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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特别篇01 ...

  •   记忆里的风,总是带着沙砾的味道,刮在脸上,有些粗粝的疼。那时候只记得天很高,很蓝,是一种在东京城从未见过的、澄澈又旷远的蓝。

      那是我很小的时候了,娘亲带着我,坐了许久许久的马车,一路颠簸,去雁门川探望在那里戍守边关的爹爹。军营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新奇又畏惧,震耳的马蹄声,士兵们操练时震天的呼喝,还有空气中永远弥漫着的皮革、尘土和一种说不清的紧绷感,让我激动得浑身战栗。

      就是在那里,我见到了秦老将军。

      他和我爹爹很不一样。爹爹见到我,会把我高高抛起,用扎人的胡茬蹭我的脸,笑声能震落帐篷顶的灰。而秦老将军,总是穿着一身擦得锃亮的铠甲,像一座沉默的铁塔。他很少笑,看人的时候,那双眼睛我至今记得,像鹰隼,锐利得骇人,仿佛能穿透皮肉,直直看到你骨头里去,带着一种冰冷的、权衡一切的精明。我那时怕他,总是躲在娘亲身后,不敢与他对视。

      后来我跟着父母回到东京,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直到有一天,秦府的请帖送到了家里。

      我那时懵懂无知,只知道要去一个很大很大的府邸做客,心里还有些雀跃。我怎么会知道,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早已将我视为一枚可以纳入秦家版图的棋子,为他那个引以为傲的儿子,早早定下了未来。

      秦府真大啊。亭台楼阁,曲径回廊,比我家的院子大上十倍不止,绕得我头晕眼花。秦夫人听说是秦老将军的续弦,我那时候想:怪不得。他年纪这么大,怎么会娶这么年轻漂亮的夫人呢。

      这位续弦的秦夫人很美,说话轻声细语,像春风一样温柔。她说她一直想要一个女儿,可惜只有一个儿子。她拉着我的手,给我吃甜甜的糕点。我开心极了,要是来到秦府就能吃好吃的,那我愿意天天来。秦府的书房、花园我都玩过了,只有他们家那个好大的锦鲤池不让我靠近。其实我有偷偷去看过,那池子里的水,看着清澈,指尖探进去,却是刺骨的冰凉。

      意外就是那时发生的。或许是我看得太入神,脚下一滑,“噗通”一声,冰冷的池水瞬间没顶。窒息感、冰冷的恐惧感攫住了我,鼻腔里灌满了水腥气。我拼命挣扎,意识模糊……

      再醒来时,我已经躺在温暖的锦被里。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略显青涩却已见英气的少年脸庞。他大概十来岁,眼神里带着点关切,又有点故作老成的别扭。

      “你醒了?”他问,“怎么那么不小心?”

      旁边的丫鬟连忙说:“是二公子把您救上来的呢!”

      二公子……秦景臣。

      原来是他。那双有力的臂膀,是他吗?冰冷的池水,温暖的怀抱,模糊的意识……所有破碎的感觉拼凑起来,指向了一个答案:我的救命恩人,是他。

      一颗种子,就在那样一个混乱又脆弱的时刻,悄然种在了心底。带着对冰冷的恐惧,和对那份“温暖”救赎的感激。

      //

      少女的时光倏忽而过,快得让我措手不及。秦夫人和她的儿子突然就在东京城内消失了,老秦将军几年后也死了,只剩下一纸我与秦家的婚约需要履行。我好像还没学会如何做一个大人,就被一顶鲜红的花轿,吹吹打打地送进了另一个更加巨大、也更加冰冷的牢笼。

      那场婚礼,于我而言,只是一场喧嚣而模糊的梦。我一直举着那面团扇,看不真切眼前发生的一切。那模糊的印象里,似乎周围永远是一片晃动的、令人窒息的红。红绸缎,红烛火,红帐幔……我被无数双手牵引着,跪下,起身,再跪下,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木偶。手腕需要一直举着,不可松懈,酸疼得快要断掉,却被告知不能放下,团扇不可不遮住我的面庞。原来新妇的仪态,比她的舒适更重要。

      直到夜深人散,喧嚣褪去。新房里,红烛噼啪作响,却扇礼过后,我终于能放下团扇,看到的,是那个记忆中救过我的少年郎——不,他现在已经是我的夫君了。

      他喝得醉醺醺的,脚步踉跄,眼底是红的,带着一种我陌生的、充满侵略性的兴奋。我心里有些害怕,却又怀着一丝隐秘的期待。毕竟,他是我的恩人,是我名义上将要托付一生的人。

      然而,那份期待很快就被撕得粉碎。

      他没有温存,没有言语,甚至没有仔细看我一眼。带着酒气的沉重身躯压过来,粗暴地将我推倒在铺满红枣花生的床榻上。我跪趴在其上,膝盖磕在硬实的床沿,疼得我瞬间涌出泪花。他的手急切地撕扯着我的腰带,繁复的嫁衣成了他急躁的阻碍,布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恐惧像冰水一样浇灭了我所有幻想。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洞房花烛,这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掠夺。他不是我记忆里那个带着关切眼神的少年,他是一头被本能驱使的野兽。

      就在我绝望地以为自己将在疼痛和屈辱中度过今夜时,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低语。

      “将军!边关急报!”

      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止。

      秦景臣低咒一声,猛地从我身上起来,脸上写满了被打断的懊恼和不耐烦。他整理了一下衣袍,甚至没再看我一眼,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留下我,衣衫凌乱地瘫在冰冷的婚床上,浑身发抖。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失落与恐惧交织在一起,冻僵了我的四肢百骸。

      原来,夫妻之道,竟是这般模样?

      //

      秦景臣奉命出征,一去就是一年。

      这一年,说实在的,竟是我嫁入秦府后,难得平静甚至可以说有些轻松的日子。

      府里的下人待我恭敬,我是名正言顺的将军夫人,掌管中馈,无人敢怠慢。除了偶尔有一次我远远的看到秦景臣那个许多年未见的曾经的继兄来将军府上找过麻烦,也没有其他的大事而发生。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男人会在一年后给我带来这么多的不应该有的情感,那时候我只把自己当做是秦景臣的妻子,替他管理将军府内的一切事宜。如果没有那些从江州寄来的信,日子或许能一直这样平静下去。

      爹娘的信,总是那么及时,又那么冰冷。

      我想念他们,想念江州湿润的空气和温暖的家。我写信恳求,能否回去小住几日?

      回信总是很快,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字里行间,无非是“既已出嫁,便是秦家人”、“常回娘家,徒惹非议”、“安心相夫教子,莫生妄念”。他们仿佛忘了,他们的女儿孤身一人在这深宅大院里,也会寂寞,也会害怕。

      最让我心寒的是那个新年。家家户户团圆喜庆,我却连回去吃一顿年夜饭的请求,都被斩钉截铁地驳回。信上甚至说:“莫要让你夫君为难,安心待在府中,便是尽了孝道。”

      那一晚,我屏退左右,一个人躲在厚厚的锦被里,眼泪浸湿了枕衾。我不明白,原本真真切切的十八年的天伦之乐,会瞬间变成泡影。原来,嫁了人,就真的没有家了。

      爹娘不要我了,我只是一个被安置在秦府的、名为“关大娘子”的外人。

      //

      秦景臣回来了,还带回了柏如烟。

      我的好日子,彻底到头了。

      其实在他回到东京城之前我就有听说过风言风语,那时候我还不愿去相信。直到他亲自领着她踏过我的门槛,让我接受她成为和我平起平坐的大娘子时,我才意识到,我真的彻底沦为了一个笑话。

      我的骄傲不允许我这样受人耻笑地活下去。我宁愿亲手解决我自己的性命。

      那根绳子在那日并没有带走我,反而让我跌进了更残酷的深渊。

      那是个像菟丝花一样娇柔妩媚的女人,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她轻而易举地分走了秦景臣所有的注意和宠爱,也分走了我在府里仅剩的、可怜的权威。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总有办法,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戳心的话。用最无辜的表情,做着最阴损的事。克扣用度,安插眼线,挑拨离间……府里的大小事宜,渐渐脱离了掌控。我像一个被架空的主母,守着正妻的空名,看着属于我的一切被一点点蚕食。

      我再次写信向爹娘求助,诉说着委屈和艰难。

      我等来的,不是安慰,不是撑腰,而是一封来自父亲的、措辞极其严厉的斥责信。信上骂我“善妒”、“无能”、“不堪为主母”,说什么“哪个高门正妻不是这般过来的?”“忍一时风平浪静”“莫要丢了我关家的脸面!”

      信纸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

      最后一丝指望,也断了。

      世界仿佛失去了所有颜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暗。我常常一个人,对着墙上悬挂的那张爹爹送我的旧弓,一看就是半天。那弓弦沉默着,仿佛在无声地诘问:

      关山雁,将门虎女的傲骨,甘心折损在这后宅的倾轧之中吗?

      //

      不知为什么,祁鹤轩他就这么突然出现了。

      像一道蛮横却炽热的光,不由分说地劈开了我头顶密布的阴云。

      他总是那样,不管不顾地闯进来,带着一身与这死气沉沉的秦府格格不入的鲜活气。他会说些气死人的俏皮话,会做些出格大胆的事,一次次地,在我被逼到绝境时,挡在我身前。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秋日,秦景臣和柏如烟如何联手折辱我,逼我当众脱下外衫,站在刺骨的寒风里,羞耻和冰冷几乎将我击垮。

      是他,跌跌撞撞地闯入将军府,在那边替我唇枪舌剑,还毫不犹豫地脱下还带着他体温的披风,将我紧紧裹住。那一刻,隔绝了所有冰冷的视线和寒风,那布料上残留的、属于他的气息和温度,像一道暖流,瞬间注入了我几乎冻僵的心脏。

      我还活着吗?原来,除了清锳之外,还有人会这样不管不顾地,给我一点温暖。

      他总这样,在我心里放一把火,又匆匆离去。

      他说,把我当娘家人。

      娘家人……多么奢侈又温暖的词。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你,祁鹤轩。

      你说,你也是我的故人。但是记忆里的你是那么的模糊,我完全记不清楚。小时候在秦府玩闹,除了那位貌美的秦夫人之外,我模模糊糊地记得还有一个身影,高高大大的,总是拉着我的手,带我避开那些讨厌的嬷嬷和家仆,偷偷摘莲蓬,挖泥巴……那个把我从锦鲤池里捞起来的人……那双臂膀……

      可那不是秦景臣吗?

      祁鹤轩,为什么会是你来当我的“娘家人”呢?

      //

      我在秦府真的太累了,我开始情不自禁真的想稍微依靠一下他。

      可他又忽地对我说,他将来是要议亲娶妻的。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是啊,他终究是外人。他会有他的生活。那点莫名的悸动和期待,显得如此可笑又可怜。

      直到我丈夫和他心爱的女子的婚宴上,他又出现了。

      他对我行了一个恭恭敬敬的大礼。在旁人看来是十分正常的,然而我却懂:他这是在道歉,用他的方式。

      你对我道什么歉呢,我猜应该是对你道歉的那个。我真是昏了头了,身为一个已婚的妇人竟然妄想依赖你,还因为你说将来会娶妻妾而生闷气。我没这个资格。

      谁曾想,在婚宴上,他不仅暗搓搓地向我道了歉,还当着我的面指桑骂槐地把秦景臣和柏如烟气得脸色铁青。我看着他为我出头的样子,心里既觉得解气,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不该有的甜味。

      我不能再这样承受下去了,我转身拉着清锳就走。这不是我应该有的。

      谁知刚到我的小院没多久,就听到粗使婆子说祁鹤轩和秦景臣在比拼喝酒。我心里一空:秦景臣好歹是个打仗多年的汉子,祁鹤轩你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地文人哪里比得过他。转身和清锳往宴会厅奔去,带着我不能有的急切。

      然而他又一次让我大开眼界,秦景臣出尽了洋相。

      我受不了了,这个人。赶紧将他送回去吧,再这样下去我不知道我的心该如何是好。

      没成想,在花园里,他当着清锳和他的随从的面,用那样轻佻的动作,指尖勾过我的下巴。语气戏谑,眼神却深得像潭,里面翻滚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汹涌的情绪。

      我当场愣住,脸颊像被火燎过一样烫。心脏跳得失了章法。

      一整晚,我辗转反侧,那个触感,那个眼神,反复在眼前浮现。心底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如何,他和他母亲给予我的善意和庇护是真实的。我绝不能因为自己的那点胡思乱想,而让他们被秦景臣记恨、刁难。

      怀揣着这个想法,几天后,我狠狠地给了辱骂这对母子的秦景臣一个耳光。

      //

      今晚,秦景臣罕见地来了我的院子。带着酒气,和一种施舍般的、令人作呕的欲望。

      他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

      我放下手里的绣棚,淡定地看着他:“是要给我施家法了吗?”早在打下那一耳光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缓缓站起身子,“来啊,去拿你的藤条抽我吧。”

      谁知秦景臣只是笑了笑,把我扯进他的怀里,压倒在床上。

      我躲避着他凑上来的嘴唇,他只能吻在我的脸上:“你喝多了,将军。”我压抑着嗓音中的嫌弃,“如果不是要惩罚我的话,就先歇息吧。”

      “阿雁,你是我的正妻。”他抬起脸,朝我喷着酒气,喃喃道,“躲了我这么久,也该尽尽你的本分了。”

      我猛地挣脱开来,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厌恶。

      “要尽本分早就尽了,何必非要今日呢。”我推脱道,实在不想让他靠近我,“不如去找柏娘子,她比我更想尽她的本分。”

      秦景臣却笑了,“你远比以前泼辣多了。”说着伸手一把抓住我的手指,强行塞进他嘴里,用我的指尖去触碰他口腔深处某一处的空缺——那里牙龈凹陷,空空荡荡。

      “摸到了吗?”他含糊不清地笑,眼神却冷冷地看着我,“拜你今天下午那一巴掌所赐,这颗牙被你打掉了。这下满意了?”

      我飞快地抽回手,用力在衣襟上擦拭着那湿漉漉的触感,胃里一阵翻腾。

      他没有注意——或者说根本不在意——我的举动,上来再次伸出手搂住我,另一只手往我衣衫里面伸去。那张嘴贴近我的耳根:“要是你之前也像现在这样泼辣有劲,我早就睡了你了,”

      我想吐。

      双手一用劲,强行推开一些距离,将那只探进我衣衫的手拽了出来。

      “你若是一年前的新婚之夜这般待我,我或许也就从了你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得像冰,“可现在,你的身子,你的心,早给了柏如烟,何必再来我这里找不痛快?你不嫌脏,我还嫌恶心。”

      秦景臣的欲望没有得到满足,脸色瞬间阴沉,猛地扑过来,想用强的。

      我真的要吐了,然而此刻比恶心更强烈的,则是愤怒。

      积蓄已久的力量和愤怒在这一刻爆发。我抬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在他小腹上。

      他猝不及防,痛哼一声,竟被我踹得踉跄后退,退到床榻最底处,差点摔倒在地。

      秦景臣难以置信地瞪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我。

      我拽了拽身上的衣服,手脚并用从床榻上爬了下来,站在床边,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将军若还想留宿,妾身可以与你一房同寝,但绝不同床。”我盯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关山雁此生绝不与旁人共用一个男人。今晚,将军睡床,妾身睡那边的卧榻。将军若再用强……”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旁边桌上那把用来剪烛花的银剪。

      “妾身虽力不及将军,却也敢拼个鱼死网破。将军不妨试试,看看最后难看的是谁!”

      你不是要泼辣吗?我给你泼辣。

      秦景臣大概从未见过我如此决绝悍烈的一面,一时竟被镇住了。脸色青白交错,气急败坏,却也自觉无趣。最终化为一声冷哼,悻悻地和衣倒在床上,背对着我。

      我终于得以松一口气,双手因为刚刚兴奋过度而发抖。

      最终我决定还是给他留点面子,没有使唤外面的清锳,自己轻手轻脚去柜子那边抱了一床被子,径自走到窗下的卧榻和衣躺下。背对着他,心中毫无波澜。

      那一刻,我心里没有想起母亲“顺从”的教诲。我只觉得,压在我身上的这个人,不是夫君却胜似仇敌。我绝不可能让一个屡屡伤害我、伤害我仅有的朋友如祁家母子和清锳的人,碰我一根手指头。

      恶心。

      //

      那一晚,我睡得并不踏实。这一夜,我心乱如麻。祁母那日所说的女人应为自己而活的话,顾清徽说是她允了祁母和离书时的笑意,以及……祁鹤轩……祁鹤轩的身影,都在我地脑中盘旋。半梦半醒间,似乎能听到窗外有极轻微的呼吸声,熟悉得让人心悸。

      是幻觉吧?他怎么会来……

      第二天,秦景臣一大早便阴沉着脸去了禁军校场,我醒来时床榻上已空空如也。

      清锳进来给我们收拾床铺,她看看躺在卧榻上的我,又走近看看床榻上干净洁白的床单,心下已了然。她转头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们没说话,但是眼神中已表达万言。

      果然,天亮后没过多久,柏如烟那边很快就闹了起来。只因昨晚秦景臣在我这边睡下并且第二天没有一大早就去找她,她就在那边哭天抢地,闹到整个府里都鸡犬不宁。她倒是会哭,哭来了夫君的怜惜,哭走了我的自由:秦景臣不得已又从校场匆匆赶回来安抚她,顺便为了哄她开心转头就给我下了禁足令。

      我气笑了。幸好昨夜没让他得逞,否则岂不是要吃双份的亏。

      被关在院子里,我无法再去祁母那里说话,心里像空了一块,说不出的憋闷和委屈。祁母于我,不仅是知心好友,更是我在东京城唯一的、类似“母亲”般的存在。和她在一起,我能暂时忘记烦恼,我从没料到过她就是雁门川一带的怀云镇人氏,我甚至能和她的聊天中回忆起许多小时和父母在雁门川的旧事,找到一丝家族的根脉。

      傍晚时分,天色渐渐沉郁下来,那种无所依凭的孤寂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几乎让人窒息。

      “清锳,”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去把我那架琴取来。”

      清锳担忧地看了我一眼,应声而去。那架琴是我的陪嫁,母亲当年请人制的,用的是上好的桐木,音色清越。可自打入这秦府,它便被束之高阁,蒙尘已久,如同我一样,失了鲜活气。

      琴被小心地放置在院子里的案上。我指尖拂过琴弦,触感微凉,带着一丝陌生的滞涩。我慢慢地、耐心地重新调校琴弦。指尖被弦勒得微微发红,却奇异地让我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下来。

      调好了音,我却并未去弹那些闺阁中流行的、娇柔婉转的曲调。鬼使神差地,我的指尖落下,流淌出的,是记忆中深埋的、来自雁门川的苍凉调子。那是爹爹麾下的将士们,在风沙磨砺的间隙,用粗粝的嗓音吼出的战歌。没有丝竹的柔靡,只有金戈铁马的肃杀,和望不尽边关冷月的孤寂。

      我开口,声音低哑,用的甚至是早已生疏的、带着浓重边地口音的方言。歌词粗犷,唱的是黄沙百战,唱的是白骨埋荒,唱的是马革裹尸,唱的是永不低头的脊梁。

      “烽烟卷旌旗,血染铁衣寒……”

      “孤城落日圆,羌笛声呜咽……”

      胸腔里那股积压已久的郁气和委屈,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随着歌声奔涌而出。

      眼泪不知何时已模糊了视线,滴落在琴弦上,溅开细小的水花。我不是在唱给别人听,我是在唱给那个曾经躲在父母羽翼下、天真懵懂的自己听。唱给那个穿着嫁衣、满怀憧憬却跌入冰窟的自己听。唱给那个在无数个夜晚默默垂泪、孤立无援的自己听。

      琴声越来越急,歌声越来越沉,直到最后一个音符重重落下,余音在暮色中颤抖着散去,留下一片死寂。

      我伏在琴面上,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压抑许久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低低地、绝望地呜咽起来。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我好累,真的太累了。

      “小姐……”清锳的声音带着哽咽,蹲在我身边,把一件温暖的披风轻轻覆在我颤抖的肩上,“我知道您心里苦……别哭了,仔细伤了身子……”

      她自己的眼圈却也红得厉害:“小姐,这秦府就是个吃人的地牢,再待下去,我都怕您被他们生生逼死。”

      我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她是唯一一个,从头到尾,真切地心疼我的人。

      想到这里,我忽然转头,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院落最偏僻的那个墙角。那里,也许是那里,是祁鹤轩常常翻墙的地方。而他已经两天没来了……

      “奴婢说句逾越的话,”清锳吸了吸鼻子,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小姐,您就不能……就不能为自己活一次吗?老爷夫人已经退隐远居江州,指望不上。将军他心里根本没有您。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您还年轻,难道就这样熬到灯枯油尽吗?我……我宁愿看您向外逃,哪怕前路艰难,也好过在这里被一点点被磨死。”

      向外逃?

      我猛地止住了哭泣,怔怔地看着清锳。

      是啊……为什么我不能逃?为什么我一定要困死在这里,等着他们来施舍、来践踏?

      一股久违的、近乎莽撞的勇气,混合着对自由的强烈渴望,瞬间席卷了全身。

      我一把抓住清锳的手,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又想到了祁鹤轩,是什么驱使他前几次大晚上翻墙来看我的呢?现在他又消失不见,是因为我被禁足他不知道,还是……他也遇到了什么麻烦?

      “清锳!”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却掩不住那份破釜沉舟的兴奋,“你悄悄去准备一下,把我从前在家时穿的骑装找出来,要那套深色不起眼的。”

      “小姐,您这是……”清锳睁大了眼睛。

      “今晚,”我打断她,眼神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决绝,“秦景臣不是在柏如烟那里歇下了吗?我要出去。”

      去哪里?不知道。

      出去做什么?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必须先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哪怕只是在东京城的夜色里纵马狂奔一刻,呼吸一口没有秦府压抑空气的自由,也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特别篇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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