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诗桁暮娅rainbow

2、第 2 章

　　葬礼后的殷家别墅，空旷、寂静，弥漫着一种人去楼空的悲凉。

　　曾经随处可见的生活气息被一种冰冷的整洁所取代，空气里浮动着尘埃与消毒水的混合气味，压抑得让人心口发闷。

　　殷玦独自坐在空旷客厅的巨大沙发里，黑色的西装外套已经脱下，随意搭在一旁，只穿着一件熨帖的白衬衫，更显得他身形单薄，肩线瘦削。

　　他微微蜷缩着，手肘支在膝盖上，双手交叠抵着额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冷白的灯光从天花板上倾泻下来，将他笼罩其中，像一座孤寂的岛屿。

　　佣人们早已被屏退，不敢前来打扰。

　　整个空间里，只剩下他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吹过光秃秃树枝的呜咽。

　　父亲的离去，抽空了他世界里所有的温度和声音。

　　巨大的不真实感包裹着他，悲伤不再是尖锐的疼痛，而是一种弥漫性的、无处不在的钝重，压迫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父亲为他构建的那个安全无虞的世界已然崩塌，暴露出的，是他从未真正面对过的、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就在他被这种无边无际的空茫吞噬时，别墅门口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老管家略显苍老恭敬的声音响起：“云先生，您来了。”

　　“嗯。”温和低沉的应答声传来，是殷玦此刻耳中唯一能清晰辨认的、属于外界的声音。

　　他缓缓抬起头，视线有些模糊地望向门口。

　　云染走了进来。他已换下了一身被雨淋湿的西装，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高领毛衣，外搭一件同色系的长款大衣，整个人显得愈发挺拔温润，与这栋冰冷悲伤的别墅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带来了一丝活人的气息。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便捕捉到了沙发里的殷玦。

　　看到那年轻人失魂落魄、苍白脆弱的模样，他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满意，但面上却迅速铺陈开恰到好处的沉重与关切。

　　“小玦。”他快步走过去，声音放得很柔，带着安抚的力度，“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吃过东西了吗？”

　　殷玦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摇了摇头。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茫然和无助，像迷路的孩子，彻底失去了平日里的冷冽与疏离。

　　云染在他身边的沙发坐下，距离不远不近，既显得亲近，又不至于唐突。

　　他没有再追问食物的问题，只是温声道：“我过来，是想和你一起等等张律师。他应该快到了，你父亲……有些东西留给你。”

　　听到“父亲”两个字，殷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交叠的手指用力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云染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却没有出言安慰，只是耐心地陪着沉默。

　　一时间，客厅里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好在并没有等待太久，门铃再次响起。

　　老管家引着一位提着公文包、戴着金丝眼镜、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正是殷家的私人法律顾问，张律师。

　　“殷少爷，云先生。”张律师微微躬身问候，语气公事公办，却也不失尊重。

　　“张律师，请坐。”云染代为开口，姿态从容，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张律师在侧面的单人沙发坐下，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密封的文件袋和一个轻薄的银色平板电脑。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透着法律人士特有的严谨。

　　“殷少爷，”张律师看向殷玦，语气放缓了些，“首先，请您节哀。殷老先生生前立有非常清晰的遗嘱，并对身后事做了详细安排。这里有一份他提前录好的影像，嘱咐我必须在葬礼后，当着您和云先生的面播放。”

　　殷玦的脊背下意识挺直了一些，目光紧紧盯住了那个平板电脑，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云染则微微侧身，姿态放松地靠在沙发背上，目光也落在平板上，看似专注，眼底却是一片深沉的平静。

　　张律师熟练地解锁平板，点开一个加密文件。

　　屏幕亮起，短暂的黑屏后，出现了影像。

　　背景是医院雪白的病房，殷浩半靠在病床上，身上插着一些维持生命的管子，脸色是久病之人的蜡黄与憔悴，双眼深深凹陷下去，唯有眼神，依旧残留着一丝商界巨擘的锐利，但更多的，是无法掩饰的虚弱与……

　　深深的牵挂和不舍。

　　“……小玦。”影像里的殷浩开口，声音沙哑、虚弱，每一个字都像是耗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吐出，“当你看到这个的时候，爸爸……恐怕已经不在了。”

　　只这一句开场白，殷玦的眼眶瞬间红了，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让哽咽声溢出，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影像里的殷锦宏艰难地喘了口气，继续说着，目光慈爱而忧心：“别哭……我的孩子。爸爸这辈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妈妈走得早，我又把你保护得太好……这个世界，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要险恶。爸爸走了，留下你一个人……我怎么放心得下……”

　　殷玦的泪水流得更凶，几乎模糊了视线。

　　他从未见过父亲如此虚弱无助的模样，记忆中的父亲永远是强大的、可以为他遮蔽一切风雨的。

　　“……殷家的基业……是我一辈子的心血，也是……留给你的保障。但是……小玦，你太单纯，不懂商场上的尔虞我诈……那些虎视眈眈的旁系，那些……落井下石的‘朋友’……你应付不来的……”

　　殷锦宏的呼吸愈发急促，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显然录制这段影像时，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目光转向了镜头的方向，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向了此刻正在观看影像的人，眼神里带上了最后的、也是全部的恳求：“云染……我的好兄弟……我……我只能把我最珍贵的宝贝……托付给你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云染坐直了身体，脸上的神情变得无比沉痛和肃穆，目光专注地看着影像中的故友。

　　“……帮我……照顾好小玦。”殷浩的声音带着临终的喘息，字字泣血般沉重，“别让他被人欺负……保住殷家……我知道这个请求很自私……但我……我只信得过你。看在我们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替我……护着他……”

　　“小玦，爸爸……食言了……爸爸想……让你以后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

　　影像的最后，殷浩似乎还想对殷玦说些什么，嘴唇翕动着，却最终没能再发出清晰的声音，只是用那双饱含不舍与担忧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镜头，仿佛要将儿子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

　　但殷玦却认出了父亲的口型——爸爸爱你。

　　屏幕暗了下去。

　　播放结束。

　　客厅里陷入一片死寂。

　　殷玦早已泪流满面，他再也克制不住，将脸深深埋入手掌之中，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漏出，像受伤的小兽，充满了无助的悲恸。

　　父亲临终前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最锋利的刀，凌迟着他的心脏。

　　张律师沉默地递过一盒纸巾，然后轻轻将一份文件推到茶几上：“殷少爷，这是殷老先生的遗嘱副本，里面详细列明了财产分配和继承条款。其中最重要的一条附加条款是，”他推了推眼镜，看向云染，“在殷少爷年满二十五岁之前，殷氏集团的所有重大决策，需经由云染先生同意方可执行。并且，殷少爷的监护人职责，也暂时由云染先生代为履行。”

　　云染深吸一口气，仿佛刚从巨大的悲伤中回过神来。

　　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轻轻拍抚着殷玦剧烈颤抖的脊背，动作温柔而带着安抚的力量。

　　然后，他转向张律师，同时也像是说给崩溃的殷玦听。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失去挚友的沉痛，却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与责任感：“张律师，请转告殷老先生在天之灵，请他放心。”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殷玦身上，语气变得更加温和，却也更加深邃：“我云染在此承诺，一定会……‘好好照顾’小玦。”

　　“好好照顾”四个字，从他口中缓缓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意味深长的重量。

　　他的眼神沉痛而真诚，任谁看了，都会相信这是一位重情重义的长辈，对故友临终托孤的郑重承诺。

　　然而，唯有他自己知道，在这份看似庄重的承诺之下，隐藏着怎样晦暗不明的心思。

　　那温和的目光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算计与玩味，如同狐狸盯上了垂涎已久的猎物。

　　他会“照顾”好殷玦的。

　　以他独有的方式。

　　将他牢牢地圈禁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寸步不离。

　　殷玦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与对父亲的思念中，对云染话语中那细微的异常毫无所觉。

　　他甚至因为云染那坚定承诺和背后温柔的抚触，而在无边无际的冰冷绝望中，下意识地抓住了一根浮木。

　　他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云染。

　　那双被泪水洗刷过的眼睛，通红一片，却显得愈发清澈透亮，里面盛满了全然的脆弱、信任与依赖。

　　他像迷失在暴风雨中的舟船，终于看到了指引的灯塔，尽管那灯塔的光芒，或许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温暖无私。

　　“云……叔叔……”他哽咽着，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

　　云染看着他这副全然信赖、脆弱不堪的模样，心底那股掌控欲和破坏欲交织的兴奋感几乎要破体而出。

　　但他掩饰得极好，脸上只有加倍的心疼与温柔。

　　他抽出几张纸巾，极其自然地、小心翼翼地替殷玦擦拭着脸上的泪痕，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别怕，小玦。”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以后有小叔在。”

　　小叔。

　　一个看似亲近，却又微妙地界定着辈分与距离的称呼。

　　从这一刻起，云染正式接过了“照顾”殷玦的责任。

　　也接过了，打开金丝笼门的钥匙。

　　张律师完成使命，留下遗嘱文件和相关资料后，便礼貌地告辞离开。

　　空旷的客厅里，再次只剩下云染和殷玦两人。

　　殷玦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但依旧沉浸在悲伤里，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云染并没有急于离开，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安慰的话。

　　他只是静静地陪着，偶尔递上一张纸巾，或者轻轻拍拍殷玦的肩膀。

　　他的耐心十足。

　　他知道，对于受惊的猎物，不能操之过急。

　　需要给予足够的安全感，让他慢慢习惯自己的存在，依赖自己的气息。

　　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华灯初上。

　　云染才温声开口：“小玦，天色不早了，我让人准备点吃的，多少吃一点，好吗？你父亲……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你折磨自己。”

　　殷玦木然地摇了摇头，他现在没有任何胃口。

　　云染也不强求，从善如流地道：“那好，今天先好好休息。明天，我帮你一起收拾一下东西。”

　　殷玦茫然地看向他。

　　云染微微一笑，笑容温润如玉，看不出丝毫杂质：“你父亲既然把你托付给我，以后你就搬到我那里去住吧。这里……太空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充满了关切，让人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

　　殷玦怔怔地看着他，脑子里一片混乱。

　　离开这个充满了父亲气息的家？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和这个……看似温柔，却总让他心底隐隐有一丝不安的“云叔叔”一起生活？

　　但他想起父亲临终的嘱托，想起云染刚才郑重的承诺，再看向对方那双写满了“为你着想”的温和眼睛……

　　他最终，极轻极缓地，点了一下头。

　　“……好。”

　　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云染脸上的笑容加深了，眼底的满意之色，几乎要满溢出来。

　　第一步，完成。

　　他的珍宝，即将被正式，接入他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