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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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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遗灯的呼吸又浅又急,像刚逃离猎网的幼兽。
他垂下头,冷汗浸湿的几缕黑发粘在苍白的脸颊上,过了好半天,胸腔的剧烈起伏才稍稍平复。
额前缕缕发丝遮住他的脸,也遮住那双视线飘忽不定的眼睛。
他突然开口,生硬地转移话题:“李清和的情报……收集到了?”
泉色近显然完全不吃这一套 。
他随口应了一句,紧接着不给末遗灯丝毫时间说下一句话,直接开门见山:“这是你梦魇最狠的一次。”
末遗灯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嘴张了几下,到底没说出话来。
泉色近看他那副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语气里也带上点愤愤:“你打算怎么办,嗯?”
末遗灯仍旧低着头一言不发,发丝低垂着,浑身都写着低落。
泉色近瞳孔轻轻一颤,被他这副罕见示弱的模样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心口。
刚筑起的兴师问罪的高墙瞬间塌了一角,就想起末遗灯是怎么从过去三年里梦魇到现在这么严重的,于是闭闭眼又铁起心肠,语气生硬地质问:“刚才不是还转移话题吗?这会又装起哑巴来了?”
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刚要乘胜追击——
“对不起。”
末遗灯却突然抬头,泉色近就措不及防地撞进那双眸子里。
——那里面,浓稠的红色仿佛砸进硬地里的玉般碎了,所有光都被吸走,只余下一片被打湿的、濒死般的沉寂。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移开视线,心中的烦躁转瞬被愧疚替代。
眼前倏地浮现起在璀序城时看见过的、至今仍难以忘怀的一幕。
——那时他习惯性跟个贼一样夜半才悄悄溜回去,却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看见——
眼前的孩子独自缩在角落,一会抬手抓扯自己的头发,一会又猛掐自己的脖子,掐得不停咳嗽,嘴里还断断续续喃语着“闭嘴”“对不起”一类的字眼。
就像只被名为梦魇的网缠住,怎么都挣脱不得的小动物,在绝望、凄厉地呓嘶。
是啊,他连末遗灯曾经历过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居然在这里借着关心的名头,堂而皇之地责怪这个梦魇得浑身冷汗的孩子。
他的语气随之软了下来:“……好了,这也不是你的错。该道歉的是我才对,我不该这么责怪你的。”
叹了口气,他继续道,“但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这几年里你的梦魇越来越严重,刚才如果不是我及时叫醒你,我们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末遗灯没再看他,垂眸注视着自己比梦里大了一圈的手,轻声回答:“我知道。”
“那你对此有什么解决办法吗?除了永远不睡觉。” 泉色近问。
末遗灯刚要开口,就在听见泉色近说“除了永远不睡觉”时顿住,愣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愿意听我的吗?”泉色近漆黑的眸子注视着末遗灯被发丝遮挡的,原来眼睛的地方。
那里被黑发遮得严丝合缝,根本看不见一丝红。
末遗灯这回想也不想就点头。
就算是答谢对方叫醒自己了。而且,听家人的话,有时是必要的……
否则,还会剩下谁呢?
泉色近看他这样子,太阳穴又微微痛了起来。
这孩子……要是遇到居心不良的永生者可怎么办啊?
但他没去细想那些。末遗灯现在身边可有自己呢,谁敢对他不好,就抹干净脖子等着吧。
于是他终于开口,说出那句自己不知道已经说了多少次的话——
“跟我一起,出去走走。”
一片寂静。
空气在末遗灯的沉默中缓缓凝滞。仿佛断头台上边沿生锈的铡刀,正卡着壳往二人脖子落下——
“好。”
末遗灯的回答像是天外仙乐传入耳中时,泉色近终于松了口气。
看来之前那么多次的尝试起效了。
虽然他本来打算末遗灯不答应的话,就跪下来求对方的。
二人最终随机挑选了一家幸运图书馆。
因为不知道是刚逃离噩梦没恢复好还是怎么,末遗灯从离开家门开始拳头就握得死紧。
到这家名叫落日的图书馆门口时,泉色近已经能够看见有红色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了。
于是他赶紧拉着对方进了图书馆,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坐下。
现在正是正午,图书馆里几乎没人,末遗灯的情绪很快就稳定下来。
泉色近要了几张纸,递给他:“擦擦。”
末遗灯听话地接过,往手上一抹,将纸扔进脚边的垃圾桶,眼睛又看向泉色近。也不说话,就盯着他。
泉色近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掩饰性地咳了两声,问道:“怎么了?”
末遗灯没回话,而是收回视线,垂眸看自己放在膝上的手。那里,被掐出血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好。
他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安静得好像只精致的等身娃娃。
泉色近看了一会,自知现在再怎么说话都起不到什么作用,干脆起身去书架旁找书来看,不一会就抱来一大堆放在桌上。
末遗灯瞥了一眼,头低得更厉害了。
泉色近一共拿了十本书。
但他看到书名的几本,都是 《儿童沟通手册》《育儿经》《孩子不爱说话怎么办?》等诸如此类的诡异标题。
末遗灯突然很想逃回去。但他不敢。
大街上到处都是人,这里已经是为数不多比较清静的地方了。而且贸然毁约的话,近他会生气吧……
泉色近一看末遗灯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忍俊不禁地拍拍对方僵硬的肩膀:“想什么呢?看看吧,这是你的。”
末遗灯僵着脖子看过去,看到是本机械构造解析册时才终于松了口气,极轻声地道了谢,便安静地读起来。
末枢死后,他没再出过几次门,自然也就没有机会去图书馆看这些书了。
趁着末遗灯看书的间隙,泉色近环视了一圈这座图书馆。
是很小型的一类,图书管理员似乎也只聘请了一个——
是个年轻男性,看不出年龄。
穿着白色衬衫和宽松的卡其裤,正坐在另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安静地摆弄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泉色近见过那个东西。是一枚多功能机械表。
构造复杂得很,难造又难修,现如今应该已经没几个人有了。
但看那个年轻人的样子,似乎正在进行维修?动作很熟稔,不像是新手。
爱才之心燃起,泉色近干脆走上前,笑得和善:“你好?”
面前胸牌上写着“吴山” 的图书管理员闻言立刻放下手中的机械表,露出标准的职业笑容:“啊,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泉色近摇摇头,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
“不,没什么。我只是看见了你手里的表,这应该是那款以结构复杂出名后,又因此绝版的枝夜多功能机械表吧?”
吴山闻言愣了愣,随即,棕色瞳孔中迸发出巨大的惊喜。
“是的!” 他欣喜地应道,又立刻有些窘迫地挠了挠脸,压低声音,“您也知道?……这是我爷爷留给我的。因为总是坏,所以一直是我在维修它。”
怪不得。
既然动手能力这么强的话,何不……
于是他露出自认为最完美亲和的笑容,邀请道:“您有这么强的动手能力,真是令人惊叹。我是专门研究机械制造的,正好这边缺一个组装师,不知道您有没有……”
泉色近扬着眉,正准备抛出更优厚的条件——
“不好意思,这位先生。”
一个清亮而带着些微磁性的声音冷不丁从他身后切了进来,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姿态,瞬间堵死了他所有未出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