柔和灯光投在他的脸上,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温暖的不可思议。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柔软的情感在里面轻轻荡漾出水光:“吓到你了吗?要是时间再多一点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像普通人一样慢慢来。”

      迪卢木多耸耸肩,给他的告白划上了结束句:“真是太遗憾了。”

      肯尼斯果真被他的告白吓到了。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迪卢木多,直到一阵穿堂冷风将他冻醒。他慌慌张张的从迪卢木多和墙壁之间的缝隙之间挤出去,跑进卧室嘭地关上了门,远远丢下一句话:“抱歉,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在他关门之前,迪卢木多凝视着肯尼斯仓皇的背影,用非常非常认真的语气回答他:“不是玩笑。我喜欢肯尼斯这件事,这种心情,不是玩笑。”

      坚定的声音如跗骨之蛆挥散不掉,一直萦绕在耳边。

      谎话和真言其实也很容易分辨,迪卢木多也不会把他所剩无几的时间用来开这种玩笑,肯尼斯换上睡衣端正地躺在床上,难以入眠。

      肯尼斯并非不懂情爱的毛头小伙,失败的婚姻给了他足够的教训。不过事后有再多反思再多考虑揪出了自己再多的错误,也阻止不了妻子决绝离开的脚步。时光奔流往前不能回头,就算破镜重圆中间的裂缝也会深深刻在两人中间,再怎么修补也不会回到从前。

      他没有听到迪卢木多离开的声音,想必还在门口等待。

      同性之间的爱情他不是没有见识过,对于它的态度甚至可以算得上开明,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有一天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由于为人严肃刻薄的原因,很少有人愿意与他亲近,独自呆在实验室做实验的时候常常一两个星期都不会有人推开他的实验室大门。

      迪卢木多是除了他的妻子外第一个离他这么近的人,而他也并不讨厌这样的相处,甚至觉得要比之前更加舒服。

      他们也许可以当一辈子的朋友,但是再进一步,不可能。

      不如说是完全没办法想象他们两个一起做一些亲密的事情,只要稍微描摹出一点轮廓都会一阵恶寒。

      肯尼斯搓了搓身上突然冒出的鸡皮疙瘩,又把自己往被子深处埋了埋。

      爱情和泡澡没什么区别,一开始热烈滚烫,不会一下子就进去,到后来则会凉意渐生直至冰冷,称得上舒适的时间只有中间短短的十几分钟而已。而迪卢木多现在表现出的态度就和滚烫的开水一样,热气逼人,稍一靠近都会有烫伤的危险。可是一旦完全放松躺在水里,凭迪卢木多仅剩的一点时间根本不可能往里面持续添加热水。

      更别提真正【舒适】之前的那段烫的不能碰的时间了。

      至于同情,肯尼斯并不觉得迪卢木多需要这中施舍出的多余情感。

      所以还是把它当做玩笑好了。

      这样想着,肯尼斯闭上了眼睛。

      房内没有一丝声息,熄灭的灯光更是断绝了迪卢木多的念想。

      大理石的地板在夜晚冰凉透心,迪卢木多赤脚站在肯尼斯的门外,深深感觉到了无力。

      澎湃的情感得不到回应,感受到的挫折是平时的千百倍。

      “要是一直当做秘密就好了。迪卢木多你个笨蛋。”

      反正不过三个月,有什么不能忍住不说的。

      只是事与愿违。

      堵塞了十几年的情感一下子奔涌而出,想要阻拦无疑螳臂当车。

      拦不住,也不想拦。

      从很久之前开始,只要面对肯尼斯,就会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迪卢木多情不自禁的把手贴在肯尼斯的房门上,侧耳倾听房内的动静,一边小声叫着肯尼斯的名字。

      只盼着肯尼斯能不胜其扰,跑出来大骂他一顿也好。

      他庞大的、无所适从的情感此刻倾泻而出,就像是拼命摇动刨笔刀一样,妄图能够割出尖锐的一端,以便他在肯尼斯的心上划下锋利痕迹。

      然后,他果然听到了肯尼斯的脚步声。

      肯尼斯打开房门,带着熟悉的皱着眉头的神态,不耐烦地看着他,嗓子意外的发出尖利的音:“迪卢木多先生,这种时候你应该回房睡觉而不是到这里深夜扰民。”

      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面前,英俊的脸庞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抱歉。”

      因为没有足够时间,所以一切都显得那么匆忙不安。逻辑紊乱语序错乱,什么都想说却什么都说不对。

      肯尼斯的周围实在是太暖和了,让他这个身处寒冬的人拼了命地想要靠近汲取温暖。

      那天晚上情急之中吐露的心意并没有得到回应,不过这也是料想之中。

      两人沉默半晌,最后肯尼斯什么也没说,锁了房门睡觉。迪卢木多的勇气却已消耗殆尽,讷讷不敢言,只好听天由命,回自己房间休息。

      奇怪的是肯尼斯的态度并没有发生大的变化,只是第二天一大早就卷卷铺盖去实验室住了一个星期。再次回来的时候依旧和以前一样,好似从来没有听到过迪卢木多的表白。

      反而是迪卢木多再见到肯尼斯有些不好意思。

      肯尼斯表情依旧,既没有赶走迪卢木多也没有和他冷战,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偶尔聊聊工作上的事情,抱怨几句上级不肯给足够的研发资金,同事都是帮倒忙的蠢货,按部就班仿佛什么都没有被打乱过。

      但时间一久迪卢木多毕竟是看出了一些不对的地方。

      肯尼斯经常带着一副恍惚的表情看着他,有时还会露出欲言又止的眼神,好像怀抱一个巨大的秘密,而现在这个秘密越变越大,已经快要控制不住的感觉。

      而且迪卢木多出于私心买的两条同款围巾,肯尼斯也只不过用挑剔的眼光絮絮叨叨说了一通这里不好哪里不好,第二天就围着上班去了。

      肯尼斯和自己非亲非故,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收留了自己,没可能因为做了什么心虚而对他这样,而且肯尼斯也不是个擅长隐藏情绪的人,迪卢木多看得出来肯尼斯怀揣的这个秘密和自己有关,只是没有兴趣去打听罢了。

      谁没有个秘密呢。

      我也有啊。

      夜深人静的时候,迪卢木多曾想过自己的墓碑上要留下点什么,但是此生实在太过风平浪静,没什么好特别提出。最想写【爱着肯尼斯的人】,不过要是真的这么写了,肯尼斯会把他的墓碑砸个粉碎也说不定。

      生活总不尽人意。

      要是死亡之后,他的坟墓能靠肯尼斯的坟墓近一点,大概也会很满足。

      迪卢木多一边在厨房洗着残留着黑椒汁的碗碟,一边在脑内不着边际地想东想西。

      话说回来,没想到在这样僻静的地方还能吃到如此美味的牛排。

      由于两个人都不会做饭,外卖已经成了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迪卢木多跟着肯尼斯尝了不少高级餐馆的料理,而肯尼斯竟也愿意和迪卢木多一起去藏在角落里的小酒吧吃他以前觉得不入流的,根本无法下咽的食物。

      而且味道还不错。

      时间最能改变人了,而且是悄悄地,潜移默化。

      在某些方面稍稍有些迟钝的两人,都没发现在自身上发生的小小变化。

      因为什么而发生的,会有什么后果,都不会知道。

      时间迅速的流淌,眨眼便进入了十二月。

      金黄的梧桐树叶铺在马路上,踩上去有嘎吱嘎吱的响声,清洁工人也没有将它们扫去,任凭这些落叶大片大片地占据了整条道路。路灯微醺的灯光照亮了小小的一团天空,偶尔还会在空气里微微摇晃。

      迪卢木多和肯尼斯刚从一个新发现的小酒吧里出来,热啤酒和奶酪让他们全身都暖和的不得了。戴着同款围巾的两人并排慢悠悠地晃着消食,走过一个又一个路灯。

      迪卢木多的心情很好,在静谧无言的两人中间,能明显感受到迪卢木多高昂的情绪。

      再走大概几十米就是一个小小的圆形广场了,由于圣诞节将近,树木都开始被装饰上了闪亮的灯泡和红色绸缎。迪卢木多忽然停下来仔细听了听,惊喜地抓着肯尼斯的手就往前跑:“有人在拉小提琴!”

      流浪艺人居无定所,这里还是第一次有人在街头表演。表演者的衣服上有好几处补丁,但是仍然最大程度的维持了整洁。他前面放着礼帽,周围被附近的小孩子们围的水泄不通,迪卢木多和肯尼斯两个高个子男人戳在一堆小个子里面显得格外显眼。

      肯尼斯向来都是衣着考究坐在大礼堂里听世界有名的交响乐团表演的,从来没有为街头表演者驻过足。这名流浪者的技艺算不上有多高超,只是普通的熟练而已。但是小孩子们却很捧场,演奏完毕之后又欢呼又鼓掌,叫着要再来一曲。

      圣诞节气氛浓烈,流浪艺人爽快地拉了一首圣诞节的歌,节奏轻快,配上他灿烂的笑容,让小孩子们更加兴奋。

      其中数迪卢木多鼓掌的声音最大。

      流浪艺人看了看迪卢木多,又看了看旁边的肯尼斯,朝他们鞠了个躬,又举起了大拇指:“你们的围巾真漂亮。”

      肯尼斯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站在身侧的迪卢木多。

      迪卢木多也露着笑脸,黄玉般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

      “能提前感受到圣诞节真好啊。”

      他这么说。

      肯尼斯再一次恍惚了。

      流浪艺人收拾收拾准备走,一大帮小孩呼啦啦地跟了上去,远远还能听见他笑意满满地回答小孩子的各种问题。

      “只要高兴,哪里不都一样。”

      “肯尼斯,我们还跟着去吗?”迪卢木多把肯尼斯的围巾拉拉紧,动作再自然不过。

      肯尼斯自顾自的沉思,站在原地没有动。迪卢木多并不着急,耐心地等他回神。

      “说起来——”肯尼斯沉吟了一下,眉头皱的更紧了,过了很久才接着说:“我们去趟超市吧,毕竟圣诞节快到了。”

      一定是酒精把他的脑回路破坏的乱七八糟,什么想法都往外冒。

      肯尼斯略烦躁地把头发往后抹了抹,对接下来的日子既感悲伤又带了些微欣喜。

      说起来肯尼斯几乎从来没有来过大型超市,以前的各种生活用品都由专人送到家里,根本不需要操心。

      所以站在大卖场门口的肯尼斯被里面挤得满满当当的人潮吓了一大跳,而同时出现的迪卢木多早就被兴奋围过来的少女们不知道挤到了哪个角落。

      肯尼斯在门口呆立了半晌,才试探着往里跨了一步。

      在经营上很是花了心思,商品被工作人员堆出了各种形状以招徕顾客。

      肯尼斯站在巨大的牙膏坦克面前望出了神。

      推着手推车来来去去的人实在太多,肯尼斯伫立在人群中很快就被踩着手推车的莽撞少年狠狠撞到了腰。犯了事的少年见势不妙立刻溜之大吉,只留肯尼斯一个皱着眉头怒气冲冲。

      没有教养的家伙!

      大卖场带来的新奇感被破坏的一干二净,现在的肯尼斯只觉得这里的空气浑浊不清,各种嘈杂的声音冲击着耳膜,脑袋嗡嗡嗡的什么都听不清让人难受的要命。迪卢木多却又迟迟不出现,远远望去,来回踱步的肯尼斯看上去整个人都快暴躁的要点燃了。

      “肯尼斯!”

      人群中奋力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不一会满头大汗的迪卢木多气喘吁吁地拽着一辆手推车出现在他面前。

      发丝凌乱,衣衫不整,连围巾都被拉的老长拖在身后,可见迪卢木多是经历了怎样一番艰苦的斗争才能杀开一条血路冲出来。

      不过……这样出现的迪卢木多却吸引的更多的女性蜂拥而至。

      黄玉的眼睛,微微浮出细密汗珠的蜜色皮肤还有藏在薄薄毛衣下的强壮躯体让他看起来色气满满,连带着此时脸上在正常不过的表情也蒙上了诱惑的滋味。

      肯尼斯上前一步,略显不满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好好整理一下。”硬生生地把别乱发情几个字咽了下去。

      相处了这么多日子,肯尼斯对迪卢木多的受欢迎程度可是有相当体会。上至四十多岁风韵犹存的成熟女人,下至十几岁青涩的少女,只要看到迪卢木多那张脸就会克制不住地上来搭讪。而迪卢木多又不会当机立断拒绝邀请,总是要拉拉扯扯好一阵子才能完事。

      之前总会以为是迪卢木多到处发情才会引来这些浪蝶,后来发现迪卢木多根本是个正直的要命,不会拒绝女人请求的老好人。

      那些女人不过求一段露水情缘,好聚好散,迪卢木多正好是个英俊优秀的对象罢了。

      迪卢木多擦完汗顺手把手帕塞到自己怀里:“明天我洗完还给你。”

      肯尼斯皱着眉头,拖过手推车自顾自地往前走:“不用了,我不缺这一块。”

      迪卢木多把围巾扯扯好,笑笑赶紧跟上。

      围在迪卢木多周围的人群不知道怎么也渐渐散开,顿时显得货架之间的路宽敞了许多。

      肯尼斯第一次推手推车,还不太能控制方向,走的快了一下子也刹不住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手推车撞上了货架,噼里啪啦掉下一大堆东西。肯尼斯有些尴尬的站在原地手足无措,迪卢木多安抚性的拍了拍他的背,蹲下去一样样的捡起来放好,随后把手推车的控制权移到自己手里。

      迪卢木多确实比自己控制的更加流畅自如,肯尼斯哼哼了两声,从货架上拿下一盒奶酪。

      两个人逛完了食品区,又到专门的圣诞专区搬上了一棵圣诞树和不少装饰品。

      “肯尼斯你不买点贺卡寄吗?”迪卢木多驻留在贺卡专区前,对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发起了愁。

      “没有人要寄。”肯尼斯对一张一打开就吱吱怪叫的整蛊贺卡很感兴趣,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研究构造。

      “朋友,家人,同事。总有能寄的地方吧。”

      “写点新年快乐的客套话?那种东西有什么好浪费时间去做的。”

      “我寄给你的话,肯尼斯也回一张给我吧。”迪卢木多挑了几张放进手推车里,笑眯眯地建议。

      “互相寄?别犯蠢了。”

      虽然这么说着,肯尼斯还是把刚才一直研究的整蛊贺卡和迪卢木多的放在了一起,还解释道:“这个带回去研究一下。”

      让大卖场的专职人员将这些东西送回家,踏出门口的时候才发现天已经变成了墨蓝色。肯尼斯深深吸了一口外面透着寒意的空气,忽然想到什么一样问迪卢木多:“说起来,你之后去医院拿病历了吗?”

      迪卢木多愣了一下,很快回答:“没有。反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不去应该也没什么吧。”

      “这样。”

      肯尼斯并没有追问,反而让迪卢木多不安起来。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疑惑,肯尼斯把围巾拉紧:“愣着干什么,回家了。”

      节前扫除是进行圣诞装饰的必备步骤之一,肯尼斯挑了他和迪卢木多都有休假的一天下午开始对家里来一个大扫除。

      偌大的公寓清扫起来十分麻烦,肯尼斯又是要求严苛的人,不过才将楼上的房间按照他的标准整理干净,两个人就累出了一身汗。相比较楼上众多的房间,楼下的客厅就好办多了,于是迪卢木多准备稍微休息一下,去厨房泡了两杯咖啡出来。

      等出来迪卢木多才在宽大的沙发上面发现了蜷缩成一团的肯尼斯。

      大概是最近几天赶实验进度不能保证睡眠时间的原因,难得的一天休假在打扫中又消耗了肯尼斯不少体力,本来只想在沙发上小憩一会的他不知不觉中竟沉沉睡了过去。

      迪卢木多把咖啡轻轻放在茶几上,坐到沙发上将肯尼斯搂在怀里,为他调整了一个舒适的睡姿。这样大的动作都没醒,看来肯尼斯睡的相当沉。

      柔软的金发散落在他的腿上,迪卢木多一时没忍住,偷偷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尖。

      啊——真是棒极了的触感。

      和肯尼斯本人表现出的冷硬态度完全不同,细软的就像是婴儿头顶的初生绒毛,还隐隐闪烁着顺滑的光泽。

      自那天肯尼斯问了他病理症断书的事后迪卢木多就有了想要离开的念头,他没有勇气跟肯尼斯坦白,自私的想要在某一天静悄悄地独自离去。

      他的保险受益人改成了肯尼斯,也事先留下了遗嘱把所有财产都赠予他。这几天一直在寻找的短期住所也有了结果,就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个相当不错的选择。

      很小的公寓,正对着一个小小的圆形广场,光线充足,环境很好,租金也便宜。

      差不多就是他人生最后的时光将要驻留的地方了。

      所以现在能多看几眼肯尼斯的话就多看几眼吧。

      这样想着的迪卢木多再次将手覆上了肯尼斯柔软的金发,指腹甚至能碰触到肯尼斯的皮肤,感受到他温暖的体温。

      跟之前绝望的日子相比,现在的他幸福太多。

      但是不能奢求再多。

      他的心意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肯尼斯,至今没有任何回应,也该知难而退了。

      墓地已经预定好,就在距离肯尼斯的公寓最近的一个墓园里。而且他还趁肯尼斯不在家的时候偷了他一枚照片出来,等死亡的时候怀抱着照片一起燃烧成灰,然后呆在一方小小的木盒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不能分离。

      对他来说简直是最完美的结局了。

      默默计划着所剩无多的时间的迪卢木多这时注意到肯尼斯胳膊下压着的册子,动作尽量轻地将它抽了出来。

      是本画册,厚厚的一本都是一位美丽女士的身影。

      那火红的发色像是能将肯尼斯的灵魂熊熊燃烧起来的样子,被捕捉到的每一个表情都生动灵活,不难看出肯尼斯为了画中人倾注了如何的心血。

      索拉薇。

      迪卢木多一页页的翻过来,越是清楚肯尼斯对他的妻子的爱恋,心中胀痛的情绪越是厉害,却又自虐一样停不下来,只是机械性地进行这个动作。

      快一点翻完就能快一点结束这折磨,不是不明白的迪卢木多这时候却把肯尼斯的画看的更加仔细。肯尼斯平稳的呼吸喷洒在迪卢木多的膝头,为了不影响肯尼斯的睡眠,迪卢木多只能尽量稳定自己的情绪,控制自己不要做出太大的动作。

      画册从中后开始变得潦草,到了最后几页甚至一片空白。日期跳跃跨度也特别大,以前规律的时间到了后面常常几个星期才会出现一次。

      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迪卢木多终于松了口气。翻滚的情绪渐趋平静,手指也不再颤抖,冰凉的指尖慢慢恢复原有体温。深吸口气,然后他轻轻掀开了最后一页。

      出乎意料,最后一页并没有寻找到那熟悉的火红发色,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黑色头颅。

      那是中学时候的迪卢木多,稚嫩的脸庞满是笑容,周围围了一大群人,不管是男是女俱都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午后的阳光温柔地照在他的身上,让他的面庞灿烂的模糊不清。年轻的迪卢木多和他周围的伙伴占据了画面大部分,在最边上左下角的地方还有一颗柠檬色的小小脑袋。

      迪卢木多的心脏猛地抽动了一下,鼓动的情绪瞬间平息,柔软的情感渐渐冒了出来,甚至眼角都有了一些疼痛的感觉。

      他小心翼翼地撕下最后一页纸,仔细叠好塞到自己怀里,再把画册放回原位。

      早已冷掉的咖啡本应苦涩的不行,此时却让迪卢木多觉得甜蜜起来。

      已经没有遗憾了。

      本以为是无望的单恋,没想到在很久之前就有了回应。

      无关爱情,并非恋慕。

      这样的感情,也很好很好。

      不能要求更多。

      承载着肯尼斯情感的纸张在他的胸口散发着磅礴的热量,让迪卢木多只想要不管不顾地大吼几声才好。

      枕在膝上的肯尼斯眼皮忽然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醒了吗?”

      肯尼斯恍惚地点了点头。

      他记得中学的时候,某一天的午后阳光就是这样照在迪卢木多身上,让他散发出不可思议的光芒,而自己就是在那一刹那被那耀眼的辉光吸引,头一次生出了羡慕别人的情绪,然后整整三年的时间都控制不住想要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现在的迪卢木多跟回忆中的一样沐浴在阳光里,俯视自己,笑容灿烂。

      等等——俯视自己?

      肯尼斯猛地坐起,刚想要说他浪费时间却突然发现自己枕在迪卢木多腿上睡了不少时间之后,顿时哼哼几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手握成拳放在嘴前虚咳一下,不管旁边迪卢木多的闷笑,肯尼斯硬邦邦的丢下扫除两个字就快速躲进了厨房。

      傍晚时分,焕然一新的居所就展现在两人面前,添加了圣诞节的装饰之后,热闹的红色把房子里的冷清之气冲淡了不少,橘黄的灯光照耀下竟也生出了几分温馨的感觉。

      虽然只有两个人,互赠礼物也只做个过场而已。但迪卢木多却想要把圣诞树下用礼物完全堆满,在他的强硬要求下,肯尼斯居然也同意了他那出人意料的意见。

      毕竟时间已经不多了,不过只是想要大堆礼物而已,并非力不能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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