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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世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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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是我离开咸阳宫后睡得最安稳的一晚,甚至做了个荒唐的梦。梦见子沅与我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直到笑醒时才发觉,这当真是白日做梦。
我比约定的卯时初刻提前了些到达,却见阿鸾早已立在宫门前。她今日着一身赭色胡服,腰间佩着短剑,剑柄上悬着一绺银鼠尾装饰,平添几分俏皮。
“阿鸾!”我轻声唤她。她闻声回头,朝我拱手行礼,眉宇间竟已隐约可见她父兄的英武气度。我走到她跟前,含笑还礼:“你这身打扮,倒像个少年将军了!”
阿鸾原本肃穆的神情瞬间被明媚笑靥取代:“真的么?我可有将军的威仪了?”
威仪的话......暂且还谈不上。
我抬手指向东方将出未出的朝阳:“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见阿鸾一脸茫然,我笑着解释:“阿鸾如今的模样,大抵便是这般英姿。”
“这些'兮'来'兮'去的,我可听不明白。”阿鸾拨弄着自己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总之今日,就由下臣蒙鸾来护卫女公子周全!”
“哼!你就吹嘘吧!”
我与阿鸾同时回头,循声望去。
蒙鸿一身青蓝色胡服,手持长剑,侍立在公子扶苏身侧。
“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若真遇上事,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蒙鸿!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阿鸾立即反唇相讥。
这时,宫门缓缓开启,秦王的身影出现在晨光中。他今日未着往日在咸阳宫中的华丽常服,而是换了一身绛色深衣,衣缘绣着暗银云纹,腰间束着革带,悬着一枚青玉龙纹佩。虽作寻常士人打扮,那通身的王者气度却难以掩藏。
蒙毅紧随其后,低声道:“王上,都已安排妥当。”
秦王目光扫过我们,在阿鸾的装束上停留一瞬,竟抬手拨弄了一把她束得高高的马尾:“走吧。”
阿鸾浑身一哆嗦,悄声附在我耳旁:“今日大王多半是高兴......他不高兴的时候只会想让我马上消失。”
子沅与申浪一左一右护在秦王身侧,寅汐与未涢则悄无声息地跟在队伍后方。四位玄鸟卫皆作普通护卫打扮,卸甲、除面,只持剑在手,但那一双双锐利的眼睛始终警惕。
我今日也是头一回看清楚那申浪和未涢都长什么样子。只是子沅,还是戴着一块遮住下巴的面具,一如去岁在章台宫时看到的那样。
宜阳城的晨雾尚未散尽,路上却已传来早市的喧闹。街道两旁商铺林立,旌旗招展,有卖陶器的、贩绸缎的、沽酒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秦国的刀币与从前韩国的旧币同时在市集流通,偶尔能听见商贩为兑换比率争执。
几个孩童赤着脚追逐嬉戏,带着从前韩国的乡音,险些撞到秦王身上。子沅正要上前,却被秦王抬手制止。他俯身拾起孩童掉落的木偶,和颜悦色地递还。那孩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道谢后便跑开了。
“自韩入秦,民生可还安好?”秦王低声问蒙毅。
蒙毅答道:“商贾往来较往日更繁盛,只是百姓尚需时日适应秦法。”
秦王点点头:“货币尚且不能统一......看来还是要加快些进程才行。”
我们行至一处粮店前,见店外围着不少百姓。店伙计正高声吆喝:“新粟!上好的新粟!”价格牌上赫然标注着每石一百二十钱。秦王驻足片刻,若有所思。
阿鸾凑到我耳边低语:“这价比咸阳贵了两成不止。”
我微微颔首,注意到街角有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浪者,正眼巴巴地望着粮店。战乱初定,民生多艰,这些才是秦王此次东巡想要看到的场景。
我知道,他从来不是一个只坐朝堂发号施令的君主。
市集西头有个老翁在卖竹编器物,手艺精湛。扶苏被一个精巧的蝈蝈笼吸引,正要上前询问价钱,却被蒙鸿轻轻拉住。这才发现老翁摊子旁倚着根拐杖,一条裤管空荡荡地随风摆动,像是是个在战场上失去一条腿的老兵。
秦王缓步上前,执起一个竹编的笔筒细细端详:“老丈手艺精湛。”
老翁抬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彩:“贵人过奖了。小老儿原是韩军辎重营的,如今靠这手艺糊口。”
“如今哪里还有韩国......在秦治下可还安好?”
老翁却苦笑:“能活着已是万幸。只是这腿......”他拍了拍空裤管,“每逢阴雨天就疼得厉害。”
秦王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金饼放在摊上:“这些我都要了。”
老翁惊得连连摆手:“这、这太多了......”
“值得。”秦王淡淡道,转身时瞥了蒙毅一眼。蒙毅会意,微微颔首。
走出市集时,朝阳已完全升起,将整座宜阳城镀上一层金辉。
我们一行几人循着稻米香气来到一个早点摊前。原是秦王被那缠绕着五色丝绳的筒粽吸引,本想直接在摊前享用,却被蒙毅轻声劝阻,转而引着我们进了旁边的早点铺子。这店铺不大不小,里面整齐地摆着几张柏木桌案,空气中弥漫着稻米与竹叶的清香。
店主是个约莫四十上下的妇人,见到我们这几个衣着华丽的客人进门,连忙招呼伙计将两张方桌拼在一起,又将坐垫一一码好,殷勤地请秦王在主位落座。蒙毅紧挨着秦王坐下,我与扶苏则分坐两侧。
“一看诸位就是贵客!”女店主声音洪亮,利落地介绍了店里的吃食后,便垂手侍立在旁等候吩咐。
“都坐下用饭吧,不必拘礼。”秦王挥了挥衣袖,子沅等人却仍肃立不动。那女店主见状毫不怯场,直接拉着离她最近的寅汐便往桌案前走:“先生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门还带着这么多护卫!你们可要吃饱了才有力气保护主人家啊!”
我抬眼望去,见素来清冷的寅汐被这热情的女店主弄得手足无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后还是蒙毅开口道:“家主既已发话,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这才让那四个终日板着脸的护卫挪动了脚步。
阿鸾眼明手快,一把将子沅拱到我身旁的空位,笑嘻嘻地说:“我和寅汐有悄悄话要说!劳烦郎君看顾女公子吧!”说着便挤到寅汐身边坐下。
我顿时觉得脸颊发烫,整个人僵在原地,不自觉地朝秦王那边挪了挪身子。又在心里将今日的装束细细检视一遍,确认并无不妥,这才稍稍定神。
“女店主。”秦王低沉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门外那些系着五色彩绳的,可是筒粽?”
“先生好眼力!”女店主躬身笑道,“诸位是从咸阳来的吧?听口音就知!这筒粽在咸阳不常见,可在咱们宜阳,可是五月节必吃的时令小食!贵客博闻,今天也尝尝新鲜吧!”
“昔年在邯郸时,曾尝过一回。”秦王语气平淡,面色如常,“多年过去,倒是记住了这个味道。今日我们也可纪念屈子,劳烦给每人都备一个筒粽罢。”他抬眼看了看墙上用韩、秦两种文字书写的菜牌,指着秦小篆说道:“再每人来一碗羊肉汤饼......”目光扫过我时顿了顿,“其中一碗换成雉肉的。”又随意点了几样小菜,伙计连忙小跑着去了后厨。女店主抱着陶罐为我们斟上米浆,笑道:“看您这一家子其乐融融,兄友弟恭,儿女双全,当真让人羡慕。”
秦王彬彬有礼地回应:“确是如此。”他指了指蒙毅,“这是我弟弟。”见蒙毅面露诧异,又笑着补了一句:“异父异母的亲弟弟。”
女店主被这话逗得笑出声来,望向扶苏道:“贵人看着年轻,不想儿女都这么大了。”
秦王轻拍扶苏的肩头:“长子。”又看向我,“小妹,都是至亲之人。”
作为秦王的至亲,我今早的表现实在有失水准。总觉得身侧有道目光如影随形,令眼前美食都变得味同嚼蜡。连平日最爱的汤饼都难以下咽,更别提那噎人的筒粽了。勉强咬了两口,便再无食欲。趁蒙毅正吩咐子沅等人后续安排时,我悄悄拽了拽秦王的衣袖,将那缺了一个小角的筒粽推到他面前。
小时候与他一同用膳时,我总剩饭。秉持着珍惜粮食的原则,秦王不仅渐渐命人减少我的份例,也习惯性地将我吃剩的饭菜用完。长大后胃口渐好,这个习惯便慢慢改了。今日许是身旁那道清冷目光令我食不知味,又或许是这轻松氛围使然,我竟下意识地又将剩食推给了他。
席间众人除了蒙毅外皆是一怔,却见秦王面不改色地执起那个缺角的筒粽,优雅地细嚼慢咽,仿佛再自然不过地继续着方才的谈话。
直到出了这铺子,阿鸾才漫不经心地问道:“这筒粽不如楚国的好吃!”
我无法接话,因为压根没吃出来什么味儿。
“女公子今早也用得太少了,一会儿您就该饿了!”我便将方才子沅一直盯着我的事情如实相告,不想阿鸾看了我一眼,然后调侃道:“女公子您心思真的太重了!他哪里是在看您!”阿鸾笑得差点走不动路,指着前面的秦王:“他是隔着您一直盯着大王看呢!玄鸟卫的眼睛,不离主君。”
我听了这话,懊悔地叹了口气,一想到那汤饼和筒粽就难过,一会儿一定要再吃些什么才好。
宜阳城作为曾经秦国东出的要冲之地,在归入秦国版图的这些年来,已成为韩国故土上最先融入秦文化的地区。主要商铺已开始统一使用秦国刀币,官府文书也改用秦小篆书写,在郡守腾的治理下,秦法正在这片土地上稳步推行。虽然我从未踏足过颍川郡,但观宜阳城中的民风民情,已与咸阳、蓝田相差无几,唯有那些偏僻巷弄里,还依稀保留着些许韩国的旧时风俗。
我们沿着青石铺就的街道缓步前行,沿途商肆林立,早点摊,肉铺,酒肆,粮店,伙计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吵得我有些头疼。走着走着,我和阿鸾不知不觉就落在了后面,被路旁贩卖各式饰物的小摊吸引得移不开眼。
一处摊位前琳琅满目地挂着各式发饰,从素雅的骨笄到莹润的玉簪,阿鸾信手拿起一支雕着春燕衔枝纹的桃木簪,对着初升的朝阳细细端详:“这春燕的姿态倒是灵动,只可惜木质寻常了些。”摊主是位须发花白的老翁,闻言忙从锦盒中取出一支犀角簪,殷勤地递上前:“小娘子真是行家,且看这支如何?这可是昔日韩国贵女们都佩戴的样式。”
我正俯身细看一枚青玉环佩,那玉质通透,刻着回纹的边缘泛着淡淡青光。阿鸾惊喜的轻呼,我转头见她已蹲在邻摊前,对着一堆彩珠编织的饰物爱不释手。那摊主是位巧手妇人,将各色玛瑙、绿松石串成项饰、腕珠,在晨光下流转着斑斓色彩。
“女公子快看!”阿鸾将一串红玛瑙手串绕在腕间比划,那鲜艳的红色衬得她肌肤愈发透亮,“这颜色正合我心意!我最喜欢这个!”她又拈起一条绿松石项饰,眼中闪着光:“这个带回去给阿母正合适!我最喜欢这个!”最后又翻出一串由赤、黄、青三色玉珠相间的长链,在我腰间比了比,俏皮地眨眨眼:“我瞧着这式样,倒比先前您那串紫晶的要活泼几分......摊主,你这里可有紫晶的佩饰?”
摊主妇人闻言连连摆手:“小娘子说笑了,我们这小摊,哪里能有紫晶这等贵物?倒是有一支金凤钗,是照着从前韩国贵女的样式打的。”说着取出一支做工精细的钗子,凤羽层叠,栩栩如生。
我含笑由着阿鸾兴致勃勃地比划,目光却不自觉被旁边摊子上一对耳珰吸引。那玉通体莹白,触手生温,在掌心细细摩挲时,能感受到玉石特有的润泽。摊主是位温文的中年男子,见状倒是殷勤:“这是上好的岫岩玉,韩国未亡时,宫里的贵女们都爱佩戴这样的款式。”
阿鸾凑过来瞥了一眼,不以为然:“样式倒是秀气,只是不够大气。”她压低声音在我耳畔道:“往年韩国进贡的玉器首饰,也都是这般水准。大王只拣选上品赏给夫人、公主们,余下的都分赐给臣子。前些年我阿母就得过一串岫玉打造的玉璜组佩,虽不及郑夫人那串华贵,听说却是韩王后常佩的式样。”
我闻言又细细端详那对耳珰,轻声道:“我倒觉得这般小巧精致正好,日常佩戴既不招摇,又不失体面。”话音未落,阿鸾早已转身奔向另一个银饰摊子,举着一只镂空雕花的银镯对着日光细看:“这个花纹好看!颜色也亮,我最喜欢这个!”见她看什么都喜欢的模样,我不禁笑她不过也是个喜欢五颜六色珠宝首饰的小姑娘。索性让摊主将她方才看中的玛瑙手串、绿松石项饰都包了起来,又悄悄让那玉器摊主将岫玉耳珰仔细包好,小心纳入袖中,这也算是我头一回为自己挑选的礼物了。
我请摊主为我寻了一方漆盒,将那几样阿鸾的收拾包好放入漆盒。看着漆盒精致的花纹,竟也生出了买椟还珠的念头来。我还没在心里琢磨完这件事,便看到寅汐正快步向我们走来。
阿鸾见寅汐过来,也招呼她一起来挑选首饰。忽然一阵急促的车轮声由远及近,还不及反应,一辆堆满陶器的独轮车就直冲我们而来。这里街巷狭窄,这独轮车在路中间横冲直撞,其他路人只能躲到小摊边才不会被撞到。我慌忙拉着阿鸾后退,裙摆险些被那车轮碾过,却也被那人撞了一个趔趄。
“让开让开!撞到了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