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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博尔扎诺 Bolzan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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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能丢?……”钱煜珩不忿地小声嘟囔。
“你不困吗?”陈贤好像没听见,看了看手表,已经午夜十二点。
钱煜珩斜眼瞥了一下陈贤,摇了摇头。
陈贤在座位上动了动,好像让自己坐得更舒坦了些:“还没问过你,去意大利干啥?”
“我在罗马拿了教职,去报到。”
“做教授?”
“助理教授。”钱煜珩说得严谨。
“你们那些同门都怎么样了?”陈贤问,“那个愣头青,叫什么来着……”
“谁是愣头青?”钱煜珩纳闷,但没纠结,一个一个交代起来:“冯绩师兄创业去了,不知道他的公司怎么样,只知道是做临床相关的CRO,他孩子应该都能打酱油了吧……林启渊师兄……”
“诶,对,好像是叫这个,林启渊。”陈贤插话。
钱煜珩没理会他的打岔,继续道:“启渊师兄好像是做了两轮博后,回他老家那边省会当老师了,是个排得上名的大学,现在应该已经是正教授。前阵子好像还在网上刷到他组织什么国际会议。”
“还行啊。”陈贤评价。
“高明师兄带出来的,我算是最差的了。”钱煜珩自责。
男人微笑着说:“谦虚了,钱教授,不是也在上任的路上呢吗?”
“我都34岁了,陈贤哥,我25就博士毕业了。”钱煜珩说着噘噘嘴,“我在这条路上,浪费了九年。”
“年龄不是问题,最后都得到了想要的,挺好,不是吗?”
“说实话,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要了。”
陈贤闻言侧头。对面有大车轰隆隆地驶过,远光灯照得整个巴士都一轮轮地亮堂起来,钱煜珩却垂低了眼眸。
“毕业之后,我先听爸妈的,回家找了个医院做博后。”没等陈贤开问,她自己就讲了起来。
“我的导师是个医生,平时不太管科研。实验室可以用的经费、资源都有限,我很是水土不服了一阵。但最大的问题是,我做出的成果都不是我的。”
“什么意思?”陈贤问。
“他为了扶持他的‘亲学生’,像我这种专门做基础研究的半路归化的,就被当做工具人而已。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文章,莫名其妙冠上其他临床医生的名字,好一点的时候是共一,遇到他心爱的学生,我就只能做二作甚至更后面。”
“组里面有个专管研究的‘小老板’,那个人……简而言之就是个好色之徒。他看出我心里不平衡,暗示我投靠他麾下,按他的要求做事。可他的要求很过分,差不多就是……要潜规则我。我不同意,说拿聊天记录给大老板看,他就先倒打一耙,四处造我的谣……”
“总之他们臭味相投互相包庇,我没有和他们继续纠缠,干了两年多,好在刘老师帮忙,我又申请到国外的博后,我就出来了。”
陈贤听着点头道:“及时止损,挺好的。”
“我应该止损得更彻底才对。我好像就没那个运气,我第二个博后,也没好过到哪去。”
“我找到的,是一个诺奖得主的实验室,在瑞士。”钱煜珩边说边回忆起那个冬天。
她到瑞士的时候,是大概七年前差不多现在这个季节。课题组的人都在谋划圣诞元旦假期的安排,甚至有的学生已经放了假,早都不知道浪到哪去了。
彼时课题组里有个国人学长和她年纪相近。那家伙是个大大咧咧、很自来熟的人,一来就带她熟悉校园、熟悉实验室,圣诞节还约她一起去滑了雪。钱煜珩在他身上找到了久违的熟悉感,很快二人就成了最亲近的朋友。
奠定她对这人百分百信任的,是他文章里的一句话。
“我们搞科研的人都有个毛病,新认识一个人就要谷歌一下他的背景,看一看他发过什么文章,再文人相轻一波。”她给陈贤解释,“我当时一查,发现他读博时候发的一篇文章,acknowledgement里面感谢了高明师兄。”
“还能这样?”陈贤意外。
“是啊,我也很惊讶,他指名道姓地写,学校、院系、文章发表的年份,全都对得上。我问起他,他也是一副非常诚挚的、感恩戴德的样子,连连说师兄的好话。”
“谁啊?不是你们学校的?”
“不是,他叫马嘉志,博士就是瑞士的。他说高明师兄当年是visiting scholar,去他们那交流过。”
这个名字早就在陈贤脑海中淡去了,经这样提醒,陈贤才反应过来,他陪高明到欧洲开会那次,有过那么个插曲。
“是有这么个人,我想起来了,我也见过他,一个咋咋呼呼的男生。”
钱煜珩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陈贤,继续回忆她的故事。
当时开年,导师和她谈工作计划,给了几个方向,其中有一个和她博士期间替高明完成的文章很接近的课题。她又有经验,简直是一拍即合。
这个课题是马嘉志提出的,基于他博士工作的延伸。钱煜珩找马嘉志要前期数据,马嘉志也非常配合,还专门找了时间给她详尽地讲解了一番。
“马嘉志说,我们应该抱团,互惠互利。”钱煜珩讲着,把眼镜摘下来,拽着羊绒衫的衣角擦了擦。
“怎么个互惠互利法?”陈贤问。
“就是他提议合作,我比较擅长做各种神经生物学实验,他擅长做当时最先进那些测序技术,尤其是大数据分析,我们各做一部分,共担几个课题,到时候发文章互相挂名。”钱煜珩把眼镜戴回去,补充道:“其实是很常规的操作,我自然答应了。”
“但也是我武断了,太轻易相信人。我把数据都放在了课题组的共享云盘里,包括一些博士期间的数据……我以为以前实验室的标记方式别人看不懂,可没想到,马嘉志是知道的。”
“后来事情一件件暴雷。先是说好的共一,到了文章发表的时候,我变成了第三作者。但那个项目是马嘉志做了两三年的,我没有去争。”
“等到我们合作的项目发表的时候,他说,之前没能信守承诺,是因为老板不让,他实在没办法。他希望能补偿我,这篇文章,可以只写我做一作,甚至可以不带他的名字。”
“你们对作者的顺序这么看重?”陈贤插嘴。
“当然,那是学术成果几乎唯一的证明方式。我当时已经浪费了五年时间做博后了,还一篇一作文章都没有,我急切地需要任何一篇,来证明我还活在学术界。”
她继续讲:“我选了个口碑还可以的二线杂志,文章投得很顺利,只minor revision就接收了,我当时好开心。为了回报他,我为我们另外的合作项目专心做了好几个大图,帮他把他那几篇文章都结了尾。”
“然后我们都离开了,我来了德国做第三轮博后,马嘉志好像去了美国。”
“那阵子我们联系不多了。不过我在ResearchGate上关注了他,噢,就是一个学术界的社交网站,会推送关注的人的科研动态。”钱煜珩说着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有天我看见他新发了一篇文章,点开想要祝贺一下,可是仔细看了看那些图,越看越眼熟……”
陈贤好像对这个话题起了兴致,侧过身来看她。
“我找出移动硬盘——里面有我所有的数据。我一张张地过,真的发现了一模一样的图。最关键的,那些不是我做出的图。那些是……”钱煜珩也和陈贤对视,眼神很绝望,“当年帮高明师兄弄文章时候,存下来的师兄的数据。”
陈贤睁大了双眼,显然睡意全无。
“学术不端。”钱煜珩给这个事件定了性,“当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很生气,但还是想给他留点面子,没有捅到老板那去。这事困扰了我好久,最后,我给他写了封邮件。”
“写邮件有什么用?”陈贤明显对她的处理方式不满。
“确实没用。我写了封中文邮件,问他为什么这样做,知不知道这样的后果是什么……马嘉志没有回复,而是给我打了个电话。”
“他怎么解释?”陈贤问。
“他没有解释,他对我威逼利诱。”钱煜珩摇头。
“他说我们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说我应该非常了解学术界有多难,想要尽早上岸,要学会变通。”
“他说我们是一类人。我在博士期间一样拿了很多高明师兄的成果来发文章。”
“他说他挖掘了师兄留下的数据,发挥了其最大价值,这也是学术贡献。他说自己事前发邮件问过师兄,师兄没有异议。”
“没有异议?”陈贤一字一顿地重复最后几个字。
“真的没有异议吗,陈贤哥?”钱煜珩彷徨地看过来,“高明师兄真的会没有异议吗?”
“钱煜珩,你觉得呢?这事能遵循沉默代表同意的规则吗?”陈贤已经攥紧了拳。
“我不这么认为。所以我跟马嘉志说,如果他不去征得刘老师的同意,我就写信去杂志社举报。”
“刘教授怎么说?”陈贤已经记不清高明导师的全名了。
钱煜珩低下了头:“刘老师还是很维护Academic integrity……嗯……学术诚信的。我不知道他们都是怎么沟通的,反正最后这篇文章撤稿了。”
“我觉得我做错了好多。感觉这件事,给马嘉志、给我博后老板、给高明师兄,全都带来了负面影响。”
“你能站出来,已经很好了。”陈贤把脑袋垫着遮光帘靠在了玻璃上,车的颠簸,直震得他脑仁疼。
他随口的话确实安慰到了钱煜珩,她看过来的眼神中带着感激。
“我和马嘉志,确实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个故事还没结束,她继续讲,“可能是我没有服从他的主张吧,您还记得我说我在瑞士那轮博后发的唯一一篇一作文章吗?就是马嘉志说他可以不列名的那篇……”
陈贤又把头从车窗玻璃上抬起来,朝她点了点。
“当时我还是带了他做共一。结果,在他的撤稿事件发生之后,他举报了我那篇文章涉嫌数据造假。”钱煜珩难过地摸了摸额头,“这个理由我无可辩驳,因为他指出的那部分,是他自己做出来的。他就是用一种同归于尽的架势,让我那篇文章也被撤了。”
“玉石俱焚?”陈贤觉得好荒唐。
“怪我太信任他了。”钱煜珩说着,又在座位上往下滑了一些,“我当时几乎都要抑郁了,我用了那么多年,耗费了那么多努力,结局是给所有人添了学术污点。”
“听说我瑞士那个博后老板发了很大的脾气,然后马嘉志从科研界销声匿迹了。”
“不过好在我德国的老板没有因为这事开掉我,她给我机会解释,还和以前的老板一起帮我亡羊补牢,重新发了一篇小文章。”
陈贤不知该作何评价,这个故事听得他有点晕车。
“我记得高明师兄跟我说,让我学会为自己争取利益,否则别人会欺负我。哎……”钱煜珩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教育起别人来头头是道,但他自己不才是那个最天真的人吗?”陈贤微微低着头,眼中晦暗不明。
“如果师兄知道马嘉志是能做出这些的人,会不会很失望……”
陈贤想了想,没有接她的话,而是问道:“钱煜珩,你喜欢他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