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她指凉》茉玄

28、旧痕

　　江市的三月，春寒顽固地盘踞，离年节的热闹过去才将将一月，空气里却已寻不到多少喜庆的余温，只剩下料峭的风，刮得人脸生疼。

　　许晚棠裹紧了羽绒服，跟着莱青美院采风的大巴车，再一次踏入了棠苑的地界。与年前那次私人归来不同，这次是系里组织的正式活动，队伍庞大，导师在前头讲解着园区规划与艺术生态的结合，同学们叽叽喳喳，充满了新学期的兴奋。

　　她跟在队伍稍后的位置，心思却有些飘远。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悄悄拿出来看。

　　是白青泠的消息。 「到了吗？」

　　简单三个字，许晚棠却仿佛能看到屏幕那头那人盯着手机、略带些不确定的模样。

　　「到了，刚下车，跟着老师呢。」她快速回复，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一下，又添了一句，「你那边结束了？」

　　那边显示“正在输入…”了好一会儿，才跳出一条： 「嗯。还有一节课，不重要。」隔了几乎有半分钟，就在许晚棠以为对话已经结束时，又一条消息蹦出来： 「……我想过去。」

　　没有问“方不方便”，也没有说“能不能”，直接就是“我想过去”。这种近乎直白的陈述，在白青泠那里，已经是某种极致的、带着冷感的撒娇了。

　　许晚棠几乎能想象出她打下这几个字时，脸上可能没什么表情，但耳根或许会微微泛红，眼神里藏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害怕被拒绝的忐忑。

　　许晚棠的心一下软得一塌糊涂。「好……我们估计要集体活动一两个小时，之后自由活动。你到了告诉我，我就去找你。」她回复道，嘴角忍不住弯起。

　　「嗯。」白青泠回了一个字，像是终于安心了。

　　收起手机，许晚棠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感觉连导师讲解的新材料应用案例都听起来有趣了不少。

　　另一边的澄棠设计学院里，白青泠看着屏幕上那个“好”字，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她收起手机，看了一眼讲台上还在滔滔不绝的老师，又低头看了看腕表。离下课还有二十多分钟。这节选修课确实不那么重要。

　　她几乎没有犹豫，悄无声息地收拾好桌面的笔记本和笔，弯下腰，借着前排同学的遮挡，从教室后门溜了出去。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好学生偶尔叛逆时特有的冷静和果断。

　　走出教学楼，冷风扑面。车子很快到来。她坐进后排，报出目的地后，便安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城市的高楼逐渐被甩在身后，视野变得开阔，远山的轮廓依稀可见。

　　她微微握紧了放在膝上的手，心里那点因为擅自逃课和即将见面的微妙的雀跃与紧张，交织成一种陌生的情绪，在胸腔里轻轻鼓胀。

　　她先让司机绕了一下，回了一趟家。小姨果然不在，大概在书店忙碌。家里静悄悄的，白月梨和米姝杞周末约了同学，也不在家。

　　她快速放下书包，换了一双更便于行走的运动鞋，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微乱的头发，这才重新出门，之后确保关好门窗再打车直奔棠苑。

　　许晚棠这边，集体参观终于告一段落，导师宣布自由活动两小时，下午再集合返回。同学们一哄而散，有的继续钻研感兴趣的工作室，有的则结伴去找地方解决午餐。

　　许晚棠立刻拿出手机，白青泠的消息已经先一步到了。 「我到了。在入口牌坊这边了。」

　　她几乎能想象出白青泠独自一人站在那显眼的牌坊下，清冷的身影与周围可能零星的游客格格不入的样子。「等我，马上来。」她回复完，立刻朝着约定的老地方——那片核心区的老海棠林快步走去。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来，落在身上有了些许暖意。老海棠树的叶子尚未完全丰茂，枝桠间已有繁密的花苞蓄势待发，偶尔有几株性急的，已然绽开了浅粉的花朵，在风中微微颤动。

　　她走到那棵最粗壮、年岁最久的海棠树下，一眼就看到了已经等在那里的白青泠。她穿着浅灰色的长款羽绒服，围着米白色的围巾，鼻子被风吹得有点红，正微微仰头看着枝头的花苞，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有些柔和。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来，目光准确地捕捉到许晚棠，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光亮，又迅速隐没。

　　“这么快？”许晚棠小跑到她面前，微微喘气，“我以为我还要等一会儿呢。”她注意到白青泠似乎比上次见时清瘦了一点，下颌线更清晰了。

　　“嗯，路上没堵车。”白青泠语气平淡，视线却在她脸上仔细扫过，像是确认她一切都好，“你们结束了？”

　　“刚自由活动。”许晚棠笑道，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保温杯喝了一口水，“吃午饭了吗？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

　　白青泠摇了摇头：“还不饿。”她的目光投向海棠林深处，“走走？”

　　“好。”许晚棠自然没有异议。

　　两人并肩沿着熟悉的、铺着碎石的小径慢慢走着。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草木香气和隐隐的、若有似无的花香。大部分时候是沉默的，但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无需言语的默契。

　　许晚棠偶尔指着一处变化了的景致小声评论，白青泠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轻点头，或极简短的“嗯”一声。

　　走了约莫一刻钟，许晚棠的手机响了，是叶知灵。

　　“棠棠！你们采风结束了吧？定位发过来，我们到棠苑这边了，接上你们一起去吃点好的！柔柔都快被米姝杞念叨死了，非要马上见到你们。”

　　背景音里是米姝杞欢快的叫声和林薏柔带着笑意的安抚。

　　许晚棠笑着把手机拿开了一点：“知道啦，刚自由活动。定位发群里了，你们过来吧。”

　　挂了电话，她对白青泠说：“知灵她们到了，说来接我们一起去吃饭。”

　　白青泠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应了一声：“嗯。”但许晚棠敏锐地感觉到，她周身那种因为独处而略微放松的气息，几不可查地收敛了一些，恢复了平日里更常见的、那种带着些许距离感的沉静。

　　仿佛刚才那段只有她们两人的静谧时光，是一个被小心珍藏起来的、短暂的泡泡。

　　没多久，隐约出现在了小径尽头的叶知灵，她率先跳下车，一身亮眼的运动装，活力四射地挥手：“哟呵！两位艺术家，找到灵感了吗？”

　　林薏柔从副驾驶下来，手里还拎着一个保温袋，温柔笑道：“晚棠，青泠，饿了吧？我带了点三明治，先垫一下。”

　　后车门打开，米姝杞像个小炮弹一样冲出来，直奔许晚棠：“晚棠姐！我好想你啊”然后才看到旁边的白青泠，声音立刻小了点，“青泠姐。”

　　白月梨也跟着下了车，她看起来文静许多，走到白青泠身边，小声喊了句：“姐。”目光却好奇地在一旁的许晚棠和兴奋的叶知灵之间转了转。

　　叶知灵已经凑到许晚棠身边，勾着她的肩膀看她的速写本：“画什么了？给我看看嘛，哎，这海棠花苞画得真不错……”

　　白青泠的目光落在叶知灵勾住许晚棠肩膀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又淡淡移开，接过林薏柔递来的三明治，低声说了句：“谢谢。”

　　许晚棠一边应付着叶知灵，一边下意识地朝白青泠那边看了一眼。见她安静地站在妹妹身边，小口吃着三明治，日光透过枝桠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

　　许晚棠心里那处最柔软的地方又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好了好了，大家先上车吧，”林薏柔温柔地招呼大家，“知道一家不错的私房菜馆，离这不远，我们过去正好。”

　　一行人嘻嘻哈哈地上了车。叶知灵负责开车，林薏柔在副驾驶指路。

　　许晚棠和白青泠自然地被安排在了第二排，白月梨和米姝杞挤在了第三排。

　　车子启动，驶离了安静的海棠林。车内充满了叶知灵的说笑声、米姝杞的叽叽喳喳和林薏柔偶尔温柔的补充。

　　许晚棠靠在椅背上，微微侧过头，看向身边的白青泠。

　　她似乎有些累了，正闭目养神，车窗外的光影在她安静的脸上明明灭灭。

　　许晚棠的手指悄悄动了一下，极小幅度地，碰了碰白青泠放在座椅上的手背。

　　那只手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躲开。过了一会儿，冰凉的手指轻轻翻转，指尖在许晚棠的掌心极快极轻地勾了一下，如同蝴蝶振翅，一触即分。

　　许晚棠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一股细密的、酸涩又甜暖的悸动从两人相触的皮肤瞬间窜遍全身。她迅速收回手，握成拳，仿佛要留住那转瞬即逝的触感。脸颊有些发烫，她假装看向窗外，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白青泠依旧闭着眼，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有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悄然泛红的耳尖，泄露了主人并不平静的内心。

　　春寒依旧，车窗外风景流转。但某个隐秘的角落，有什么东西已经破土而出，在无人知晓的静默中，疯狂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