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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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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的夜晚,与宫外上元节的热闹喧嚣判若两个世界。
这里的黑夜与寂静仿佛是沉重的实体,将宫内外所有人都压得喘不过气来。
引路的内侍提着一盏昏黄的羊角灯,脚步轻得像猫,几乎听不见声响。我们三人——我,秦景臣,关山雁——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像三尊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行走在空旷得能清晰听见彼此呼吸和心跳的宫道上。
靴底敲击石板的声音,在这极致的安静中被放大,一声声,敲得人心头发慌。
秦景臣的脸色依旧惨白得吓人,那件因坠落进河水而湿透的棉袍紧紧裹在身上,更显狼狈不堪。一路走来,他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牙齿偶尔磕碰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他偶尔向我投来一瞥,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交织着怨毒与不甘。大爷的谁怕谁,大不了就跟他继续对着骂。想到这里,我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目光,眼神里只有冰冷的漠然。
要不是现在我们几个身处这九重宫阙,我很难保证自己不会再次来一记头槌,把他曾经不可一世的鼻梁彻底砸断。
关山雁走在我身侧稍前一步的位置。她已换上了一身宫中提供的略显宽大不合身的素净宫装,料子普通,颜色寡淡,与她平日衣着相去甚远。湿漉漉的乌发简单挽起,用一根样式简单的玉簪固定,几缕半干发丝贴在颈侧和额角。
她走得很稳,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不屈的青竹。她脸上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只有那紧抿的唇线,微微颤动的睫毛,以及笼在袖中隐约能见其紧握的拳头。
我们被引至紫宸殿西阁。这是我和其他官员日常上朝的正殿附近的有些隐秘的偏殿。
殿内陈设典雅,紫檀木的书架、博古架井然有序,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种甜丝丝的腐烂的气息。殿内灯火通明,却没有丝毫暖意。门外侍立的禁军士兵数量远超寻常宫苑,他们就像兵马俑似的,无声地传递着森严的戒备。
我们几人在空荡的殿中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无人奉茶,无人问询,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清晰地敲打着每个人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长了,每一息都过得格外缓慢而煎熬。
秦景臣焦躁不安地在殿中一小块空地上来回踱步,湿衣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搅动着凝滞的空气。他的目光不时瞟向紧闭的殿门,又惶惑地扫过我和关山雁,最终只能化为更深的恐惧和不安。
关山雁始终静立在殿内中央,一动不动,像一尊菩萨。她的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脆弱,让我看了心头发酸。
我靠在一根冰冷的蟠龙金柱上,双臂环抱,指尖无意识地揉着额角那个依旧隐隐作痛的地方。心中飞速盘算推演着顾昀昭此举意图。
他“刚刚苏醒”,为何不先处理积压政务,反而先过问臣子家事?这种完全被蒙在鼓里、命运系于他人一念的感觉,真是糟糕透顶。
这时宫殿门口传来声响——他终于来了。
没有很大排场,只有几名身着深色内侍服饰、低眉顺目的太监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分列两旁,垂手侍立。随后,顾昀昭穿着一身象牙白色的常服,步履从容地踱了进来。
我的目光瞬间凝固在他脸上,心脏怦怦跳得飞快。
顾昀昭的气色好得令人心惊。面色红润健康,眼神清亮有神,步履沉稳有力,哪里像一个中毒昏迷、缠绵病榻近半月、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人?这模样,倒像是刚刚结束一场惬意的休憩似的,比我//日常顶着俩大黑眼圈来上朝的模样精神多了。
一股强烈的疑虑如同毒蛇般悄然爬上我的脊背,盘踞不去。这绝不是一个经历重创初愈之人该有的状态。
顾昀昭仿佛没有察觉到我们三人各异的神色,径直走到阶上那张紫檀木嵌螺钿的宽大扶手椅前,姿态闲适地坐下,仿佛只是来赴一场老友间的寻常夜谈。我们几人在他面前站好行礼,他的目光在我们三人身上缓缓扫过,如同检视物品,最后落在形容最为狼狈凄惨、还在微微发抖的秦景臣身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似笑非笑的弧度。
殿内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朕昏迷这些时日,朝野上下,倒是热闹得很呐。”他终于开口了,稚嫩的声音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调子,仿佛在闲聊家常。然而,这句话却像一块巨石砸入一潭死水,激起了浪涛,冲击着每个人的心防。
我下意识地垂首敛目,做出恭谨肃立的姿态,不敢与他对视。
他仿佛完全没看见我们的紧张与恐惧,继续用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云淡风轻的语气说道:“啊,先说一句,关大娘子递交的和离书,朕已经看过了。”
关山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与困惑。
她的和离书是今日才刚递交到长公主手中的,官家“苏醒”才多久?这和离书怎么就到他手上了?难道这是堪比国家政务的要事吗?
顾昀昭似乎总能轻易看透人心。他迎上关山雁惊疑不定的目光,淡淡地补充了一句,语气轻描淡写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哦,忘了告知诸位。长公主殿下,因督办朕中毒一案不力,有负圣恩,且近来多有纵容下属、败坏朝纲之举,后宫干政,干预过甚,已被朕下令,于其府中禁足思过了。”
“什么?!”秦景臣大惊失色,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长公主被禁足,这简直是颠覆了他认知的惊天巨变。谁不知道长公主与摄政王同气连枝,权倾朝野,是能与官家分庭抗礼的存在?却突然之间就被禁足了。
关山雁也是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微微张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足以改变朝局的消息震得心神俱颤,连一贯的镇定都难以维持。
我的心也瞬间沉入了谷底。禁足长公主是绝非寻常的惩戒,这是赤裸裸的权力宣示和清算。顾昀昭哪来的底气和力量?
顾昀昭仿佛很满意我们这幅震惊失态的模样,他好整以暇地接过内侍躬身奉上的青玉茶碗,轻轻吹着里面的茶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此刻的神情,只听得他继续用那平稳无波的语调说道:
“至于王叔,对朕中毒昏迷一案侦办不力亦难辞其咎,且近日行事,颇多令朕失望之处。连同秦将军府上这等宠妾灭妻、戕害人命、闹得满城风雨的丑闻,竟也能在王叔的庇佑下遮掩过去,视律法礼制如无物,实在是有失妥当,辜负圣恩。朕已一并请王叔,在府中静养些时日,好好思过了。”
他放下茶碗,清脆的磕碰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刺耳。目光再次落到面如死灰的秦景臣身上,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威严:“秦将军,闹出如此不堪之事,你可知罪?”
秦景臣仿佛被这冰冷的语气惊醒,忙“扑通”一声跪倒,以头抢地,“砰砰”作响,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末将知罪!末将罪该万死!末将治家无方,御下不严,致使家宅不宁,祸起萧墙,惊扰圣听,玷污朝纲!末将辜负官家圣恩,求官家看在末将往日微末功劳份上,饶末将与家人一命!”
他磕头如捣蒜,额头上很快见了红痕,哪里还有半分统兵大将的威风气度,只剩下摇尾乞怜、哀求生路的狼狈与不堪。
我看着脚下这个半个时辰前还嚣张跋扈强行侮辱关山雁的男人,此刻如同一条濒死的丧家之犬,心中却没有丝毫复仇的快意,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荒谬感。
在绝对的皇权面前,所谓的将军威严、世家体面、个人尊严,竟是如此不堪一击,脆弱得像一张薄纸。
同时,我心中的警铃也在疯狂作响,震耳欲聋。顾昀昭今日展现出的强势、果决和深不可测的手段,与我之前认识的那个需要我暗中辅佐、时常流露出依赖和怯懦的少年天子判若两人。
我发现自己以往对他的认知可能全是错觉,此刻的这个小小少年,陌生得令人恐惧。
顾昀昭似乎懒得再理会磕头不止、语无伦次的秦景臣,他将目光转向一旁始终沉默挺立、努力维持着镇定的关山雁,语气稍稍缓和了些许,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关大娘子。”
关山雁微微一礼,声音竭力保持平稳:“妾身在。”
“朕知道你今日已向宗正寺和长公主宫中递上了和离陈情。”他说道,目光锐利如鹰隼,仔细地审视着她脸上的每一丝变化,指尖轻轻敲打着扶手。
“秦将军身为朝廷重臣,世受国恩,却不知修身齐家,治家无方,纵容平妻,跋扈行凶,致使你的贴身女使无辜惨死,让你受尽委屈,饱尝艰辛。”他语气平稳,话语间定了秦景臣的罪,“你递交和离书,以求脱身,于情于理,皆是情有可原。”
他话锋微转,继续说道:“即便长公主与朕时常政见相左,但朕并非那不体恤臣工家眷苦难之人。当年长公主能顶住压力,不顾先帝些许微词,准了祁侍郎母亲的和离请求,朕今日,亦不会阻你寻求解脱,觅得新生。”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
关山雁神色微动,再次躬身:“谢官家体恤圣裁。”
顾昀昭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愉悦”的笑容。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我所在的方向。
那一眼,冰冷、锐利,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算计,一股极其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水般从我的头顶浇下,冻彻全身。
“和离之事,朕,准了。”他缓缓说道,语气变得格外温和,甚至带上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关切,“关大娘子出身名门,端庄贤淑,品性嘉柔,却所托非人,蹉跎年华,受尽苦楚,朕心实有不忍。如今既已解脱,朕岂能再让你这般品貌出众、蕙质兰心之人独守空闺,凄凉度日?”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那笑容加深,变得愈发清晰而刺眼:“所幸,天公见怜,朕已为娘子觅得一桩门当户对、堪称良配的姻缘。”
殿内空气瞬间凝固,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我们三人,包括瘫跪在地上的秦景臣,都惊得呆若木鸡。
关山雁猛地抬头,眼中先是茫然,随即被巨大的震惊和强烈的抗拒所取代,一瞬间不知该做出怎么样的表情。
她惊慌失措地看了我一眼,随后甚至忘了礼仪一般脱口而出,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官家!妾身目前只求和离,解脱孽缘,还未想过再嫁之事!恳请官家收回……”
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恩典”砸懵了,顾不上什么礼仪尊卑,急忙上前一步,躬身急声道:“官家!官家隆恩!然此事关乎关娘子的终身幸福,下官以为应更多遵从关娘子本人意愿……”
秦景臣也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嘶声喊道:“官家!末将知错了!末将愿改过!求官家开恩!不要将末将的妻子赐予他人!求官家三思!”
“好了!”顾昀昭脸上的那点温和瞬间消失无踪,被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威严取代。
他不耐烦地打断我们,挥了挥手,如同拂去几只嗡嗡作响的苍蝇,语气斩钉截铁,带着终结一切的决断,“朕意已决!不必再多言!”
他目光扫过我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裁决意味:
“关娘子遭遇不幸,身心俱损,理当另择良配,安稳余生。祁侍郎未曾婚配,身为礼部侍郎,才学品貌皆为上选,家世清白,且东京城内谁人不知祁侍郎多次维护关娘子,可见早有缘法。
“你二人门第相当,堪称良配。而秦将军,”他冷冷地瞥了一眼瘫在地上的秦景臣,语气充满鄙夷,“府中早有身怀六甲的平妻,与关娘子恩断义绝,貌合神离,闹得人尽皆知。朕如此安排,既是成全一段佳话,亦是拨乱反正,肃清家风,有何不可?难道要让她继续留在你那乌烟瘴气的府中,受尽磋磨吗?”
他根本不给我们再反驳的机会,猛地一拍紫檀木扶手,发出沉闷而决绝的声响,霍然站起身:“此事就此定下罢,毋庸再议!”
他目光转向我,不容置疑地说道:“祁侍郎留下,朕还有事交代。其余人等,退下吧!”
侍立一旁的内侍立刻上前,半是请半是押地将犹自处于极度震惊中的关山雁,以及失魂落魄的秦景臣,带离了这座令人窒息的偏殿。
沉重的殿门在我身后缓缓合拢,发出“吱呀”一声闷响,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我独自留在空旷得可以听见自己心跳回声的西阁内,脑子一片混乱,如同被塞进了一团被狂风搅乱的麻线。
狂喜、震惊、疑虑、不安、甚至一丝屈辱……各种矛盾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猛烈地冲击着我近乎停滞的理智。
赐婚……
还是和关山雁……
我梦寐以求、在心底深处不知描绘过多少次却从不敢宣之于口的事情,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如此突兀、如此强势、如此不容拒绝地实现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钝痛。可为什么,在这突如其来的“如愿以偿”之下,我却感受不到丝毫纯粹的喜悦。
我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闭上眼睛。
我算是看明白了,我的不安全感这么强烈,全都是因为每次我计划得美美的时,老天爷就会狠狠戏弄我。尤其是当我对关山雁好时,她就会过得更坏。即使是私底下偷偷帮助,表面上不让其他人看出来,也会完全和我的目的背道而驰。
还有程家怎么办?
目前我最对不起的就是程家。
我和程素定亲的事从去年年底因我公务和最近她的祖母生病被耽搁太久了。如今我还没来得及和她坦白我们不适合成亲,哐当这个婚就被赐下来了。于情于理我都愧对程家一家人。
最后……关山雁……
她……应该是愿意嫁给我……的吧……
如果不愿意的话,为何会在递交和离书之后去逛上元灯会遇见我时会这么兴奋呢?
“有的时候,我也很好奇你的这种不配得感。”沉默了很久的系统突然说到,把我吓得浑身一激灵,“你为什么坚信她不会倾心于你呢?你既然能开出来全新的未知的支线,为什么她就不能呢?”
我大脑一片混乱,想不出能回应系统的话。挣扎了片刻,只得垂头丧气道:“我也不明白……也许是因为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被人坚定的喜欢过吧。我不知道被人喜欢是什么感觉。”
没过多久,一名面容陌生、眼神低垂的内侍无声无息地走近,躬身示意我跟随。我机械地移动着脚步,跟着他穿过几重寂静的回廊,再次来到了那间我熟悉无比的,曾与顾昀昭多次私下议事的小书房。
书房内,烛火通明。顾昀昭已经换下常服,穿着一身更为舒适的颜色素雅的便袍,正背对着我,站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用一把小巧精致的银剪,修剪着烛台上跳跃的灯花。
“祁卿,”他听到脚步声,并未回头,声音平和,甚至带着一丝难得的闲适,仿佛刚才在紫宸殿西阁里的那个乾纲独断、气势逼人的少年帝王只是我的错觉,“朕这般安排,你可还满意?”
他缓缓转过身,笑容和煦地看着我,仿佛在期待我三叩九拜感激他成全了一桩美满姻缘:“朕早就听人说过,你心仪关大娘子已久。朕岂有不成人之美的理由?”
我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上前一步,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声音有些控制不住的沙哑:
“官家天恩浩荡,体恤下情,洞察微末,为下官赐此姻缘,下官……感激涕零,铭感五内,虽肝脑涂地,亦难报官家隆恩于万一!”
我抬起头,鼓起勇气,迎着那双看似温和实则深邃难测的眼睛,艰难地开口道:“但是官家……关大娘子她刚刚经历巨变,身心受创,心绪必然激荡未平。即便臣确有此心,亦盼此事能如春雨润物,水到渠成,而非因官家雷霆旨意,让她心生勉强,恐非良缘之美。下官恳请官家,能否……暂缓此事,容关娘子些许时日,平复心境,再行决断?”
我说得极其小心,试图在皇权威严和个人意愿之间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表达出我希望这场婚姻是基于双方情愿,而非一纸强制的圣旨。
顾昀昭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反而轻轻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却带着清晰可辨的、淡淡的嘲讽意味。
“祁卿,朕原本看你主动为关娘子参秦将军时,还以为你并非那种俗人。”他笑得我心里发毛,“现在看来你也不过如此。”
我不敢说话。
“关娘子恨秦将军入骨,而刚刚在西阁时看你的眼神又充满关怀与柔情。”顾昀昭摇摇头,“难道祁卿真的是当局者迷?”
我眉头一皱,刚刚在西阁我光顾着关注顾昀昭了,根本没注意到关山雁看我的眼神……她有看我吗?
“可……”我斟酌着用词,“关娘子虽与秦将军有血仇,并不代表她此次和离的目的只是为了改嫁下官……”
“祁卿啊祁卿,”顾昀昭打断了我,摇着头,放下手中的银剪,踱步到窗前,负手而立,背对着我,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夜色,“到了此刻,你竟比朕还天真烂漫。”
他转过身,目光直直刺入我的眼底,仿佛要洞穿我所有伪装下的心思:“你以为,朕今晚的目的只是做媒吗?若没有朕今日这道旨意,就算关娘子自愿改嫁于你,你就能顺顺利利、八抬大轿地将她娶回你祁府之中吗?”
他逼近一步,语气变得冷峻:“你太低估朕的王叔和姑祖母的手段了!他们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岂会坐视任何可能增强朕这边实力的联姻发生?
“尤其是关大娘子,她背后可是她父亲关老将军留下的那些旧部人脉。这些力量,王叔觊觎已久,只是秦景臣那个蠢货自毁长城!他们岂会轻易让这份力量,通过你,落到朕的手里?朕今日若不准这和离,或是准了和离却不赐婚,你以为,你能有机会?恐怕不出三日,王叔就已经十里红妆将关娘子纳为王妃。届时,你自身难保,又何谈娶她?”
他走到书案前,那份关山雁递交的、墨迹犹新的和离书不知为何已经出现在他的书案上。他伸手拿起来,在跳动的烛光下仔细端详着,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的字迹:
“关娘子也未免太过天真。她以为,姑祖母当年能顶住压力准了祁卿你的母亲的和离,便会同样秉持‘公道’,待她以诚?殊不知,在她眼中,一介女子的婚姻抉择、悲欢离合,如何能与他们苦心经营、想要牢牢掌控的江山社稷相提并论?”
话音未落,在我的注视下,他竟随手将那份和离书,轻描淡写地凑到了烛台之上那簇跳跃的火焰之上。
橘红色的火苗如同贪婪的毒蛇,瞬间舔舐上纸张的边缘,迅速蔓延开来,吞噬着上面的每一个字句。那象征着自由与解脱的希望,在火焰中扭曲、焦黑,最终化作一小撮微不足道的、簌簌飘落的灰烬,散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销毁了关山雁拼尽勇气、甚至可能付出巨大代价才争取来的解脱凭证。
“这门婚事,祁卿,”顾昀昭的声音中透露出已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你答应,便是皆大欢喜,成全了你的心意,也全了朕的布局。你若不答应……”
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明确的恐吓都更令人胆寒。
“你以为秦景臣当初为何能迅速在雁门川站稳脚跟,屡立战功?除了他秦家本部亲兵,最大的助力,便是他那位好岳父——关老将军留下的旧部袍泽和深厚人脉。”
他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对权力的灼热渴望与精于算计的光芒:“可惜啊,这个蠢货被美色与自负蒙蔽了双眼,硬生生将这偌大的助力亲手推开,甚至逼成了仇敌。如今,这天赐的良机,这重新连接关家军旧部力量的纽带,就通过关山雁,送到了朕的面前。朕,岂能错过?岂容有失?”
我呆在原地。我那些天真的关于两情相悦的美好憧憬,都在这一刻,被他冰冷而残酷的话语击得粉碎。
就算关山雁真心喜欢我,我也真心喜欢她。我们俩的婚约完完全全建立在赤裸裸的政治算计、毫不掩饰的权力交换上的,这就是真相。
“祁卿你此刻无法接受自己会获此良缘,主要还是因为你不信任朕有这个见识,也不信任关娘子有这份真情。”顾昀昭看着我,“祁卿,你太自大了,朕看得出来你为人忠诚可信,但你从来不会去信任任何一个人。”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如同敲打在我心头的丧钟。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夜色似乎又浓重了几分,久到双腿因为长时间的僵立而开始发麻。最终,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无比沉重地屈下双膝,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以额触地。
声音干涩、嘶哑,仿佛不是从我喉咙里发出,而是从破碎的心肺中挤压出来的一般:
“……下官明白。下官领旨谢恩。官家隆恩,下官……万死难报。”
除了接受,我别无选择。
我的意愿,关山雁的意愿,在这盘棋局中,轻如鸿毛。
顾昀昭脸上露出了真正满意的、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那笑容,在烛光下,竟显得有些刺眼。“平身吧。”他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和,仿佛刚才的冷酷与威胁从未发生过。
我艰难地站起身,低眉顺目,所有的情绪似乎都已被抽空,只剩下麻木。
那“赐婚”的“喜讯”,带来了暖意和欢欣,却也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被无形却坚固的枷锁牢牢套紧的窒息感。
我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结局,却似乎陷入了更未知的局面。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撕扯着我。
在我转身,准备拖着沉重的步伐退出这间令人窒息的书房时,一个压抑已久、如鲠在喉的问题,终于还是冲破了理智的束缚,脱口问出:“官家……下官斗胆一问。您此次中毒昏迷近半月,当真全然是意外吗?”
顾昀昭刚刚拿起银剪的手,微微一顿。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沉默了片刻。书房里静得只能听到我擂鼓般的心跳声。他轻轻放下剪子,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那叹息中听不出多少真实的情绪。
“朕原本,是想徐徐图之的。”他声音低沉,稚嫩的嗓音却带着一种仿佛历经沧桑的疲惫,“有些事,根基未稳,不宜操之过急。然而……此次中毒昏迷,确非朕所愿,乃是意料之外的变故。有人,已经迫不及待了。局势逼人,险象环生,朕不得已,只能行此险招,快刀斩乱麻,先稳住阵脚再说。”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眼神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凝重,警惕,还有一丝深藏的凛冽,缓缓说道:
“祁卿,你要明白,并时刻谨记。在这宫阙之中,波谲云诡,想害朕的人,想要将这江山搅得天翻地覆的人……可远不止王叔和姑祖母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