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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六章 波隆那 Bologna 中 ...

  •   “我载那姑娘回到小镇,跟她告别。离开前我去加油,那附近唯一一家加油站就在小镇上最宽阔的街上——叫阿德莱德路。我就感觉很恍惚,我从阿德莱德出发,到了地貌完全不同的阿德莱德路。就好像,我一路在逃,却兜了一圈,回到更荒凉的原点……”
      钱煜珩似是觉得这个话题有些沉重,她放平双腿,坐得直了一些。
      陈贤继续讲:“我又上路了,一样的方式,风往北吹,我往北开。风转向西,我就也转向西。开了几天,我重新看见更多的树、更多袋鼠,然后我又看到建筑,路面变宽,我又进入城市,又看到椰子树、看到海……”
      “我换了个海滩躺下,可是怎么努力都睡不着。夕阳巨大,红得像烧热的烙铁。有小孩在拍着手叽叽喳喳,不知在笑还是叫,反正都是很刺耳的声音。”
      “我就望着天,看颜色从橘红渐变成紫色,那一路上的记忆,连带着过去的回忆,彻夜地折磨我。我总是在想,为什么这些都没发生得更早一些呢?为什么我以前没想过买车呢?为什么当年和他提起悉尼就只是提起而已呢?那些奇异的动物,不知要是他看到了会有多兴奋……”
      “我回想起路上看到过的袋鼠,好像有的是灰色的,有的是红色的。我想起我答应过他要带他看袋鼠打火烈鸟,我又开始发愁:是红色的更能打还是灰色的更能打呢?如果找到火烈鸟,应该带哪种袋鼠去打架?……”
      “这都啥和啥?”钱煜珩实在是跟不上他的脑回路了。
      陈贤难过又迷惘地摇头:“我也不知道那是啥和啥,他以前总爱拉着我看一些讲大自然的纪录片,我当年就随口说的,只是拙劣的模仿吧。但我想,他应该是记住了……可我,没能兑现承诺啊。”
      “这很难兑现吧?这好像不现实……”钱煜珩也去想袋鼠和火烈鸟有没有生境重叠了。
      “反正当时成了我的一种执念,我每天一睁眼就在找火烈鸟。”
      “澳洲有吗?”钱煜珩持怀疑态度,准备掏手机查一下。
      陈贤按住她的手,道:“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澳大利亚没有,至少当年没有。只有标本,以及火烈鸟形状的游泳圈。但我为了验证这个事实,差不多把那国家的海岸线跑了个遍。”
      可能人在有些时候会失去理智吧,钱煜珩想着收起手,没有说话。
      “后来我把带去的钱都花得七七八八,签证也差不多要到期。长期远离人群的生活让我胡思乱想得要疯掉了,尤其是晚上,我根本睡不着觉。我想办法换成了能打工的签证,让自己保持忙碌。反正失眠,大夜班我也愿意做。”陈贤一一枚举:“我干过仓库、在港口做过运输工、进过屠房、在冰鲜龙虾工厂受过冻、打扫过鳄鱼池,农时也去过果园和农场……”
      “听起来好有趣。”钱煜珩说,庆幸他的日子开始回归正轨了。
      陈贤淡淡评价道:“还行,都是体力活。足够累、能睡着就行。”
      “做的最久的是什么呢?”她问。
      “没有。”陈贤笃定地答,“我感到麻木了就换。印象比较深的……应该是最后那份工,在昆士兰的农场,literally ‘woop woop’——in the middle of nowhere。”他说着就想起那个喜欢装疯卖傻的老农场主。
      “去打工的多是些小年轻,我年龄比较大,语言障碍又不算太严重,农场主总会叫我一起喝茶聊天。那老头很喜欢听我扯些气功啊炼丹啊之类的,其实我全是胡诌的。”他说着笑笑,“后来熟络起来,他就给我看他那部老手机上的约会软件,我一看,都是些东南亚面孔的姑娘,他说他喜欢这些小巧的easy girl……哦,他还教我抽雪茄……”
      “雪茄什么味道?”钱煜珩好奇。
      “臭的。别打岔。”陈贤敷衍了她的问题,继续讲:“说在那儿印象深,是因为后来老头教我开农机。”
      陈贤想起那整齐的田野。他和那个叫Christopher的老头一起挤坐在一台自走式玉米收割机里,老头偶尔大声吼着什么,声音被淹没在机器的轰响中。机器是半自动的,他只需要让扶禾器对准一列列作物茎秆,果穗就会被卷进去摘下,通过螺旋传送机被收进后面的储穗大斗,多余的茎叶被粉碎,从排料口喷向天空,再肆意飘落回地面。
      他在那天地之间感受到了不一样的自由。
      收割机匀速开过,左边已变成了一片黄绿色的平地,右手边仍是比人高的待收割作物,他盯着那一茬一茬消失在视野里的植株,感觉好像时光在倒退、倒退……
      一直倒退到他给高明讲自己儿时梦想就是开大车的时候。
      “不愧是我贤哥,够酷。”那家伙竖起大拇指夸道,满脸都是崇拜。
      从未被父母老师认可过的梦想,被他那么郑重地表扬。
      陈贤在那嘈杂的空旷中泪眼模糊。

      他想他,他想回去。

      “我们把秸秆切割下来晒干,然后用卷草机给它给卷成一垛一垛的,码在田埂上。”陈贤清了清嗓子,继续讲:“然后我就和他们告别了。我回了国。”
      “那是哪年了?”钱煜珩问。
      “他走后两年多。”陈贤说,“我想起他很多事……还有他说过的话,时不时就在我脑子里冒出来。”
      “嗯……”钱煜珩觉得自己懂那种感觉。
      陈贤继续道:“我听他的,重新粉刷了我的房间,然后把房子卖掉了。”
      钱煜珩又摸不着头脑了,问道:“卖掉了?香港的房子?”
      “对,反正我也还不起贷款了。”陈贤轻松地说,“然后我听他的话,回老家看了看我妈。
      “我很多年没怎么见过我妈了,那会儿她应该是没认出我来。可能我长得和我爸年轻时候还是挺像的吧,她一会儿冲我撒娇,一会儿又打我,说些难听的话,然后工作人员就来隔开我们,约束住她。”
      看钱煜珩一脸懵懂地看着自己,陈贤解释道:“哦,我爸妈在我小时候离婚了,我爸出轨,我妈精神上出了点问题。”
      如今可以这么平淡地说出这些,陈贤自己也有点意外。
      他想起自己呆呆站在会客室的桌前,看着那已不是他记忆里样子的妈妈被两个人架出去。门被关上,可以看见长虹玻璃另一边花白头发的人影在摇晃。他站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拿起包准备离开,一出门便又和坐在外面的母亲对视上。
      母亲满脸泪痕,却已经恢复了平静。
      她抬起头,空洞洞地笑了一下,声音和曾经没有什么改变。
      她说:“小咸,别贪玩,要早点回来呀。”
      那一刻陈贤感觉自己脚下的地板开始旋转了起来,时光里的一切就像在同一个搅拌机里,那些人、那些片段、那些话语,全都混成玻璃碴似的泥浆,填平心里那道沟壑。
      “都走吧,我不在乎,都不要。”
      他看见那个孤独地站在落地窗前的小男孩,口中默念着这句不该相信的话。他看见他眼里的光,在发现绿化带的大树干旁躲着另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的时候,短暂地重燃。
      “我要啊……爸爸的重视、妈妈的温柔、他的爱与陪伴,我都要啊!”
      如果这一刻真能有他同自己一起见证该多好呢?一路支撑自己到现在的东西,确实与任何恨意无关,全是记忆里那些稀有且珍贵的、自己所体验过的善意。那点点滴滴亮晶晶的,像一道银河一样,铺就了脚下的路。
      陈贤在感觉双腿陷进地板变成的沼泽前跑走了。护理院外阳光很好,他却又一次不知道何去何从。
      许久,一阵风吹过,他转头看向落叶滚远的方向,才又缓缓迈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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