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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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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黄光影遁入了层层昏黑之中,那轮缺了一半的银月似乎又再次侵占了人们心中的黑暗,成为他们指明夜中方向的唯一光亮。
一扇大门将屋外幽静祥和与屋内压抑安静形成鲜明对比。萧菱秀的话落下,迟迟未有得到张才的回应。这种诡异的平静令她心里发寒,生出不安。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她提着食盒的手都开始发麻。这会那粗糙而有点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跟上来。”
萧菱秀一听,双眼微微睁大,嘴角不自觉上扬了些。她急忙边应是边跟上那个有点佝偻蹒跚的背影。
走到昏暗的尽头,穿过了一条不长不短的廊道,走近了一间不大不小的阁房。只见张才将油灯搁置在桌案之上,瞬间这间昏暗的房间被澄黄的火光照亮。他面无表情坐在椅子上,用轻慢的眼神无声看她。
这眼神实属令萧菱秀不自在,但她捏紧提手,壮胆一般将食盒放在了桌案。随后她攥紧了下拳头,仿佛这样就可以给足自己勇气。
“张老。这是我做的一口一念。”她完全打开了食盒,将那四碗用碗盖盖住的瓷碗一个一个成列在桌案之上,并看着张才,音色都有一点不自觉紧张得颤抖。
张才视线轻轻刮过那四碗瓷碗,没有动作。他只是平静无波地望着她,声音有种不容置喙的威严:“那混小子和你说了我的事?”
猛地神经有点绷紧,萧菱秀放在桌下的手紧捏袖角,像个犯错的孩童低着头。压住砰砰作响的心脏,那是面对长辈问话的忐忑,她斟酌着开口:“抱歉。我是不应该僭越张老你的事,可我是真心想要盘下云阙楼。你就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张才那颇有威仪且有着一些审视的目光扫视在她身上。她下意识将心都提起来了。她感觉到那视线像是拥有能穿透她身体让她所有心思无所遁形的能力。这令她不安的心情愈来愈重了。
烛火摇曳了好久,蜡油一滴一滴顺着淡黄的蜂蜡柱体缓缓落在那烛托之上。整个房间安静得令人呼吸都不禁屏息。
心在煎熬的炸锅里翻滚了许久,终于,在她要撑不住的时候,张才那粗糙死沉的声音响起了。
“打开吧。”
这道声音仿佛一道赦令,让萧菱秀差点没红了眼。她嗯了声,立马将那些碗盖一一打开。美味的香气瞬间肆意,弥漫了整个昏暗空洞的房间,甚至能将浓郁的烛火香也掩住了。
呈现眼前的四个陶罐中,萤火照耀下热气腾腾。第一个陶罐浓香汤面浮动着如翡翠般嫩绿的菠薐菜,间隙之中偶游荡着几片紫褐色猪肝薄片,周围晕开了淡淡油光,清亮而能见底。
第二个的汤面则游动着几块如琉璃般晶莹的冬瓜片,片片薄厚恰当,其中夹杂着几截浅褐色猪骨块,沉浸于奶白色的汤水内,偶有映红枸杞相配,仿佛雪中梅花。
第三个没有前两个配料丰富,但那金黄色汤面如同浓郁的琥珀色,周边是一圈不深不浅的清油,包裹着漂浮于汤面的好些莹白鸡肉块,而环绕鸡肉块纵横期间的还有零星如红花般点缀的红枣,整个汤素而有精。
最后一个则是淡紫色的芋头颗粒零散浮于汤面,已然被炖得化成糯沙,令整个汤的颜色都有些浅浅的芋色,又夹杂几截肥瘦相间的排骨块,油星伴着青蒜碎轻浮在汤面,犹如池中浮萍。
而这四个陶罐中央所包围的一个瓷盘,立马躺着整整齐齐的二十四颗形状不一,颜色纷呈的馄饨。在萧菱秀从第二层食盒里拿出四个瓷碗时,张才双下垂眼微颤,声音似乎比刚才又哑了些。
“这就是你做的一口一念馄饨?”
她微笑着应了声便将六颗代表冬季的馄饨放入瓷碗,拿起菠菜猪肝汤慢慢浇入其中,瞬间香味扑鼻,清透汤底夹杂几分翠绿泡着那形色不同的馄饨,宛若一幅五颜六色的名画。
将那盛好馄饨与汤的瓷碗,双手端着,郑重递给张才。张才表情多了一丝触动,接过后,用瓷勺动作缓慢却透着一分回忆的浓重。
他在伴着油光汤汁咬下第一口馄饨后,表情似乎有了松动,下垂眼猛地睁大,眼眶泛起红边。
他声音轻颤而沙哑,甚至能听出一丝哭音:“汤微甜浸透着几分猪肝的血香,又混杂淡淡菠薐菜的清香,甘润鲜甜。猪肝绵糯而轻弹,咬下去的土腥并不会抢味,反而被散发清香的菠薐菜冲淡不少。”
听到这般犹如夸赞的话,萧菱秀激动得心脏发热。手指交着袖角,指尖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当张才吃完一整碗后,他都不用她亲自再动手,仿佛能熟门熟路般自己去搭配剩下的馄饨与汤。
火烛在昏暗的室内跳动,将他们相对而坐的影子拉的很长。瓷碗与瓷勺相互碰撞发出的“叮铃”声,咬食喝汤的“吱啾”、“呲溜”与“咕咚”声,蜡烛燃烧的“噼啪”声。在这个安静的屋内相融而平和。
当张才将所有的汤与馄饨一一吃完,放下瓷碗瓷勺的时候,他的双眼早就充斥荧光。拿着瓷碗的那只宛若枯木粗糙的手颤抖着,不知是因吃东西太快还是因受到情绪起伏而喘着粗气。
屋内再次陷入绵长的安静,直到一道从沉闷而粗哑的声音打破这种气氛。
“菱秀娘子。你是如何做出来的?这道菜,我足足花费大半辈子才想明白要将二十四形色的馄饨搭配不同的汤底才算成功。你是怎么做到的?”张才忽而抬起下垂眼望过来,平静的眸子已然被一股激动的探索欲给覆没。
萧菱秀已经从这几句话里听出张老在接纳她。她手指轻轻蜷缩,用力按压了下指腹,似乎这样可以给她足够的力量。
于是抬起头来,她认真看着张才,语调不急不缓:“从张郎君口中得知做这道菜需用心。而我一开始也研究许久,迟迟未能探出其中真谛,直到有一位郎君给予了我见解。我才真的领悟。”
见张才只是沉静地看向她,没有说话。她便继续说:“心融入这道菜来理解,便有二,馄饨馅料为一心,而汤底浓味为二心。犹如一对才子佳人,佳人如那馅料般向内付出真心,而才子则如那浓郁汤底在外蕴着这颗真心,如此这般才能长相厮守,白首不离。”
话音落下后,在幽暗屋内忽而又荡出一段平静。萧菱秀手指又下意识收拢,透过昏黄烛火,望着对面老者面容如深山古钟陷入漫长寂静。
半晌,张才终于有所动静。他粗音沉甸甸却带着一丝释然,低吟一声:“哎。也罢。云阙楼当真是寻到了新主。”
此话一出,萧菱秀心口那块重石突然消逝不见,身体都轻盈不少。她难掩激动,郑重其事地感激道:“多谢张老信任,我定会不负重托,且会履行约定,这道菜会一直存于云阙楼。”
张才望着那空荡荡的瓷碗陶罐,面容噙着悲戚,似透过那些器皿追忆某段过往。他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萧菱秀的承诺,转念就自顾自走入从前的回忆当中。
“她是个做事极为认真,且一丝不苟的娘子。只要关于做菜,她便会究其真谛,务必做到完美。一口一念馄饨是她所创,我与她本来拜入同一位大师底下,她是我的师姐。”
萧菱秀安静听着,看张才神情迷离追忆,心想他口中那位娘子应就是他所等之人。他的声音又缓缓而起:“在她第一次将一口一念带到我面前的时候,我震惊又有些嫉妒她的天赋,但更多还是钦佩。”
这段悠远带着一丝神秘的故事,她听着不知不觉也生出了一些好奇。她不由小心追问:“后来呢?”
张才转过头,看向了漆黑一片的屋外,似乎记忆锁定了某个片段。神色又沉重了很多,他声音笼罩了一层悲伤:“后来她为了一个人做了响当当的御厨。可惜她本性纯真又正直,如何能在那繁复又谋算浓重的朝堂行走。到底还是落得个家破人亡。”
知道结局,萧菱秀心头一震。虽知张老所念之人早就离世,却未曾想到是做御厨后死的。至于为何而死,之后,张才便不再多言。在二更从屋外响起时,萧菱秀便从云阙楼离去归家了。
踏入宅门时,她心情交织着喜悦与些许沉重。高兴是因张老终于松口,沉闷是则张老那悠远的故事有些令人意难平。
叹出一口气,刚垂着头,提裙迈入门槛,穿过回廊。她便见有道人影从东院那边掠过,从昏暗的夜色下,看不清面容,从黑色衣着上看也分不清是何人。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不是谢玖安,因为身形比谢玖安瘦小,眼睛半眯,凝思着得出一个结论,是位娘子。
萧菱秀想到什么,皱起眉头,难道这人带了风尘馆的小娘子回来了?这个想法让她心中莫名不悦。这人将她家当做什么了!她不允许有人把这些人带到外祖母宅子里来,简直是乌烟瘴气!
这般一想,她拗不过心中气愤。便提起裙子,气势冲冲地直奔东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