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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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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一时间静得有些可怕。
昂贵的香薰机无声地吐出袅袅白雾,带着清冷的雪松气息,却无法驱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尴尬与压力残余。
殷玦站在原地,感觉方才被云染拍过的发顶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温热触感,那温度顺着神经末梢一路蔓延,让他有些莫名的焦躁。
他垂着眼,视线落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倒映出他自己略显苍白和混乱的脸,以及云染那双擦得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鞋尖。
他能感觉到云染的目光仍停留在他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穿透力,仿佛能将他从里到外细细审视一遍,任何细微的情绪波动都无所遁形。
这种被完全看透的感觉,让他极其不适,甚至比面对那些亲戚赤裸的贪婪更让他感到难堪。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逃离这个空间,逃离这种无所适从的审视。
“我……我先上楼了。”
他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不等云染回应,便转身欲走。那背影,透着一股落荒而逃的倔强。
“等等。”云染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轻易地定住了他的脚步。
殷玦背影一僵,极慢地转过身。
他看到云染不知何时走到了客厅中央的那组沙发旁,姿态闲适地坐了下来,甚至抬手示意了一下对面的位置。
“过来坐。”云染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眼神平静地看着他,“刚才不是吓到了?喝点热茶,定定神。”
殷玦抿了抿唇。他不想过去,不想再继续这种让他心绪不宁的独处。
他想说自己没有被吓到,但那苍白的脸色和尚未完全平复的心跳却出卖了他。
在云染那种温和却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任何反驳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沉默地走过去,在离云染最远的那个单人沙发上坐下,身体刻意挺得笔直,维持着一种戒备的姿态。
云染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疏远,自顾自地拿起茶几上温着的紫砂茶壶,动作优雅地烫杯、洗茶、冲泡。
氤氲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他俊逸的眉眼,也柔和了空气中残留的紧绷感。
很快,一杯澄澈透亮、香气清郁的茶汤被推到了殷玦面前。
“尝尝,顶级的明前龙井,你父亲生前也最爱这一口。”云染的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聊家常。
听到父亲,殷玦的心像是被细针轻轻刺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端起了那只温热的品茗杯。
指尖传来的温度恰到好处,清雅的茶香钻入鼻息,确实能让人宁心静气。
他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抚平了胸腔里那股郁结的躁动。
两人一时无话。
客厅里只剩下极其细微的品茶声和呼吸声。
云染并不急着开口,他只是慢悠悠地品着茶,目光偶尔掠过殷玦,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与……玩味。
他在欣赏少年此刻的模样——像一只受惊后强装镇定、竖起全身尖刺却又忍不住依赖人的幼兽,矛盾而有趣。
终于,还是殷玦先沉不住气。
他放下茶杯,声音低低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涩:“刚才……谢谢小叔。”
除了道谢,他不知还能说什么。
感谢他替自己解围?感谢他维护了父亲的心血?还是感谢他……让自己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无力?
云染轻笑一声,那笑声低沉而富有磁性,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说了不用谢。何况,”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殷玦,目光深邃,“就算我不回来,我们小玦刚才不也处理得很好?态度明确,立场坚定,很有你父亲当年的风范。”
他这话说得听不出丝毫讽刺,甚至带着几分真诚的赞许,反而让殷玦更加无地自容。
他那算什么处理?不过是凭着一点少年人的意气和无用的高傲,差点将局面推向更不可收拾的境地。若不是云染及时出现……
“我……”殷玦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哑口无言。一种深深的挫败感攫住了他。
“只是,”云染话锋微转,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形成了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态,目光专注地锁住殷玦,“小玦,你要明白,在这个圈子里,很多时候,仅仅是态度明确和立场坚定,是远远不够的。尤其是当你还不够强大的时候。”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就像刚才,他们为什么敢来?因为他们认定你年轻,孤立无援,背后没有足以震慑他们的力量。他们敬畏的不是你殷家继承人的身份,而是这个身份背后可能存在的、能轻易碾碎他们的实力。当你无法展现这种实力时,你的拒绝,你的高傲,在他们眼里,反而会成为可笑而又诱人的弱点,激发他们更进一步的贪婪。”
云染的话语,像一把冰冷而精准的手术刀,一层层剖开刚才那场冲突的本质,血淋淋地呈现在殷玦面前,不容他逃避。
“他们不怕你生气,甚至乐于见到你生气。因为愤怒往往意味着无计可施。他们怕的,”云染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近乎冷酷的笑意,“是能让他们瞬间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的东西。是绝对的权力,是精准的打击,是毫无转圜余地的毁灭性力量。”
殷玦的心随着他的话语一点点沉下去,指尖冰凉。
他明白云染说的是事实,是这个世界残酷的运行规则。
父亲过去将他保护得太好,从未让他直接面对过如此赤裸而恶意的算计。
如今保护罩骤然消失,冰冷的现实扑面而来,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寒意。
“那……我该怎么做?”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与依赖。
这句话问出口的瞬间,他就后悔了。这无异于将自己放在了更低的位置,向眼前的男人寻求指导和庇护。
云染的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满意的光芒,快得如同错觉。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这只高傲的雀鸟,亲自意识到笼子的必要性,甚至主动靠近笼门。
“现在你不需要考虑这些。”云染的声音重新变得温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包容力,“在你足够强大之前,这些魑魅魍魉,自然会有人替你清理干净。你只需要记住,你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伸出手,这一次,没有碰殷玦的头发,而是轻轻覆上了他放在膝上、微微攥紧的拳头。
那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坚定不容置疑的力量,包裹住他冰凉的指尖。
“有我在,没人能强迫你做任何你不愿意的事,也没人能动摇属于你的任何东西。”云染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像是在做出某种郑重的承诺,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催眠和宣告,“殷家的一切,只会完完整整地属于你。你只需要,相信我,依赖我,就够了。”
他的目光太具有蛊惑性,语气太具有安抚力。
在那强大而温暖的包裹下,在那看似毫无保留的庇护承诺中,殷玦那紧绷的神经和竖起的尖刺,不由自主地、一点点地软化了下来。
是啊,他现在还能依靠谁呢?父亲不在了,那些所谓的亲戚虎视眈眈。
只有云染,这个父亲临终托付的人,这个强大到足以轻易摆平麻烦的人,这个……虽然偶尔会让他感到莫名心慌,却实实在在一次又一次为他遮风挡雨的人。
相信他,依赖他。这似乎是目前唯一,也是最安全的选择。
殷玦蜷缩的手指,在云染的掌心下,极其轻微地放松了一丝。
虽然他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但这种默许的、不再抗拒的姿态,已经足够让云染满意。
云染知道,今天这场闹剧,收获远超预期。
它不仅让殷玦更清晰地认识到自身的处境,更是成功地在他心里埋下了依赖的种子,并将自己塑造成了唯一可靠的保护神形象。
他并不急于求成。驯服一只骄傲又敏感的鸟儿,需要足够的耐心和技巧。
逼得太紧,反而会适得其反。今天得到的已经够多了,虽然自己还想要更多。
他适时地松开了手,仿佛刚才那个充满掌控意味的动作只是长辈自然而然的安抚。
他重新靠回沙发背,恢复了那种闲适的姿态,端起茶杯,语气轻松地换了个话题:“晚上有什么想吃的?我让厨房准备。或者,想不想出去吃?我知道一家新开的日料,味道应该合你口味。”
殷玦怔怔地抬起头,看着云染仿佛无事发生般的温和笑脸,一时间有些恍惚。
刚才那番充满现实冷酷意味的交谈,和此刻温馨日常的询问,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看着云染,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含着淡淡的笑意,一如既往的温和包容,仿佛刚才那个一针见血剖析人性之恶、言语间透着冰冷掌控力的男人只是他的错觉。
或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云染所做的一切,真的只是出于对父亲的承诺,尽职尽责地保护自己?
心底的疑虑和警惕,在这一刻,又被那看似无懈可击的温柔假面巧妙地安抚了下去。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低声回应:“……就在家吃吧。”
“好。”云染笑得愈发温和,“那我让厨房多做几个你爱吃的菜。”
阳光西斜,透过窗户,将客厅染上一层暖金色的光辉。
方才的冲突与尖锐仿佛从未发生,只剩下一种看似平和宁静的假象。
但殷玦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心中的围墙,在被现实狠狠撞击后,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而站在墙外的那个男人,正耐心地、微笑着,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登堂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