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诗桁暮娅rainbow

3、第 3 章

　　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天色依旧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潮湿与清冷，一如殷玦此刻的心境。

　　昨日的悲恸如同潮水般稍退，留下的是更为绵长而钝重的空虚与茫然。

　　他站在生活了二十年的别墅客厅里，环顾四周，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父亲的气息，如今却只余下冰冷的回响。

　　老管家和佣人们沉默地收拾着残局，动作轻缓，生怕惊扰了这份死寂。

　　云染的提议言犹在耳。

　　离开这里，搬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与一个近乎陌生的人共同生活……这并非他心中所愿。

　　但父亲的临终嘱托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而云染昨日所展现出的沉稳与“可靠”，以及那份看似无微不至的关切，都让他找不到更有力的拒绝理由。

　　他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着，走向一个早已被安排好的未来。

　　上午十点整，那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库里南准时停在了殷家别墅门前。

　　云染从车上下来，依旧是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外面罩着一件质感极佳的长款大衣，气质温润沉稳。他步入客厅，目光第一时间便精准地捕捉到了独自站在窗边的殷玦。

　　“小玦，准备好了吗？”他的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既不显得过度热络，又不会让人觉得疏离。

　　殷玦转过身，手里只提了一个不大的行李箱，里面是他精简过的随身物品。

　　他点了点头，脸色依旧苍白，眼神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只是那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宁。“好了，小叔。”

　　“那就走吧。”

　　云染没有多言，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行李箱，递给身后的司机，然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从容而体贴。

　　殷玦最后看了一眼这栋充满了回忆的房子，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出去，钻进了那辆象征着未知与改变的豪车。

　　黑色的劳斯莱斯库里南平稳地驶离喧嚣的市区，窗外的景致逐渐由密集的楼宇转变为开阔的绿荫与间隔甚远的私人领地高墙。

　　殷玦沉默地坐在后座，身侧是姿态慵懒却无一处不显矜贵的云染。

　　车内弥漫着一种昂贵雪松与皮革混合的淡香，如同云染其人，温雅之下是难以忽视的掌控力。

　　殷玦偏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梧桐树影，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他冷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他依旧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衬得他肤色愈发剔透，唇色也因连日的情绪低落与未好好进食而显得异样嫣红，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一抹孤绝艳色。

　　只是那双向来带着讥诮与淡漠的桃花眼，此刻却空洞地望着窗外，失了焦距，仿佛一尊精致却无魂的琉璃美人。

　　父亲的葬礼，律师宣读的遗嘱，录像里父亲虚弱的嘱托……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他来不及细细咀嚼那份彻骨的悲痛，就被推着做出了决定——接受这位父亲挚友的“照顾”，搬入他那座闻名遐迩却鲜少有人能窥其全貌的云顶豪宅。

　　他能感觉到身侧的目光，温和的，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审视，像最精细的刻度尺，一寸寸丈量着他的侧脸、脖颈、乃至微微蜷起的手指。

　　这目光让他有些不自在，仿佛被置于聚光灯下，每一寸细微的反应都无所遁形。

　　但他没有动，只是将脊背挺得更直了些，维持着那份近乎本能的高傲与疏离。这是他保护自己的唯一方式。

　　“累了？”云染的声音响起，温和得如同春日暖阳，恰到好处地打破沉寂，却不会显得突兀。

　　“还有一段路，你可以先闭眼休息一下。到了我叫你。”

　　殷玦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没有转头，只是极轻地摇了一下。“不用，谢谢小叔。”

　　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是连日来哭泣与沉默留下的痕迹。

　　云染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冷淡，唇角弯起一个极好看的弧度，视线从他优美的侧脸轮廓滑过，落在因紧张而微微绷紧的肩线上。

　　“以后就是一家人，不用总是这么客气。”

　　他语气自然，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亲属间接纳，“家里就我一人，平时冷清得很，你来了正好添点人气儿。有什么不习惯的，或者需要什么，随时告诉我。”

　　殷玦依旧看着窗外，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一家人？

　　他心底掠过一丝淡淡的嘲讽。

　　他与这位云家掌权人，在此之前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每一次都是在父亲在场的正式场合，对方是父亲口中值得信赖的兄弟，是商场上杀伐决断的传奇，于他而言，更像一个遥远的、符号化的长辈。

　　如今，这符号却要成为他未来生活的实际掌控者。

　　车内的气氛再次沉寂下来，却不再是最初那种纯粹的安静，而是流淌着一种无声的、细微的张力。

　　约莫又过了半小时，车速缓缓降下，穿过一道气势恢宏、需要严密验证的雕花铁门，驶入一条私密的林荫车道。

　　车道两旁是精心打理过的草坪与名贵树种，远处似乎还能看到玻璃花房的一角反射着阳光。

　　最终，车子在一座堪称现代建筑艺术品的豪宅主楼前平稳停驻。

　　整栋建筑线条利落流畅，大量运用玻璃与钢材，既彰显了磅礴气势，又不失低调的奢华感。

　　早有穿着得体、训练有素的佣人安静地等候在门前。司机下车，恭敬地为云染拉开车门。

　　云染率先下车，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微微弯腰，朝着车内的殷玦伸出手，笑容温文：“到了，小玦。欢迎回家。”

　　“家”这个字眼，此刻听来格外刺耳。

　　殷玦看着那只伸到面前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腕间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铂金腕表，无声诉说着主人的地位与品味。

　　他迟疑了一瞬。

　　他并不需要人搀扶，但直接拒绝似乎又显得过于不识好歹。

　　最终，他还是将自己的手轻轻搭了上去。

　　云染的手掌干燥而温暖，力道适中地握住他的，指尖似乎在他手背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触感微妙的近乎错觉，却让殷玦如同被微弱的电流掠过，下意识地想缩回。

　　但云染已经极其自然地松开了手，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必要的礼仪，转而虚扶了一下他的手臂，引着他走向大门。

　　“小心台阶。”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得体，无懈可击。

　　殷玦压下心头那点怪异感，告诉自己是想多了。

　　他深吸一口气，抬步迈入这座即将成为他囚笼……或者说，新“家”的地方。

　　内部空间开阔得惊人，挑高的客厅设计使得光线极其充沛，一整面巨大的落地窗将后院精心设计的景观引入室内，仿佛一幅流动的画卷。

　　室内装修是极致的现代简约风，色调以高级灰、白、黑为主，搭配着线条感极强的家具和颇具艺术感的摆件，每一处细节都透着冰冷的昂贵与不容亵渎的秩序感。

　　这里干净、奢华、完美，却也缺少一丝人居住的烟火气，更像一个顶级的设计样板间。

　　“喜欢吗？”

　　云染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他正抬手解开西装最下方的那颗纽扣，动作随意却自成风范，“我记得上次见你时，你提过不太喜欢过于繁复古典的装饰风格。”

　　殷玦微微一怔。

　　他确实在一次随父亲参加的晚宴上，偶然听到别人议论某家的复古装修时，随口对父亲说过一句“太沉闷了，还是简单点好”。那只是极其随意的一句评价，甚至连他自己都快忘记了。

　　云染竟然记得？

　　还特意……按照他的喜好布置了房间？

　　这个认知让殷玦心里泛起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是细心？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掌控？

　　他抬眸看向云染，试图从那双向来含笑的眼中看出些什么。

　　但云染的眼神清澈而温和，只有纯粹的长辈对晚辈的关切，仿佛为他做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你的房间在二楼，朝南，带一个很大的露台，视野不错。我带你去看看？”他提议道，语气轻松自然。

　　殷玦压下心头的疑虑，点了点头。“麻烦小叔了。”

　　“跟我来。”

　　云染转身，步态从容地走向旋转楼梯。殷玦默默跟上。

　　楼梯是悬浮式设计，踏步是厚重的玻璃材质，镶嵌着纤细的金属条，显得轻盈而现代。

　　走在上面，能清晰地看到楼下客厅的全貌，给人一种微妙的、如同走在舞台中央的暴露感。

　　云染走在前面，他的背影挺拔宽肩窄腰，合体的西装完美勾勒出他的身材线条。

　　来到二楼，走廊同样宽敞明亮。

　　云染在一扇双开的深灰色房门停下，手握上门把——那是一种智能锁，需要指纹或密码。

　　“你的指纹已经录入了，之后你可以自己设置密码。”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指纹打开了门锁。

　　房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房间内部的景象缓缓映入殷玦眼帘。

　　即便是以殷玦自幼见惯奢华的标准来看，这个房间也堪称极致用心。

　　空间极大，延续了整体的现代风格，但色调柔和了许多，采用了更多的暖灰色和米白色。

　　地上铺着厚厚的长绒地毯，踩上去一定悄无声息。

　　巨大的落地窗外连接着一个宽敞的露台，此刻阳光正透过薄纱窗帘洒进来，温暖而明媚。

　　房间里的家具一应俱全，且明显都是高端定制。

　　靠墙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尺寸惊人的大床，床品的质感看起来极其亲肤柔软。

　　一旁是同色系的衣柜、书桌、书架。甚至还有一个独立的休闲区，摆放着看起来就无比舒适的沙发和一个小型投影设备。

　　但最让殷玦愣住的，是房间里那些细微的、明显是投他所好的布置。

　　书架上摆放的几本书，是他曾在社交平台上点赞过的冷门艺术画册和小说。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造型别致的香薰扩香仪，里面装着的精油，是他惯用的那个小众品牌的雪松与檀香调。

　　就连窗帘的颜色和材质，都和他以前在家里的卧室颇为相似。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按年轻人喜好”布置了，这简直是精准复刻了他的私人空间，甚至加入了他可能自己都未曾明确表达过、但确实会喜欢的元素。

　　“这……”殷玦一时有些失语，站在门口，竟有些不敢踏进去。

　　云染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唇边的笑意加深了几分，那双总是含情的桃花眼微微弯起，眼波流转间，有种不动声色的得意。

　　“看看还缺什么，或者有什么不喜欢的，直接告诉林管家，他会立刻帮你换掉。”他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优雅。

　　殷玦慢慢走进房间，脚步落在柔软的地毯上，确实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环视四周，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光滑的书架表面，划过那些他熟悉的书脊。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他熟悉的雪松檀香气味，奇异地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他走到落地窗前，看向外面的露台。

　　露台上摆放着几盆长势喜人的绿植和一套舒适的户外沙发，远处是连绵的绿色和更远处城市的模糊天际线。

　　视野极佳，却也……与世隔绝。

　　“喜欢这个露台吗？”云染的声音从他身后很近的地方传来。

　　不知何时，他已经走到了殷玦身后，距离保持在礼貌范围内，但殷玦几乎能感受到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过自己发梢的细微触动。

　　“下午在这里晒太阳看书应该会很舒服。或者晚上也可以在这里看看星星，这里的夜空比市区清晰很多。”

　　殷玦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窗外，轻轻点了点头。

　　“很喜欢。谢谢小叔，费心了。”他的声音比刚才软化了些许，尽管那份疏离感仍在，但其中的戒备，在这样细致入微的“好意”面前，似乎难以避免地松动了一点点。

　　无论对方出于何种目的，至少此刻，这份用心是实实在在的。

　　“你喜欢就好。”云染的笑意透过声音传递出来，显得很是愉悦。

　　“你的行李已经送上来了，我让佣人帮你整理？”他指了指放在房间一角的那几个行李箱。殷玦带的东西不多，大部分是衣物和一些必要的私人物品。

　　“不用了，”殷玦立刻拒绝，他不太喜欢陌生人碰他的私人物品，“我自己来就可以。”

　　“好。”云染从善如流，并不坚持。“那你先熟悉一下环境，整理一下行李。衣帽间在那边，”他指了指一扇隐藏式的门，“里面应该准备了一些日常穿的衣服，你看看尺寸和款式合不合适，不喜欢就让他们重做。”

　　殷玦再次感到了那种被全方位安排妥当的窒息感，但这一次，他抿了抿唇，只是道：“好。”

　　云染看着他微微紧绷的侧脸，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狐狸看到猎物踏入陷阱边缘时的玩味光芒，但很快又被温和覆盖。

　　他抬手，极其自然地想要拍拍殷玦的肩膀，似乎是想表达安抚。

　　然而在他的手掌即将落下的一瞬，殷玦像是有所预感，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侧身避开。

　　云染的手在空中几不可见地顿了一顿，随即改变了轨迹，极其自然地转向旁边的小茶几，拿起上面放着的一个遥控器，仿佛他原本的目标就是它。

　　“这是房间智能系统的控制器，灯光、窗帘、空调都可以用它来调节。”他语气不变，态度自然得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微妙尴尬从未存在过。

　　殷玦心里松了口气，暗笑自己或许太过敏感。

　　他转过头，看向云染手中的遥控器。“嗯，我知道了。”

　　云染将遥控器放回原处，目光在殷玦脸上流转一圈，看到他眼底残留的一丝疲惫，温声道：“收拾一下休息会儿吧。晚餐大概七点开始，我让佣人到时候来叫你。或者……”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调侃，“需要小叔亲自来叫你？”

　　殷玦立刻摇头：“不用，谢谢小叔，我自己可以。”

　　“那好。”云染笑了笑，终于转身朝门口走去。

　　“有事随时找我，我的房间就在走廊尽头那边。”他指了指方向。

　　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回头又看了殷玦一眼。

　　青年独自站在宽敞却陌生的房间中央，阳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柔光，冷白的皮肤几乎透明，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看着竟有几分茫然的脆弱感，与他身上那套挺括的黑色西装形成一种强烈的、引人摧毁又想要精心呵护的矛盾美感。

　　云染的眸光微微暗沉了一瞬，如同平静湖面下骤然涌动的暗流，但出口的声音依旧温和得体：“放松点，小玦，把这里当成自己家。”

　　说完，他体贴地帮殷玦带上了房门。

　　厚重的房门无声合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门外，云染脸上的温和笑容并未立刻散去，反而加深了几分，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反而透出一种猎人布下完美陷阱后的从容与期待。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握住那只微凉纤细手腕的触感。

　　他低头看了一眼，唇边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极富侵略性的弧度，然后才迈开步子，从容不迫地离开。

　　门内，殷玦听着门外脚步声渐远，一直紧绷着的脊背才终于微微放松下来。

　　他缓缓走到床边坐下，身下柔软异常的床垫微微下陷。他环顾着这个无比精美、完全符合他一切喜好、却也无处不透露着云染强大意志和掌控力的房间，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是感激？有的。在遭受巨变、无所依凭的时候，有人为你精心准备这样一个舒适安稳的巢穴，很难不心生触动。

　　是不安？更甚。云染的“照顾”太过周到，太过精准，仿佛一张无形却又无比坚韧的网，正从四面八方温柔地合拢过来。

　　他记得父亲临终前的嘱托——“云染值得信赖，他会照顾好你，也会保住殷家。”

　　可父亲是否知道，这位“值得信赖”的兄弟，看他的眼神，并不仅仅是一个长辈看待故人之子那么简单？那温和目光下潜藏的审视与兴味，那看似无意却总带着微妙逾越的触碰，那将他所有喜好摸得一清二楚的可怕细心……

　　这一切都让殷玦本能地感到一丝危险。

　　他就像一只被意外发现了巢穴所在的金丝雀，如今连巢穴都被整个端走，放入了一个更为华美、安全，却也完全由别人掌控的金丝笼中。

　　未来会怎样？他不知道。

　　他只是隐隐觉得，这位看似温文尔雅、无微不至的“小叔”，或许比他想象中要复杂得多，也危险得多。

　　而他自己，在这张精心编织的网里，又能保持清醒多久？

　　殷玦垂下眼睫，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骨节分明却略显苍白的手。

　　窗外阳光正好，温暖地笼罩着他，他却莫名感到一丝寒意，下意识地收拢了手指。

　　这座云顶豪宅，是他暂时的避风港，或许，也将是他无法逃离的温柔茧房。

　　旅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