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覆》浯延

58、尘埃落定

　　风穿过空寂的宫阙，带着深秋特有的肃杀和寒意，卷起阶前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最终不知飘零何处。

　　紫宸殿前的血迹早已被冲刷干净，汉白玉石地砖光洁如镜，映照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数日前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爱恨对决，只是一场虚幻的噩梦。

　　然而，空气中似乎仍隐约残留着一丝铁锈般的腥气，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失去的冰冷。

　　朝会恢复了。百官依序列班，手持玉笏，神情恭谨，甚至带着比以往更甚的小心翼翼。

　　龙椅上端坐的新帝，依旧年轻，眉目间却仿佛一夜之间褪尽了最后一丝青涩，只剩下一种冰封般的沉静和威仪。他处理政务的速度更快，决策更果决，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他精准地论功行赏：护国公郭安加封食邑，镇守北疆，权柄更重；丞相林维舟…在那一夜的“护驾”中有功，其女被册封为贵妃，林家恩宠依旧，甚至更显赫，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赏赐的是荣华，而非真正的权柄核心。

　　那些曾与郁琏牵连过深、或在最后动荡中首鼠两端的官员，则被不动声色地清理出朝堂，换上了更多唯新帝马首是瞻的新面孔。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赏罚分明，无可指摘。

　　只是，那双俯瞰众生的眼眸深处，再无波澜。仿佛所有的热烈、所有的温度，都已随着那个人的离去，彻底燃尽、冷却。

　　没有人敢提及那个名字，那个曾在宫闱深处引发无数猜测、最终以“影阁逆贼伏诛”定论的名字。那夜的细节被严格封锁，只留下一个模糊的、符合所有人预期的结局：乱臣贼子，已被陛下天威诛灭。

　　退朝后，新帝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折返书房处理奏折，而是屏退了所有随从，独自一人，缓缓走向宫中最高的一处观星台。

　　秋风猎猎，吹动他玄黑绣金的龙袍，衣袂翻飞，更显其身姿孤峭，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他极目远眺，整个皇城、乃至整个京城，都在他的脚下匍匐延伸。万里江山，如画卷铺展。

　　这是他耗尽心血、付出一切代价才得到的天下。

　　冰冷，而死寂。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躺着一枚极不起眼的、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的黑色金属小瓶。那是最后一点“寂寥蒿”的解药，或者说…是毒药。如今，已再无用处。

　　指尖微微用力，小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最终碎裂开来，里面那点深绿色的粉末被秋风瞬间卷走，消散得无影无踪。

　　连同那个人最后的气息，一起散尽了。

　　他闭上眼，脑海中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最后一幕——

　　利刃穿透血肉的闷响，温热的血溅在他的脸上。那双恢复了瞬间清明的、盛满了巨大痛苦、歉疚与…一丝解脱的眸子，深深地望着他，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是“青延”。

　　还是“抱歉”？

　　他永远无法确定了。

　　下一刻，那身体便软软倒了下去，如同折断的羽翼，再无声息。

　　他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鲜血浸透自己的龙袍，任由那冰冷的重量压垮了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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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璟从怀中摸出那枚小小的晴天娃娃，是浯虞临死前递给他的。

　　他还记得他说：“青延…没有我的日子里，希望…你每天都是晴天…”

　　想必是在他把他软禁的日子里，他用那双本该拿着刀的手一针一线缝的，最外层包的是最初那块衣角…

　　可没有了他，他的每天都乌云密布，再无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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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后来，便是清理、肃清、安抚、布局…他像一个最精密的机器，处理着一切后续。他将那人安置在了一处无人知晓的、开满白色山茶花的静谧山谷。没有墓碑，不需要任何标记。他知道，他永远不会去祭拜。

　　因为那个人，从来就不属于那里。

　　他只属于那段短暂却灼烫了他一生的时光，属于那些暗夜里的低语、生死间的托付、以及最后那双盛满复杂情感的眼睛。

　　“陛下。”高公公苍老而谨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破了死寂的沉默，“林相在外求见，商议…选秀充盈后宫之事…说是…迟迟未立后，后宫无主…”

　　新帝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依旧投向渺远的天际。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决断：“告诉林相，边患未平，山河未靖，朕无心于此。此事，日后休要再提。”

　　高公公心中一凛，头垂得更低：“…是。”

　　他悄悄抬眼，觑了一眼新帝挺拔却孤绝的背影，心中无声叹息。陛下变了。曾经的七皇子殿下，虽心机深沉，却总还有一丝人气。而现在的陛下，就像…就像这把龙椅本身，冰冷，坚硬，再无悲喜。

　　打发了高公公，新帝依旧独立风中。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独地投在冰冷的石阶上。

　　他想起很久以前，在那间偏僻院落里，那人曾问他：“值得吗？”

　　那时他未曾回答。

　　现在，他知道了答案。

　　用尽算计，踏着荆棘，坐上这至高之位，却发现四周空无一人，只剩下蚀骨的寒冷和无边的孤寂。

　　这世间，再无人会在他疲惫时，无声地递上一杯温茶；再无人会在他遇险时，毫不犹豫地以身相护；再无人会在他耳边，用那沙哑却认真的声音，唤他一声…

　　“青延。”

　　一声极轻极淡的呼唤，仿佛被风吹来，又仿佛只是他心底无尽思念产生的幻听。

　　新帝猛地浑身一僵，倏然回头！

　　身后空无一人，只有猎猎的风声穿过高高的廊柱。

　　是幻听。

　　他缓缓转回头，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苦涩的弧度。

　　他左手攥紧那只娃娃，眼泪无声滑下…

　　是了，怎么会是他。他亲眼看着他倒下，感受过他逐渐冰冷的体温。

　　那声呼唤，不过是这宫阙万千冤魂中的一声，或是…他自己心魔所生。

　　他缓缓步下观星台，一步步走向那象征着无上权力、也囚禁了他一生的深沉宫殿。

　　脚步沉稳，背影决绝。

　　风依旧吹着，卷起枯叶，掠过琉璃瓦，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仿佛在吟唱着一曲无人听懂的歌谣，关于爱恨，关于谋算，关于失去，关于一座用真情换来的、冰冷孤寂的江山。

　　而在那无人知晓的山谷，白色山茶花静静绽放，旁边一株新移栽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寂寥蒿，在夕阳余晖下，叶片微微卷曲，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未被风吹散的故事。

　　第四卷?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