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她指凉》茉玄

24、棠年

　　寒假最后的时光，像捧在手中的沙，越是试图紧握，流逝得越快。阳光透过书店的玻璃窗，依旧明亮，却仿佛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名为“离别”的滤镜，温暖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清冷。

　　许晚棠开始着手整理行李。这个过程缓慢而充满回忆。她从书架底层抽出那几本在江市旧书市场淘来的泛黄画册，指尖拂过粗糙的封面。

　　她小心地将一叠植物染的布样——靛蓝、苏木红、栀子黄——依次叠好，每一片色彩都对应着工作室里一个个埋头苦干的深夜。

　　窗台上那几盆被她收养的多肉，胖嘟嘟的，在冬日阳光下显得格外憨态可掬，她犹豫着是否要带上它们。

　　最重要的，是那个时刻散发着清雅气息的海棠花香囊，和那本倾注了心意的、手工装订的蓝晒画册。她将它们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最终决定还是带上。它们不仅仅是物品，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陪伴和力量的源泉。

　　楼上也隐约传来收拾东西的动静。白青泠似乎比她更有效率，行李箱轮子滑动的声响干脆利落，偶尔有关柜门的轻响。她们默契地减少了碰面，仿佛都在用这种方式，为自己即将到来的远行做着心理准备。

　　小姨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的低气压。她不再出门会友，而是系上围裙，整日泡在厨房，变着法子地用食物来表达她的牵挂。

　　“棠棠，来尝尝这个新烤的饼干，黄油放得足，能放一阵子，你带回学校饿的时候垫垫肚子。”她端出一盘烤得金黄酥脆的曲奇。 “青泠，这件羊毛衫你试试，我看江市那边开春了也忽冷忽热的，备一件在宿舍总没错。”她又拿出一件质感柔软的崭新毛衣。

　　她的关怀无微不至，像春雨一样，悄无声息地浸润着离别的愁绪。

　　白月梨的情绪则直接而外放。她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许晚棠身后，看着她把一件件东西放进箱子，小脸皱成一团。 “晚棠姐，”她声音闷闷的，“你下学期还会教我画那个水彩的晕染技法吗？我老是掌握不好水量。”

　　许晚棠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身摸摸她的头：“当然会啊。你可以随时拍照片发给我，我视频教你都行。”

　　“真的？”白月梨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可是……那都不一样。你在这里比较好。”

　　“时间很快的，你看，一个学期不也一晃就过了？”许晚棠安慰她，心里却也泛起同样的不舍。

　　最后一个晚上的践行聚会，气氛微妙。叶知灵、林薏柔和米姝杞都来了。书店里重新充满了年轻人的声音，却总像是在热闹之下，潜藏着一条名为“告别”的暗流。

　　叶知灵盘腿坐在地毯上，挥舞着手臂描述大学游泳队的“残酷”训练：“……你们是不知道，那个强度，我感觉自己不是去游泳的，是去参加铁人三项的！不过嘛，”她话锋一转，得意地撩了下头发，“本小姐天生丽质，怎么练都晒不黑，气不气人？”她试图用惯常的活泼驱散离愁。

　　林薏柔温柔地笑着，递给她一杯水：“知灵，你总是这么有活力。不过训练也要注意科学方法，别受伤了。”她转向许晚棠和白青泠，眼神温和而通透，“在大学里，找到自己的节奏很重要。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但也不要虚度光阴。有什么想法，多交流总是好的。”她的话语像潺潺流水，平和而有力量。

　　米姝杞安静地剥着橘子，分给大家，轻声对许晚棠说：“晚棠姐，你那些植物染的布真好看，像把春天留在里面了。”

　　许晚棠笑着回应大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坐在稍远处的白青泠。她正低头看着手里的一本书，但许晚棠知道她没看进去，久久没有翻动页面。

　　聚会散场时，拥抱和叮嘱变得格外用力。 “到了发消息！”叶知灵用力抱了抱许晚棠，又拍了拍白青泠的肩膀。 “一路平安，保持联系。”林薏柔点了点头。 “暑假再见……”米姝杞小声说。

　　送走朋友，书店瞬间安静下来，那份被暂时掩盖的离愁变得无比清晰。白月梨被小姨催着上楼洗漱。客厅里只剩下她们三人。

　　小姨收拾着茶几上的杯碟，声音温柔：“行李都再最后检查一遍，关键的东西，身份证、车票、钱包，单独放在好拿的地方。路上人多，小心点。”

　　“嗯，都整理好了，小姨。”许晚棠应着。白青泠也轻轻点头：“放心，我会照顾她的。”

　　小姨看了看她们，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关怀，有理解，或许还有一丝对自己过往的感怀。

　　她最终什么也没多说，只是笑了笑：“那就好。早点休息。”便端着托盘走进了厨房，体贴地留下了独处的空间。

　　空气再次陷入沉寂，只有古老的挂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敲打着离别前的分秒秒。

　　许晚棠深吸一口气，转向白青泠，从口袋里拿出那个海棠花香囊。它的香气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郁。

　　“青泠，”她开口，声音比想象中要平静，“这个，还是你留着吧。放在书包里，或者笔袋里，就当我……嗯……就当是个提神的小东西。”她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但眼底的认真泄露了她的真实心意。

　　白青泠的目光落在那个被摩挲得光滑的香囊上，没有立刻去接。

　　她沉默了几秒，抬起头，看向许晚棠，眼神深邃得像夜下的海面。 “你应该更需要它。”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

　　“你的工作室总有一股溶剂的味道。它的气息……更干净，更适合你。”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而且，我已经有最好的纪念品了。”

　　她指的是那三个铜字模，和那些共同经历的、无法磨灭的时光。

　　许晚棠的心被这句话狠狠撞了一下。她握紧了香囊，感觉那股力量从指尖蔓延到心脏。她不再坚持，缓缓收回手，点了点头：“好。那……我留着。”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仅仅是尴尬，更像是一种汹涌的情感在无声地奔流，几乎要冲破堤坝。

　　许晚棠看着白青泠，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感谢她无数次的雪中送炭，依赖她沉默却强大的存在，眷恋她每一个细微的关怀，还有那份日益清晰、让她心悸又困惑的情感……

　　“青泠，我……”她再次鼓起勇气，声音微微发颤，“这个假期，我真的很……”

　　“到了学校，”白青泠几乎同时开口，再次打断了她，她的语速比平时稍快，眼神避开了许晚棠的直视，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如果……如果遇到什么麻烦，或者只是……只是想找人说话，任何时候都可以找我。”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视频，或者电话，都可以。”

　　她的话像是一种笨拙的承诺，一种小心翼翼的守护，同时也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温和却坚定地阻止了某些话语的流出。

　　她似乎害怕听到答案，更害怕自己一旦开口，会说出无法收回的话，打破某种危险的平衡。

　　许晚棠的话再次被堵了回去。一股强烈的失落感涌上心头，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理解和心疼。

　　她看懂了白青泠眼中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犹豫，或许还有一丝和她同样的害怕。

　　她不再试图追问，只是郑重地点点头：“好。你也是。如果排版遇到瓶颈，或者……只是累了，也可以找我。我可能不懂设计，但我可以当个听众。”

　　“嗯。”白青泠极轻地应了一声，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对话似乎无法再继续下去。 “不早了，”白青泠率先移开目光，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明天还要赶车，休息吧。”她说完，没有再给许晚棠说话的机会，转身，步伐略显匆忙地走向楼梯。

　　许晚棠站在原地，听着她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上，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像是被掏空了。她低头，看着掌心那个小小的、承载了太多未言之语的香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它紧紧贴在心口。

　　回到房间，她最后一次检查了行李。然后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输入框里的光标闪烁着，她打了很长一段话，诉说不舍，表达感谢，甚至隐隐触碰那份朦胧的情感……但最终，她还是一字字地删掉了。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最简单，却也最沉重的：「晚安，青泠。明天见。」

　　她等了很久，手机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没有回复。

　　而在隔壁房间，白青泠同样没有睡。她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她面前摊开着一本崭新的素描本，纸张雪白。她手中握着笔，笔尖悬在扉页上方，久久未落。

　　窗外是沉寂的冬夜，窗内是汹涌的心事。许久，她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极轻地、极其郑重地，在扉页的右上角，写下了两个清瘦而克制的小字：「棠年」。

　　仿佛这两个字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她迅速合上本子，像是要封存一个灼热的秘密。她将它小心翼翼地塞进行李箱的最里层，与其他至关重要的物品放在一起。

　　然后她关掉台灯，躺到床上。黑暗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她能听到隔壁房间极其细微的动静，能想象出许晚棠此刻或许也正对着手机屏幕出神。

　　她拿起自己静音的手机，屏幕亮起，映出那条未回复的消息。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良久，最终也只是轻轻拂过那个名字，然后将手机紧紧握在手中，贴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离那颗跳动的心更近一些。

　　离别的前夜，两个房间，两份同样厚重却同样选择沉默的心事，在黑暗中静静流淌。

　　它们没有消失，只是更深地沉淀到心底，如同深海之下的潜流，力量磅礴，却无声无息。

　　它们等待着，或许下一次重逢，或许某一个豁然开朗的瞬间，积聚足够的力量，冲破所有的迟疑与静默，汇合成勇敢的告白。但，不是今夜。

　　今夜，只有寂静，和寂静之下那未诉的衷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