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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夫说我与侍卫暗通款曲 ...

  •   子衿受刑的第四十杖落下时,我终于被允许离开漪澜殿。

      不是去救他,而是作为一桩需要被钉死的罪证,押赴刑场。

      章台宫前已被火把映得亮如白昼,却静得没有一丝人声。只有木杖击打在皮肉上的闷响,一声一声,沉重地敲进骨头里。

      黑压压的玄鸟卫如同铁铸的雕像,列阵而立,目光低垂。他被按在刑凳上,后背早已血肉模糊,分不清哪里是衣料,哪里是皮肉。每一声闷响,都让我的胃部猛地抽搐。

      可他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直到内侍引着我,穿过寂静的人群,走到所有观刑者的最前方。

      他仿佛有所感应。

      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来。

      隔着弥漫的血腥气和跳动的、灼人的火光,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影,准确地找到了我。

      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睛,此刻因剧痛而涣散,却在映出我身影的一瞬,骤然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光。然后,那光颤了颤,他极缓、极艰难地,对我摇了一下头。

      别看我。

      他在说,别看。

      喉头猛地涌上腥甜的铁锈味,我死死咬住牙关,直至牙龈发酸,挺直了几乎要折断的脊背,迎上他的目光。

      三个时辰前。就在身后这座宫殿里,我的皇兄,用那种平静到令人骨髓都结冰的语气说:

      “念在他曾经护卫有功,杖八十,留全尸。”

      而这一切,不过始于:

      “陛下!”

      王离一身银甲跪倒在章台宫冰凉的地砖上,他伏低身子,声音里的悲愤几乎要滴出血来:“臣王离,今日斗胆上奏!自公主下嫁于臣,阖府上下无一日不感念天恩,待公主如奉日月……臣只念,公主自幼得陛下珍视,能下嫁王氏,已是天恩浩荡,唯有竭尽忠诚以报陛下!”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抬起头时,眼圈竟已泛红,话锋却陡然一转:“可公主,竟会与一名护卫暗通款曲!昨日酉时,臣亲眼所见,那名为子衿的护卫,自公主寝居内室闪身而出,衣冠不整,神色惶乱!臣冲入室内,只见公主……云鬓散乱,锦榻之上……痕迹犹存!”他声音哽咽,重重叩首,“陛下!臣王离不肖,未能如祖父、父亲般为我大秦立下不世之功,但王氏满门忠烈,世代为大秦抛头颅洒热血,此等奇耻大辱,臣实难咽下!恳请陛下为臣做主,为我王氏一门主持公道!”

      始皇帝端坐于御案之后。烛光在他常服上投下深重摇曳的暗影,将他半张脸隐在昏昧里。他握剑的手搭在膝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彻底惨白,但他没有立刻发作。

      他只是缓缓地起身,一步一顿走到我面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我骤然缩紧的心尖上。

      “悠儿。”他停住,声音低沉沙哑,像幽谷中暗涌的雷鸣,“他说的话,朕一个字都不信。朕要听你说,你亲口告诉朕。”

      我的双手在广袖中死死绞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我勉强维持一丝清明。抬起头,我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那里面像有两簇冰冷的火在烧:“王离所言,纯属妄加揣测,辱我清名。子衿昨夜确在我房中,因我上月受寒未愈,腹痛难耐,他赶来是为送药,仅此而已。”

      王离在旁嗤笑出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怨毒:“敢问公主,自公主从蓝田封地归来,便与子衿同进同出,将臣这夫君晾在一旁,难道也是臣妄加揣测,辱没公主清誉?”

      皇帝的目光未曾移动,却如无形的铁钳骤然锁紧了我的喉咙。殿内的空气沉重地压在胸口,让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

      “不错。”我一字一顿,“王离有一样没说错。我是喜欢子衿。此心,早在他当年于刺客刀下护住我时,或许更早,便已属他。”

      “放肆!”

      话音未落,凌厉的掌风已裹挟着雷霆之怒,狠狠扇在我脸上,竟没有一丝手软。

      一声脆响,在死寂的殿中炸开,我被打得整个人偏向一侧,脸颊顷刻间火辣辣地肿起,口中弥漫开浓重的腥甜。

      耳朵里嗡嗡作响,我缓缓地,用尽全身力气,将头转正。舌尖抵了抵麻木刺痛的口腔内侧,尝到更浓的血味。我依旧抬起眼,直视着他。

      我强忍着左脸灼烧般的痛楚和右耳持续的嗡鸣,让声音清晰地响起:“这一掌,皇兄打得好。但事已至此,悠儿别无他求,我要与王离和离。”

      不待他反驳,我的声调陡然扬起,“王离婚前便于府外蓄养外室,更以闺帷私语羞辱于我,甚至对我动手!故我才离府归返蓝田!在皇兄这一掌之前,他早已代您‘教训’过我了!”

      言罢,我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砖上,膝盖骨传来碎裂般的闷痛。我仰起头,任由眼中积聚的水光潋滟欲坠,望向他:“皇兄,他打我……打得好疼。我不想再看到他,更不想和他生活一辈子!”

      皇帝本已怒极的神色,在听到“动手”二字时,骤然一沉,眼底的火焰瞬间化为万年寒冰。他几步跨到王离身前,甚至未发一言,抬脚便狠狠踹去!

      王离不敢躲闪,闷哼一声被踹得翻滚倒地,一身银甲撞击地面,发出令人心头发颤的哐当巨响。

      一直沉默的通武侯王贲,此刻重重跪倒,额头触地:“陛下息怒!犬子悖逆狂妄,理当重罚!然……”他声音颤抖,带着泣音,“恳请陛下念及家父年迈体衰,唯一所盼,不过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子衿曾是陛下身边最得力的暗卫,却做出背主欺君、玷污公主清誉之事……末将不敢妄议,一切全凭陛下圣裁!”

      皇帝的胸膛起伏了几下,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暴怒,却在这几次喘息间,拉回了几分理智。他缓缓地,坐回御案之后,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腰间佩带的那条早已褪色发白的陈旧长命缕。那是我五岁时,第一次学习编织,送给他的拙劣作品。

      他始终,没有再看我一眼。

      “公主行为失检,禁足漪澜殿,无诏不得出。”他的声音冷硬如铁,毫无转圜余地,“蒙毅,派你的人严守殿门,若出纰漏,唯你是问。”

      “唯!”蒙毅肃然领命。

      他顿了顿,目光虚虚地望着殿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对着空气宣判:“子衿僭越犯上,罪不可赦,杖八十。”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讨论明日的天气,“念在他昔日护卫有功,留全尸。”

      我猛地抬头,死死盯住他冷漠的侧脸。

      留全尸。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刺穿我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侥幸。大脑瞬间一片空白,随即轰然炸开!我几乎是扑爬着膝行数步,冰冷的青砖磨痛了膝盖,我嘶声哭喊,早已仪态尽失:“陛下三思,陛下三思!是臣一意孤行,与子衿无关!他从未对臣有过半分逾越之心啊!求您罚我,饶了他吧!求您了!”

      “你给朕闭嘴!”他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被这哭求彻底点燃,抓起御案上一卷竹简,看也不看便狠狠朝我掷来!

      竹简挟着风声砸在我的额角,尖锐的边角划破皮肤,一阵刺痛。它哗啦一声摊开在地上,上面是我亲手写下的、墨迹犹新的诗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王离从我房中“搜”出的,最直接的“罪证”。

      “嬴悠。”他很少唤我的全名,眼底赤红,字字诛心,砸得我体无完肤,“你太让朕失望了。朕将你养在身边,请尉缭为师,赐你蓝田封地,你就是这般回报朕的?与一个卑贱的奴隶苟且,还大言不惭,要求和离!你……你如何配得上为大秦出生入死的王氏一门!你有何面目,去见你地下的父母!”

      我怔怔地跪坐在原地,双腿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额角的血滑过眉骨,温热的,带着铁锈味。

      “陛下……”我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无人问过我……是否愿意做他们的女儿……是否愿意……来到这冰冷的咸阳宫……”

      眼泪终于决堤,模糊了眼前他盛怒的面容,也模糊了这金碧辉煌却令人窒息的宫殿。

      “是您……接我到这牢笼……是您安排子衿来到我身边……也是您……执意将我嫁给王离……我视您如兄如父……您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奉若圭臬,生怕行差踏错,让您有半分不满……”

      十五年来,那些抄写不完的书简,练不完的字,弹不完的琴,手上磨出的厚茧,深夜窗下不敢懈怠的身影……所有压抑的、小心翼翼的、渴望得到认可的日日夜夜,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书背不下来我便一遍遍抄……字写不好我便一遍遍练……琴弹不好我便弹到指尖渗血没有错音为止……我总以为,只要我再努力一点,再听话一点,您就会满意……可我要如何做……究竟要如何做,才能让您满意?皇帝陛下……”

      我用尽最后力气,嘶声质问:“您给过我选择么?您从不知我要什么!也从不想知道我要什么!”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吞噬意识前最后的感知,是地砖刺入骨髓的冰凉,和额角灼热钝痛下,更加冰冷绝望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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