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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特伦托 Trento ...

  •   “我喜欢……师兄的温柔。”钱煜珩回答。
      “他待你温柔?”陈贤微妙地笑起来,声音也柔和了很多。
      “嗯,师兄在乎我们每一个人的情绪。刚入学我就从导师那听过高明师兄的故事,他说他生了病在休学。后来我也陆续听过很多传言,但第一次见他,我还是有点惊讶……”钱煜珩斟酌了一下用词:“我是没想到他完全站不起来。”
      “我当时正在跟别的师姐学实验,他们看见他回来,都去和他打招呼,就剩我愣在那,不敢上前。”

      钱煜珩回忆起那情景。
      导师陪着那个传说中的师兄出现在实验室,其他师兄师姐都围过去寒暄,只有她没见过他。
      钱煜珩远远看过去,人群里那个人坐在轮椅上,脸色有点苍白。但病容遮不住他的俊美,他好像是天生发色浅,还带着些卷,随便一拢就潇洒清逸。他朗眉清目,牙齿又白又整齐,笑起来就像她高中时的校草。
      ……真可惜啊。钱煜珩不禁想。
      但即使知道他是残疾人,钱煜珩的心也跳得像非洲动物大迁徙时奔腾的马羚,她不敢细看,但又控制不住往那瞥。
      她觉得自己应该去自我介绍一下,加入他们的对话,但她从没有和残疾人打过交道,不知怎的,她有点怕。
      还是高明先打破了他们之间的隔膜。
      “你是煜珩对吧?”他在缝隙中看见了她,主动开口问好。
      “煜珩,你放那等会再做没关系的。”带教师姐也招呼她过去。
      钱煜珩放下手里早就攥热了的小离心管,挪动到带教师姐后面。
      “你好,我叫高明,往后拜托你多多指教了。”
      “哪敢哪敢!”钱煜珩连连鞠躬。
      师姐让开了点,她直愣愣地对上了那个刚刚还有点怕的师兄。
      他又跟她聊了几句,可钱煜珩一句也没听进去师兄说了什么。她被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所迷惑,被牢牢困在他双眼皮的沟壑和又长又密的睫毛之间。
      他在看着我。
      他在关心我!
      他在笑!!!
      钱煜珩没出息地在心里给眼前的画面配上旁白和尖叫。
      在那温文尔雅的话音里,她怕是脸红得能点着引线,让头顶都放出烟花。

      钱煜珩摇摇头,甩掉记忆里那傻得冒烟的自己,讲起后来的正经事:“师兄来实验室的次数不算多,但教了我很多。从最基础的配试剂……”
      钱煜珩记起自己又一次大实验失败,正在实验室迷茫懊恼,被高明逮到了。师兄不嫌麻烦,主动帮她分析问题出在哪。
      步骤听起来都没大问题,他开始在实验材料上找原因。
      她记得师兄把笔尖落在配方中的一行化合物名称上,问:“你给我讲讲,你用的哪个?”
      “这个。”钱煜珩直接拿出样品柜里的蓝盖白胶瓶。
      高明接过去看了看,严肃地指挥道:“你把那瓶红盖子的拿出来。”
      她听话地照做,看师兄把两罐试剂在实验台上并排摆在一起,指着给她讲:“Sigma这瓶,sodium phosphate dibasic anhydrous。你看你用的,Merck这个,写的什么?di-sodium hydrogen phosphate dihydrate。”
      “啊……”钱煜珩不完全理解,但意识到糟了,装作恍然大悟。
      “水合不水合,分子量不一样的。你配试剂,要按配方写的来找啊。”师兄撑着轮椅,说话的语气好像对这个错误颇感无语。

      “要知道,我那时候刚来没多久,连sodium是钠我都是才知道,就被大师兄这样教育,真是好丢脸。”钱煜珩把当年的窘迫讲给陈贤听。
      “师兄说,没关系的。然后让我拿了张纸给他。”她继续讲:“我说、他写,把我配试剂用了什么药品、每种加了多少、加了多少水,都一一列明。然后又让我拿了个量筒,把剩余的试剂量了量。”
      “他就像以前的数理化老师一样,在那张纸上整整齐齐写下算式,一步步讲他是怎么算的,最后得出要补充多少盐。”钱煜珩耸耸肩,不好意思地笑了,“师兄讲得很耐心,总在确认我能不能跟上他的思路,可……那时候,我的脑袋早就一团浆糊了。”
      那时候,她的注意力早就不在算式上了。
      那支印着耗材经销商logo的圆珠笔在师兄纤长的手指间摇晃旋转,落在纸上的一串串谜语一样的字符像是蝴蝶,仿佛下一秒就会挣脱纸面四下纷飞。钱煜珩想,高明写的若是诗,不知道会有多美。
      她拿着那张写满字迹的纸,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来。
      “……喂,煜珩?”师兄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花痴。
      钱煜珩回过神来,立正站好:“嗯!高明师兄。”
      “听懂了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跑神。”
      钱煜珩赶快回答:“我这就去称量,还有调pH值……”
      师兄笑得无奈又纵容:“没关系,以后注意吧,实在搞不定,就倒掉重新配,刘老师养得起你。”
      “啊……”钱煜珩噘起嘴,不好意思再看他,低下头乖乖认错:“我以后一定看清楚。师兄写的计算步骤,我一定研究透彻,实在不行我给它背下来!”
      “噗。”高明笑出了声,“不至于,这连高中化学都用不上,就是个多退少补的逻辑加一点小学数学而已,认真点,冷静想想就会了。实在算不清楚,找我、找冯绩、找启渊,总有一个能给你讲明白。”
      那时候她觉得,有这些靠得住的师兄,真是太好了。
      那次之后,她也确实注意多了,没有再发生用错试剂、加错成分之类的低级问题。因为每次站在样品柜前,看着那些高高矮矮的各色瓶子,她都会想起师兄笑着说的“没关系,冷静想想就会了”。
      其实这些话好像没什么特别,但在那个初来乍到,对一切都很陌生,甚至带着些恐惧的时期,有人能这样轻松地宽慰她,让钱煜珩觉得很受用。

      “倒不是说别的师兄师姐不好……”钱煜珩给陈贤解释:“冯绩师兄和我方向不一样,要用的实验也不一样。而且他就跟个小学生似的,非得招惹我,说些烦人的风凉话,我不爱找他。林启渊师兄倒是和我方向一致,但他太酷了,做实验的时候一言不发,效率特高,可我太蠢,自己悟不到。一开始带我的那个硕士师姐自己都有点一知半解,而且很快就毕业走了……”
      “我第一年过得非常艰难啊,总在组会上被老板骂,在实验室被冯绩师兄嘲讽。所以我每天都盼着高明师兄回来。他会耐心教我、帮我开脱,帮我怼冯绩师兄……”钱煜珩回忆着笑了笑,“就算没什么交流,仅仅是和师兄坐在同一个办公室里,我都觉得开心。”
      “哎……有很多实验操作,看的时候觉得我能行,一上手就搞得一塌糊涂。”她继续讲:“我当时研究神经发育,有个实验对显微解剖有很高的技术要求,我一两个月都没练出来。师兄专门给我演示过,可是最后还是需要我自己练会。”
      “那天也不知道大家怎么那么闲,都看着我做,打赌我依然会弄坏……”
      她想起话里说的那天:几个师兄师姐围在她身后,有的盯着培养皿里体视镜光斑中的样品,有的看着屏幕上实时投射的显微镜视野,有的只是看着她的背影找乐子。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她记得冯绩拿着纸笔记下每个人的投注结果。天天和她一起工作的师兄师姐都赌她肯定还是做不好,只有恰好那天也回了学校的高明押她成功。
      “师兄,你可想好啊,这要是输了你得请我们这么多人吃饭。”冯绩拿笔杆子指着,一一点过在场的人头。
      高明只是微笑,答他:“那我要是赢了,每次回学校都有人请我吃饭,很赚啊。”
      “行,师兄大气!”冯绩竖了个大拇指,评论道:“读博就是赌博嘛,爱拼才会赢。”
      “啊……”钱煜珩听罢懊恼地转身,拿起精细镊子。
      师兄虽然一句期盼都没说,但已经让她压力山大了。

      “所以那次做好了吗?”陈贤问。
      钱煜珩瘪着嘴摇摇头:“毫无悬念,依旧发挥稳定。”

      她想起当时自己还是拉断了神经束,身后不知是谁发出了如释重负的感叹声。她悻悻地放下工具,转过身,看见冯绩在坏笑着点头,林启渊正抱着手摇头叹气,而高明脸上都是无奈的笑。
      “嗨,没事,那就今晚吧。”高明操纵着轮椅转向,把腿上的实验记录本放回自己的实验台上,很自然地征求大家意见:“就逸夫楼下面那家ASIAN CANTEEN吧,行不?”
      做好收尾工作,也到了晚饭供应的时间,参与了这场“赌博”的一群闲人很快出发去聚餐。
      “谢谢师兄,师兄破费了。”冯绩嘴都咧到后槽牙,还转头来嘲讽在后面跟着的她:“谢谢师妹,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钱煜珩噘着嘴,狠狠挖了他一眼。
      “好啦,小仙女,别哭丧个脸。”高明没理会他,把轮椅划得慢了点,等她跟上。
      冯绩好像在一旁微妙地哼了一声,钱煜珩转头去看。
      “你还不帮你师兄推着?”他一脸嫌弃地埋怨她不懂事。
      钱煜珩赶紧走快两步,双手握住轮椅手把。
      “师兄……我来吧……”她垂头丧气地说。

      有人急着赶回去做实验,有人晚上约了球,大家吃完饭就散了。钱煜珩也没对象,也没有特别的爱好,就在冯绩的目送下,陪着高明往校门走。实验失败还害最喜欢的师兄请客,她无地自容得只想回宿舍闷头哭一通。
      晚饭吃得早,天还亮着。她单肩背着书包,帮高明推着轮椅,心不在焉地盯着地面,让轮椅的右轮对准每一个三块砖的接缝处压过去。
      行政楼门口有个很浅的小喷泉,为了毕业季拍照好看,学校竖了个校名简称的雕塑在那。傍晚来拍照的毕业生没几个,但在喷泉里踩水、在雕塑上爬上爬下的小孩子倒是多。
      细细的水柱从地面的小孔中喷出来,耗尽了动力,短暂地停留在空中,又像雨珠一样落下。
      高明拉了一下手轮圈,钱煜珩感觉到阻力,顺着他停在了原地。
      她抬头,沿着高明看的方向也去看那喷泉。西倾的落日余晖照着,它们一束束,像跳动的、散落满地的金链珠。一个个活泼的孩子都变成镶着光边的剪影,在一片金色的背景下欢笑蹦跳。
      “哇……”
      那一幕好美,她不禁发出了感叹。
      “哎呀!”他们又一起叫出来,因为有个孩子从雕塑上滑了下来,落进浅及脚面的喷泉池里。
      那孩子拍拍屁股爬了起来,其他孩子在笑他。但很快,他们都忘了这事,又开始一起踩水玩闹。
      “你做神经发育肯定知道,小脑基本上是后天发育成型的。所以小孩子是很容易摔跤的。”高明突然开口说道,“这些实验都是熟能生巧,煜珩,不要紧的,大胆去做。”
      师兄安慰她,她很开心,但两句话联系在一起想,总觉得怪怪的。
      “怎么感觉……我被内涵了……”她皱着眉头琢磨。
      “没有啊,你确实还小嘛。”高明狡辩,掰着手指头数,“你应该是小我六岁吧?”
      钱煜珩瞪了瞪眼睛:“有这么多吗?”
      “想想看,我上小学了,你才刚出生。我上大学了,你才刚小学毕业。”他好像真觉得这很有意思,边讲边笑得开心。他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圈出一个很小的圈,眯起眼,像看望远镜一样从那个孔中瞄她:“我小脑都快长好了,你的才这么点儿大呢。”
      “师兄!怎么你也这样……”钱煜珩转悲为怒,跺着脚叫他。
      “哈哈哈哈……”高明一副吃瓜脸,笑道:“小仙女,有点点迟钝噢。”
      “??”钱煜珩当时搞不懂师兄在说什么,只觉得羞愧难当,她推起高明的轮椅,直往喷泉那去,把他扔在了一个小出水口旁边,自己快步跑远了。
      她听见高明“欸?!”了一声。
      她转头回去看。
      师兄还在笑着,夕阳拉长了他的影子,有风吹过,他的额发飘了起来。他伸出手去接喷出的水柱,那些晶莹剔透的金色就弹落在他手心,然后顺着指缝坠下……
      孩子们在他身边一同嬉闹着,那一刻钱煜珩想到了零星几个词——瞬息、时光、天堂。
      那一幕太美,美到她放弃了跑向他的冲动。
      美到她觉得分心去拿手机拍照,都是对这一刻的浪费。

      她不知道怎么和陈贤讲这些,所以她沉默了。
      陈贤大概是以为她在烦恼自己让高明失望、还放不下对马嘉志的错误的纠结,开口说道:“他懂人的复杂性,所以我觉得,就算他能预见结果,他还是会不计较、无顾虑地帮马嘉志。”
      钱煜珩转头去看他。
      “他说过,对人对事都要有最好的期待。”陈贤继续说:“他一直奉行这样的行事准则,你看,就像他对你对我一样,无数次地给机会,永远包容,不怕受伤。”
      凭她对高明的认识,她觉得陈贤第一句是对的。但最后这句,她不敢苟同。
      “陈贤哥,您在高明师兄的心里是特别的,无法类比。”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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