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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波隆那 Bologna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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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贤一直垂着眼眸听着。
他的额发有点长,遮着光线看不清表情和情绪。
钱煜珩说完,他许久都没有反应,动都没动一下。他们已经聊了很久了,时间早就过了后半夜,钱煜珩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后来他几乎不可查地深喘了两口气。
“他都这么说了,你居然还想表白?”陈贤说着扬了扬头,笑得有些得了便宜卖乖的意味。
钱煜珩皱皱眉,对陈贤的反应难以置信,说话也放肆起来:“我哪知道师兄说的家人是特指您啊?我靠,我哪知道整了半天,我的情敌居然真是个男的!”她说着把双臂在胸前交抱,“师兄又没跟我出过柜,我都说了是看到对戒才真正确定……”
说到这她停住了,她想问陈贤为什么会把戒指丢了,但她更希望陈贤能主动讲。
陈贤好像犹豫了一下,但没有接话。他若无其事地从外衣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又打开地图去看定位。
钱煜珩瞟到他手机背景是张女孩的照片。
“不眯一会吗?可都快四点了。”陈贤看完定位迅速熄了屏,转头问她。
“您要困您睡吧,我可睡不着。”
“你这不适合坐长途车啊,硬熬?”陈贤看出她有话想说又不敢说,故意调侃道。
钱煜珩欲言又止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您后来……又成家了吗?”
“噗……”陈贤没想到她酝酿了这么久居然问得格外离谱。
“可笑?”钱煜珩不爽。
陈贤用实际行动告诉了她答案——他笑得更厉害了。
“你这个‘又’字用得挺精髓啊。这是测试我忠贞度呢吗?钱老师。”
钱煜珩翘了个二郎腿,不满地看他。
“这辈子上辈子,其实很贴切吧,我觉得我已经死过一次了。”陈贤又开口。他仍微笑着,但声音渐渐毫无笑意,听起来只剩疲惫。
“你是想听这个吧?”他问。
“您要是不想讲,我不强求。”钱煜珩撇清道。
“是吗?我看你可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陈贤调侃她,但很快就收了笑容,看向远处,神色凝重起来。
“从没和谁说起过这些……”他深呼吸了一下,道:“我试试吧。”
恍如隔世。
这是陈贤最肤浅地总结那段记忆的词。
别人问起他怎么开始的旅程,他都会用“过去太久,记不清了,等到察觉就已经在路上了”之类的话来搪塞。
反正也没人真正感兴趣,没人会刨根问底,这么多年就这样混过去了。
可是眼前这个家伙不一样,她和自己从不同的角度亲历过同一个过去,都是那个灿烂生命的见证者。
时隔九年,陈贤第一次认真地回想那最晦暗的时光。
记忆从怀抱着没有了气息的爱人那里断掉了。
他只记得那时候太痛了,痛到他一滴眼泪都流不出,灵魂都抽离了一般,只剩下躯壳不自主地颤抖。
脑海中的画面再接续起来,他已经在飞机上。
他看见舷窗外下方大团耀眼的白云,隐约记得自己买了张最快登机的离埠机票,他低头,看见手里正捏着护照和登机牌,上面写着“DENPASAR”。
“哪?”陈贤从未见过这个地名。
热带。
他把自己丢在密集的小矮房之间。道路不宽,头顶是一束束未经捆扎的电线,摩托车突突突地从身边驶过。云很低,空气里都是潮热的气息。
他看见了些奇形怪状的庙,他找了个沙滩躺倒。
他紧抱着自己贴身的背包,闻到阳光炙烤砂砾混杂着海浪沫花的味道,他睡着了,又醒来。
不知道睡了几天几夜。
全世界的海好像都是相似的,只是在这里的海滩上醒来,身边没有那个他,只有几只小螃蟹受了惊吓钻进洞里,还有不少脚印,可能是鸟的,或者是其它什么动物。
陈贤怅怅然爬起来掸掸身上的沙,背起背包,沿着海岸线走,直至看见海上日出。
赤色的光泼洒在海面,他站在陡峭的悬崖边,想跳下去的冲动就像海潮一样,一层高过一层。
可他答应过高明不可以伤害自己,不可以殉情。
海风顺着崖壁猛灌上来,吹得他站不稳脚,直直后退。涛声贯耳,那些海浪裹着砂石,像在反复冲刷他内心的伤口。
陈贤渐渐回忆起什么,有些片段恢复了,是自己抱着黑布裹着的陶罐走在熟悉的街头。车流湍急人声鼎沸,春暖花开的季节,有新生的鸟在鸣叫,可他像被蚀空了,那些幻影和声音让他害怕,他孤寂的余命还想把他也挫骨扬灰,一呼一吸间都是痛彻心扉的撕扯。
根本没有回家的路。那个城市,历历在目满是过去。
“我们今天悲哀中最苦的东西,是我们昨天的欢乐记忆。”他想起在高明的书里看见过的被划了下划线、点了三个点的句子。
他不敢回家,没有人的房子只剩下恐怖,他根本无法再在那满是回忆的地方苟活,于是他逃跑了。机场地勤好像问过他五个多小时飞登巴萨行不行,他点头。
可印尼这些充满异域风情的神庙也没能救赎他,这里的气候还是与他们的家所在之处太为相似。
背包里的陶瓷罐硌得他脊柱有点疼,提醒着他的伤痛。
他不知何去何从,就在原地呆立着,身旁游客一波一波地超过他,接着不远的地方有个手脚并用的动物窜上了墙头,不知是猴子还是狒狒。那动物的眼睛也在盯着他,陈贤突然觉得自己在这待不下去了。
他如法炮制,回到伍拉·赖机场,买了张当天的机票,只不过这次加上了个条件——目的地越远越好。
于是他到澳洲过上了冬天。
“我到澳大利亚租了辆车瞎开,说起来,那还是我第一次开右舵车。”陈贤说。
钱煜珩意外:“您明明在香港生活那么久?”
“没开过。”陈贤点头,又摇头,“我以前很不喜欢改变,都是依循惯性生活,仅有的几次选择都是因为他……”
“扯远了。”他把话题刹住,继续讲他到了阿德莱德之后的事:“我本来想找个工作,但我的签证不行。而且我在城市里,总觉得人群特别碍眼。看见别人成群结队,我就觉得窒息,我根本没有办法和人正常沟通……所以那段时间我成天躲在车里。可能太过奇怪,吸引了警察注意,时不时有人来‘问候’我。我就觉得我得走,但又不知道去哪,我就把手伸到车窗外去。”
钱煜珩跟着他的讲述转着眼睛东看西看,一时无法理解他前言不搭后语地在表达什么。
“我感觉了一下风往哪边吹,然后就发动了车子。”陈贤继续说,“我就只是开车,不停开车,开到岔路口就重新判断一下风向,顺风而行。”
“没有目的地?”钱煜珩问。
“没有目的地。”陈贤摇头,“其实一路上也没太多岔路,就是笔直笔直一条沥青路平铺在大平原上,那是真正的地平面。车开得我麻木,我眼里就只剩下那条公路。冬天天短,太阳快落山了我就在最近的城镇找个motel过夜。先开始离城市不远,还有大块大块的农田,后来稍有些起伏的山头,再之后就几乎没什么城镇也没什么植被了,只剩下荒漠。”
“我记得我到了一个叫Birdsville的小镇。那地方最气派的建筑可能就是唯一那家酒店了。整个镇都没有几个人,我在那酒店的酒吧里遇到了得有一半。”陈贤笑了一下,“可能是沙漠太寂寞,我开始想和人说话,我在那里泡了两天。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小酒吧的墙上挂了很多牛仔帽,离开的时候,我已经反复数了好几遍,一共一百五十九顶。”
“我在那遇到了个来打工旅行的澳门姑娘,叫什么来着?”陈贤想了想,继续道:“……好像是叫Chloe。她很开心地跟我用广东话大聊特聊。听她介绍了我才知道路上那叫辛普森沙漠。她是坐飞机过去的,听说我有车,就撺掇我带她去看地热发电站,哦,还去看了一个荒滩。”
“什么是荒滩?”钱煜珩歪着头。
“就是个土了吧唧的地方,有一些大小均匀的铁锈色石头,有好事者在地上用石头摆出了字母。”
“字母?”
“嗯,”陈贤解释:“应该是拼的名字。”
“那姑娘用外套兜着,捡了一大堆……”陈贤说着想起那个冬日下依然暴晒的戈壁滩。
叫Chloe的女生穿着件大红色的皮肤衣,从地上拾起一块块红石头,攒了十来块,接着一股脑扔在他面前。
“做乜啊?” 陈贤问。
“留个纪念啫,辛辛苦苦嚟咗呢度。”她笑着转了一圈,又跑去捡石子。
陈贤无动于衷,朝她跑远的背影喊:“点留啊?”
“是但啊!”Chloe喊回来,广袤的天地间他们的声音都消散得很快,只听到断断续续的:“……搞个‘到此一游’都得嘅。”
陈贤蹲在那一小堆石头前面,心想“到此一游”这四个字也太多笔划了,学这些外国人拼个字母还容易,拼汉字的难度也太高。
他捡起一块石头,发着呆朝另一块上面磕出笃笃声。
“到此一游……”他默念着,回想起以前唯一一次做出类似行为,是在德国陪高明看艺术展。
——自己撑着他从轮椅上站起来,像给孩子量身高一样,请工作人员帮忙画了一条线在白墙上。
当时在高明的催促下,他在那条线旁边提笔写下了两个人名字的缩写,为那个由游客们共同完成的展品上添上他们的痕迹。
被抱回轮椅中的高明又惊又羞,自嘲地笑称“丢了人”。
也不知道那条线还在不在,陈贤默默决心要找机会再去法兰克福看看。
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用石子在地上码出了“M.G”字样。
感觉就像什么系列作品一样,陈贤站起身端详这字,用鞋尖调整了一下石子的位置。
“咩嚟??”Chloe走回他附近,正准备开始自己的创作。
“仲未搞掂。”陈贤说着也去捡了一堆石头。
拼拼凑凑,他又在后面摆出了几个字符。
Chloe拼好了自己的名字,拍着手上的土,走到他身边。
“M.G.(185)?”她不明所以地把地上字符念出来。
“嗯。”陈贤满意地盯着地面点头。
Chloe问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大概是觉得他脑子不正常,很快就撇下他,回到自己摆好石子的地方自拍去了。
“丢人丢到澳洲了呢。”陈贤笑着自言自语,但笑着笑着,就后知后觉似地流起泪来,泪水沥沥拉拉滴到那些石头上,红得像渗出的血。
他蹲下抱住自己,脸上的泪都和了泥,还是怎么也抹不净。
他无助地在那荒滩上哭道:“这么丢人……你都不来管管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