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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相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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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玉是小镇女孩儿,她的母亲和继父以及一个上小学的妹妹在福建工作生活。常年她都自己在家,偶尔会去乡下的老房子,她外公外婆住在那儿。我们都是好成绩的学生,而且她还更好一些。
当我知道一个同学总是独居(这在我们那儿不少见,留守儿童的比例不低),我会倾向于和他们做朋友。因为我害怕朋友父母的疑惑眼神,仿佛在说不管你是谁,离他的孩子远点。我喜欢和那些同父母不算亲近的同学呆在一起。
有一回,我们年级抓出来一个小偷,这个女小偷叫小何,是我的室友之一,并且她还常考年级前三,是个聪明反应快的女孩,只是家境不好,父母因为贩毒坐牢,唯一的监护人奶奶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在这个女孩儿身上总显出咄咄逼人的气势,对所有人也是防御姿态,唯独我不被她讨厌,我也不讨厌她。
我是个好欺负的主,大家都爱开我的玩笑,叫我吃亏。她可不怕,帮我回敬过别人几次。小何本不亲近谁,独来独往,但是什么都能完成得好,偶尔和我走在一起,已经是她非常难得的与人为善。
我并不爱慕她,从很小开始,我就容易对女孩儿产生好感,但也并不是所有,我对女孩儿的包容性更大,不希望看到女生被欺负的样子。尤其是在她偷东西成惯犯,而且还成为了一个小团伙的头头时。我不计较她的品性,她们班主任领着她向有损失的班级挨个道歉,只有7、8、9班没有被洗劫。我心疼她,她可怎么活啊?有一次我从我的生活费里抽出二十块给她,这个时候我在城里住,我的母亲回到县城,照顾我上学,每个星期的生活费、伙食是班级里比较好的。她收下我的钱,稍微想了一下,转身就还给我了,她说谢谢。尤其是在100块钱买不到什么的今天,前几天我甚至为两块九毛九发愁,要是有人直接给我转账十块,我会感激涕零。我不得不重新思考小何当时的举动。
我是个表面上道德感极强的人,在事发后和别人聊起时,出于我的好人人设,我不得不附和:“她怎么能去偷呢?难道村里没帮她吗?”说完我就走开了,我不想有人记得我说过这种话。
小何在一次周末约我放学同行,我回家,她去车站坐客车回镇上,她和小玉是一个镇上的,还是初中同学。她向我解释了事情的经过,起初语言激烈,到后面更像是讲故事,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们班没被偷,因而没能看到她来道歉的样子,我不想看到她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她可以是一条受惊的鱼,游远了,过段日子再回来,没人再记得她是不是她。只是令我感到难过的是,她和我不说实话。她的眼泪啪嗒地掉在空气里头。
她问我:“你相信我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所以我说:“我还不知道你的事,如果你不说,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我也经常撒谎,但是我担心瞒不过小何这样聪明的人。
“那就好,你现在知道了,你得相信我没偷。”我只能点头。
"你还在7班吧?"
"不是,我在8班。"我有些惊讶地说。
“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了。”她补充道,然后就沉默了。
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她们家的房子,我没见过,但是根据那个地方的建筑风格可以想象,我妈的娘家也在那个小镇上,电线从二楼的偏窗穿过,一个少女划开窗户,眉头紧锁,看见楼下风中摇晃的桔子树,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孩子的游乐声,天空湛蓝而遥远仿佛一张崭新的海报,人们在田埂上走,帽檐低矮,在经过那棵树时,整个盆地中央的天地变得无比辽阔,只能想象农民喘气和泥巴粘连有节奏的响动,鸡鸣像钟声般回荡在山谷间,少女不知该如何回应,打了一个哈欠。她坐回沙发上,仿佛下雨天因什么人进入而突然昏暗的房间,她的脸上显示出难以抹去的阴影。
当我成为某个人唯一的朋友时,我会觉得骄傲。唯一的、独特的事物有让人多看一眼的权利。如果一个地方的文化几乎是平稳而无冲突的,在这种文化背景下生活,就活得压抑,依照保守的文化规则生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思想抛锚,脱离正常生活,有冲突的文化,像一座活火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喷发,越压制越恐怖,一旦爆发将会是毁灭性的,毁灭就会带来重构。
所以文化的主要标志要么是火,要么是水,要么是风。我想我们的城市文化标志是雾。也就是在火、水、风之中,之上。
自从我成为小何唯一的朋友后,我再没和她说上话。我知道她希望我成为一个沉默的朋友。一旦她开口,我们还是可以说话的朋友。
可是我有把她当作一个朋友吗?我仍然没找到一个倾听我的朋友,在我作为倾听者时,无论我得到了这些人多大的信任,也只会把她们当作书架上的礼物,或者一本没看完的书。我只能将其视作故事,如果一个人身上没有故事,纵使她美得不可方物,我也很难静下心来听她说话,太完美太健康的人,是相当无聊的。当我得知小玉是小何的老乡时,也就多问了两句。
“你也住那儿?”
“你一个人在家?”
我开始和小玉走得很近。她长得不算标致,小眼睛,长马尾,指节粗大,薄嘴唇,瘦高,话很多。也就是在这几年,我感到她是那么美。
在我们青少年时期,大部分女孩儿相貌平平,但再年长几岁,就充满了女孩儿气息。或温柔,或自信,或爽朗,不是因为妆容,就是说话做事时的气度,要或不要全凭自己定夺。
小玉不是个太循规蹈矩的学生,总在课堂上犯困,发呆,画画,好在成绩又是中上,凡她稍一努力,分数又上去了。
她认识小何,小玉初中曾考过一次全年级第一,约莫也是全县第一的水准,小何则是经常,小玉说她手脚不大干净,连她也被偷过。
我只能从这些模糊的小事中去回忆小玉的品行,我已全然忘记了小玉的品行,我们呆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没想过她是不是一个善良的人,或者其他一些好品行用到的词。有一段时间我只认为她是极坏的,但她又没做过什么下贱事,只是叫我不觉得她好罢了。
在我小的时候,和父母不亲近,我总想着到了30岁就去死吧,没有什么值得我去活的。就算我上了大学,那之后呢,之后我就考上了研究生,继续活下去就只能给自己找一个现实目标。我第一次和小玉说这种话,而我这样说,也只是为了打断她,在一开始她是个多么聒噪的女孩儿,叽里咕噜,喋喋不休地讲话。然后她的嘴巴总算休息了几秒。
“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会这么想?活着多好?你可以看电视剧、看漫画、听音乐、看手机打字,还可以看风景,吃好吃的。”
“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啊,你不就是觉得孤独吗?啊哈哈,你还孤独?你有那么多朋友。”
这时我看了她一眼,在她叽里咕噜的吵闹中,终于听到了一个不那么无聊的词语:孤独。有时候同学们会把它用作形容词,孤独的我,孤独的风景,孤独的窗台。那是因为失去朋友,失去某种珍贵事物后所产生的感觉。但对于我,仿佛是天生的。我对于词语的敏感,使得我在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时,就觉得它很美。每当我想到美这个字,就是她,她,就是孤独的生产者。
在这个秋天,我的孤独被一片薄唇按止了,直到晚睡铃声响完,我们才各自回到黑暗中,那扇门被夜风按在栏杆上,动弹不了。整个寂静的夜辽阔无比,却只有一小股风来回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