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庭》烛火相映

29、新桃

　　除夕夜，雪暂歇。侯府各处灯火通明，檐下新换的大红灯笼在积雪映照下氤氲出一团团暖光，总算驱散了几分连日来的肃杀寒意。

　　虽无外客，府内的年夜饭依旧设在了宽敞的花厅。菜肴比往年精简了些，却依旧精致丰盛，是张妈妈带着小厨房众人使出了浑身解数操办出来的。靖安侯谢擎坐了主位，谢珩坐在下首，沈卿容则坐在他对面。三人一桌，气氛沉寂得只听得见杯箸轻碰和窗外偶尔刮过的风声。

　　谢擎神色沉静，偶尔问几句朝中事务或年节安排，谢珩答得简短，沈卿容则应对得体，除此之外，再无他言。仿佛这不是团圆守岁的家宴，而是一场沉闷的公务汇报。

　　席间，有丫鬟捧上新酿的屠苏酒。按照习俗，该由最年幼者先饮。谢珩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沈卿容，却见她已自然地从丫鬟手中接过酒壶，先为谢擎斟满，再为谢珩斟上，最后才为自己倒了一小杯。

　　“父亲请用酒。”她举杯，声音平稳无波。

　　谢擎看了她一眼，端起酒杯。谢珩也默默举杯。

　　三人共饮了一杯寡淡无味的屠苏酒。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却暖不了这席间的冰冷。

　　草草用过年夜饭，谢擎便以“年纪大了，精神不济”为由，先回了书房。谢珩在原地坐了片刻，目光几次掠过沈卿容那张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平静淡漠的脸，终是一语未发，起身离去。

　　花厅内顿时空荡下来，只剩下满桌未动多少的菜肴和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的下人。

　　沈卿容慢慢喝完杯中残酒，起身：“撤了吧。今日除夕，不当值的也早些歇着，轮值的每人赏一份宵夜，再加半个月月钱。”

　　下人们愣了片刻，旋即面露喜色，纷纷行礼谢赏。比起往年林氏漫无目的的撒钱，这位新主子赏罚分明，更让人心安。

　　回到听雪堂，远远便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欢声笑语。是春桃、张妈妈并几个心腹的小丫鬟，正围着炭盆守岁，桌上摆着些干果点心。

　　见沈卿容回来，众人忙起身。

　　“都坐着吧，今日不必拘礼。”沈卿容摆摆手，褪下大氅，也在炭盆边坐了。盆里煨着几个红薯，散发出甜暖的香气。

　　春桃剥了一个烤得焦黄流蜜的红薯，递给她：“小姐，您尝尝，可甜了。”

　　沈卿容接过，小小咬了一口，糯甜温热，确实驱散了不少寒意。她看着眼前这几张带着真切笑意的脸，心中那点席间的冰冷漠然，也稍稍融化了些。

　　这就是她如今能握在手中的、为数不多的温暖和真实。

　　“哑姑……”她忽然低声开口。

　　众人的笑声顿了顿，春桃眼圈微红，低声道：“都按小姐吩咐的，给她烧了足够的纸钱衣裳，还有……还有好多好看的绣样图。”

　　“嗯。”沈卿容点点头，不再说话，只默默吃着那块甜薯。

　　守岁到子时，外间传来零落的爆竹声响——是京中其他府邸或百姓家在辞旧迎新。侯府今年不准备烟花爆竹，显得格外冷清。

　　沈卿容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寒风裹着雪沫和淡淡的火药味钻进来，远处夜空偶尔被别家的烟火照亮一瞬，旋即又归于沉寂。

　　旧的一年，就在这片沉寂与远处零星的欢闹中，彻底逝去。

　　年初一，一大早，沈卿容便起身，换上那件莲青色紫貂斗篷，开始按品大妆。今日她要随谢擎和谢珩入宫朝贺。

　　宫门口车马辚辚，冠盖云集。命妇女眷们个个穿戴诰命礼服，珠翠环绕，在寒冷的晨风中彼此寒暄，目光却暗中交错，带着各种打量与探究。

　　靖安侯府的车驾一到，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尤其是看到走在谢擎身后、一身世子夫人品级妆扮、神色沉静无波的沈卿容时，那些目光变得更加复杂起来——好奇、审视、同情、幸灾乐祸，兼而有之。

　　林氏倒台、世子夫人雷厉风行掌家之事，早已在京中权贵圈里传得沸沸扬扬。

　　沈卿容恍若未觉，只微垂着眼眸，依礼而行，姿态端庄得无可挑剔。偶尔有相熟的女眷上前打招呼，她也只是得体地回应，不多言，不逾矩。

　　倒是有几位以往与林氏不甚和睦的宗室郡君、夫人，对她露出了格外和善甚至赞许的笑容。

　　冗长的朝贺礼仪结束后，出得宫门，已是午后。阳光勉强穿透云层，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谢擎被同僚拉住说话。沈卿容正欲先上车等候，却见昭华公主的仪仗缓缓行来，在她身旁停下。

　　车窗帘栊掀起，露出昭华公主明艳含笑的脸：“世子夫人今日气色倒好。年节事忙，也要多顾惜身子才是。”

　　沈卿容忙躬身行礼：“谢殿下关怀。”

　　昭华公主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转，笑意更深，声音不高却清晰：“有些人啊，就是见不得别人好，自己立身不正，摔了跤，还总疑心是别人推的。夫人放宽心，这年头，终究还是明白人多。”

　　她这话意有所指，分明是在敲打那些可能因林氏之事而对沈卿容心怀不满或企图说项之人，也是在公然表明对她的支持。

　　周围竖着耳朵听的命妇们神色各异。

　　沈卿容心中了然，再次敛衽：“殿下金玉良言，臣妇谨记。”

　　昭华公主满意地点点头，放下车帘，仪仗缓缓离去。

　　经此一事，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甚至想趁机踩上一脚的目光，顿时收敛了许多。

　　回府的马车上，沈卿容靠着车壁，微微阖眼。宫中的繁文缛节、各方势力的暗中角力、昭华公主意味深长的维护……都让她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清醒。

　　她知道，从她决定扳倒林氏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回不到后宅那一方小小的天地了。她已经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必须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一步步走下去。

　　马车驶入侯府，停在二门前。

　　沈卿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扶着春桃的手下车。

　　抬头望去，侯府门廊下，新换的桃符鲜艳夺目，在雪光映照下，散发着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