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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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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那句话变成了现实。
“留全尸。”
杖刑还在继续。六十一,六十二……司刑官冰冷平稳的报数声,机械地回荡在宫殿上空。子衿的身体已经不再因击打而产生明显的颤动,仿佛那刑凳上搁着的,只是一具即将破碎的躯壳。只有偶尔,从那死死咬紧的、渗出血丝的牙关中,泄出一丝低不可闻的、压抑到极致的闷哼,证明那具身体里,灵魂仍在忍受着凌迟般的痛苦。
玄鸟卫的队伍依然肃穆无声,像一片黑色的森林。但在最前排,几个面容尚显稚嫩的年轻郎官,死死低着头,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眼角在跳动的火光下,闪烁着一点竭力忍住的、破碎的水光。
我的指甲早已深深抠进掌心,黏腻温热的液体浸透了袖内的里衣。但我必须站着,睁大眼睛看着。这是我唯一能陪他分担的方式,也是皇帝要我站在这里观刑的全部意义:
看清背叛者的下场。
看清皇权,那不容丝毫忤逆的、冰冷而血腥的形状。
不知过了多久,司刑官终于高声道:“八十杖毕!罪人玄鸟卫中郎冷岸,收监候审!”
两名行刑的玄鸟卫上前,像拖拽一件破损的物件,将他从刑凳上架起。他的双腿已无法站立,脚尖拖在地上。经过我面前时,他垂着头,散乱汗湿的黑发完全遮住了脸,只有几缕发丝被凝固的血粘在颈侧。
拖行而过。地上,留下一道蜿蜒的、长长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血痕,在火把照耀下,触目惊心。
我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呆愣地站在原地,望着那血痕,直至视线彻底模糊。最终,被一队沉默的玄鸟卫“护送”回漪澜殿。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将外面那个鲜血淋漓的世界,连同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彻底隔绝。
蒙恬的女儿蒙鸾已在殿内不知焦急等待了多久,见我这般失魂落魄、血迹斑斑的模样进来,立刻冲上前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公主!您……”
“他……”我张了张嘴,才发现喉咙干涸得像被大漠的风刮过,声音嘶哑破碎得几乎不成调,“还活着么?”
问出这句话,我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是死是活,到了此刻,还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早一刻与晚一刻,奔赴那注定的结局。
阿鸾的眼圈瞬间红了,她含泪用力点头:“还……还有一口气在。我叔父方才寻机会递了话……说行刑的兄弟……终究是旧日同袍,手下留了情面,避开了要害骨头。但皮肉伤太重,失血过多,高热是必然的……只怕……”
“避开了要害……”我低声重复,忽然真的想笑,嘴角却僵硬地扯不动。是啊,陛下要“留全尸”,要“明正典刑”,要“赐鸩酒”,怎能让他轻易死在杖下?须得留着一口气,去承受那最后一杯恩典才行。
“阿鸾……”我用尽全身所剩无几的力气,抓住她冰凉的手,指尖都在颤抖,“帮我……帮我带句话给他……替我去看看他……”
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烫得吓人。
“今生缘浅,身不由己。愿有来世……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阿鸾的泪水也夺眶而出,她重重点头,用力回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后决然转身,匆匆消失在殿外渐浓的暮色里。
殿内,重归死寂。这死寂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蓁蓁红着眼端来温水,我摇了摇头将她打发走。明明重九才过几日,寒意却仿佛从地底钻出,渗透了衣衫,直往骨头缝里钻。
我踉跄着,走到角落那个沉重的檀木箱前,指尖抚过箱盖上繁复冰冷的云雷纹。里面整齐叠放着蓝田封地的所有文书、舆图。最上方,是那方小巧的白玉官印,触手生凉。
火光跳跃间,我恍惚看见及笄礼那日。秦王亲手为我簪上象征成人的玉笄,丹墀之下,一身玄甲的子衿按剑跪立,清晨的朝阳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也照亮了他低垂的、沉静的侧脸。
原来,从那一刻起,我们,便都已是他掌心罗网中,无处可逃的虫子。
喉头猛地又是一阵腥甜上涌,我强行咽下,那铁锈味却久久盘踞在舌根。
我猛地扯下腰间佩戴的燕纹玉佩!丝绦绷断,勒得指节生疼。及笄礼成时,他亲手为我系上这玉,声音是少有的温和:“此玉与寡人随身所佩乃同一玉料所出,如同寡人与悠儿,同心同德,永不分离。”
同心同德?永不分离?
啪的一声脆响,我将那玉狠狠掷向地面。玉石质地坚硬,竟未粉碎,只在边角磕碰出一块醒目的残缺。
宫灯次第燃起,将巍峨宫殿的轮廓投射成幢幢黑影。我倚在冰凉的窗棂边,凝望着那条通往宫外、空空荡荡的宫道,直到月色清冷地浸透了阶前那株早已凋零的海棠树。
阿鸾始终没有回来。
漪澜殿从未如此安静过,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叹息。殿外,玄鸟卫黑甲的身影沉默伫立,如同冥府门前忠诚的守卫,将这里隔绝成一座华美的坟墓。
曾经,我多么渴望能有一处远离喧嚣、清幽安静的居所。如今,呵,倒是得偿所愿了。
廊下传来细碎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低低的交谈声,顺着夜风,断断续续飘进窗隙:
“……真是硬骨头……四十杖下去,哼都没哼一声……”
“哎,可惜了冷大人……多好的人啊……听我阿兄说,几年前陛下东巡遇险,冷大人浑身被血染透了,还死死踩着刺客的刀刃不松手,陛下当时就赞他‘子沅之勇,堪当干城’!谁能想到……到了公主这里,成了这个样子……”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连陛下遇刺的事都敢嚼舌头!快走快走……”
脚步声慌乱远去,余音却在我耳边反复回荡。
子沅。
他还在陛下身边时,代号子沅。是那个被赞为“国之干城”的侍卫首领。
那些他轻描淡写带过的皮肉小伤,那些我曾经抚摸过的、旧伤叠着新痂的胸膛后背……背后,都是生死一线的惊心动魄。
这般人物,本该在疆场驰骋,凭手中剑博取不世功勋,封侯拜将,光耀门楣。
却因为我,困于这阴诡宫廷,囿于这无望情愫,受尽折辱,求死不能,还要背负背主□□的污名,在万众瞩目下被活活杖毙,留一具“全尸”去领受鸩酒。
是我害了他。
夜风骤然加剧,卷着枯黄的落叶,哗啦作响,像无数冤魂在哭嚎。
我挣扎着,挪到书案前。铺开一方素白的绢帛,提笔蘸墨。笔尖颤抖,一滴浓墨坠落,在帛上泅开一团污迹,像一滴干涸的血泪。
始皇帝陛下亲鉴:
臣嬴悠,蒙陛下十五年养育深恩,忝居公主之位,然无才无德,上负天恩,下愧父母,今愿奉还蓝田封地一切印信文书。陛下教养之恩,臣此生难报万一,若有来世,定当结草以报。唯子衿之死,皆因臣之妄念痴心而起,臣永难释怀,无颜独活于世。漪澜殿内侍众人,皆奉令行事,对此一无所知,实属无辜,恳请陛下念其微劳,勿要牵连。
罪臣嬴悠,绝笔敬上。
写罢,我将那方磕碎了一角的燕纹玉佩,轻轻压在绢帛一角。然后,转身从书案最深处一个隐秘的暗格中,取出一柄带鞘的匕首。
刃光如一泓秋水,在烛火下流转着幽冷的光泽。乌木制成的刀柄上,缠着几缕早已褪去光泽的青丝。那是去年上巳节,我趁他不备,偷偷剪下,又偷偷缠上去的。他曾说,此刃乃精铁所铸,于终年积雪的寒泉中淬炼而成,锋锐无匹,可斩金断玉。
他说:“女公子留着防身,但望永无用上之日。”
没想到,它第一次饮血,便是自己的血。
也好,但愿……不会太痛。
锋刃贴上左手腕内侧细薄的皮肤,冰凉一片。微微用力刺入……
果然如他所言,起初只有一道冰线划过的触感,甚至不及额角被竹简砸破时的锐痛。
直到温热的液体争先恐后地涌出,顺着皮肤蜿蜒流下,滴落在素白的绢帛上,滴在那斑驳的墨迹与玉佩上,我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迟来的暖意。
血珠迅速洇开,连接着绢丝的纹理,最终蔓延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像被烈火灼烧后焦黑的枯枝。
……
意识开始涣散,变得轻盈飘忽。殿内的一切,灯烛、桌案、染血的绢帛,都开始摇晃、模糊、褪色。
远远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殿门被猛然撞开的巨响!
紧接着,是蓁蓁变了调的、撕裂夜幕的尖叫:“公主,乔姬到了!公主……公主出事了!快传医官!快去禀报陛下!”
药盏被碰翻落地的闷响,杂乱惊慌的脚步声,压抑的惊呼与哭泣……无数声音交织成一片模糊的喧嚣,涌入我逐渐丧失功能的耳中。这从来清冷的漪澜殿,似乎从未挤进过这么多人。
可这一切听来,却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模糊不清,遥远而不真实。
有人用力按压住我流血的手腕,很疼。恍惚间,我看见阿乔那张总是镇定从容的脸,此刻惨白如纸,她扑到榻边,嘴唇急速地开合,在对我说着什么,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我的手背上,烫得惊人。
阿乔哭了。
自从母亲去世后,我再没见过她流泪。
对不起,阿乔。终究,还是让你寒心了……
窗外,风声一阵紧过一阵,像极了多年前,在蓝田旧宅的庭院里,子衿第一次为我折下那枝初绽桃花时,天空忽然飘落的、那场细密的春雨。
我残存的意识,努力想要驱动左手,去攥紧那方写着诗句、浸透了我鲜血的帛书。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可指尖冰冷麻木,再也不听使唤,只虚弱地擦过同样冰冷的案几边缘。
最后一点模糊的视线里,是案头那盏烛火,挣扎着跳动了几下,终于燃到了尽头,将满室慌乱奔跑的人影,都杂糅成一片晃动的、模糊的混沌。
明明暗暗的光影交错中,一个人以一种近乎暴烈的姿态,猛然撞开所有阻碍,闯入这片混乱的正殿。
那是皇帝高大的身影。
所有的嘈杂、哭泣、呼喊,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好冷……
我感觉冷,却感到一个颤抖又温暖的怀抱,将我紧紧地裹住,用力得仿佛要将我嵌入骨血。
好温暖……
这怀抱的触感,这令人安心的气息……
是了。
是我五岁那年,初入咸阳宫,惊惶无措的深夜,他笨拙地将小小的我抱起,第一次握住我发抖的手,一笔一划,教我写下他名字时,那个温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