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覆》浯延

45、凯旋归心

　　北疆的风雪似乎还未从郭安的铠甲上完全消融，他带着一身征尘与血腥气，大步踏入紫宸殿时，整个朝堂都为之一静。

　　这位新晋的护国公，眉宇间带着鏖战后的疲惫，却更添了几分百战老将的凛然煞气。

　　“臣，郭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声如洪钟，在殿内回荡。

　　郁璟端坐龙椅，冕旒下的目光锐利而急切：“爱卿平身！北疆战事如何？快细细奏来！”

　　郭安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份染血的军报，声音沉肃：“托陛下洪福，三军将士用命，已击退突厥主力，收复云州大部失地！然…”他话音一顿，眉头紧锁，“突厥此次退得蹊跷，其主力未受重创便后撤百里，似有诱敌深入之嫌。且其军中似有高人指点，战术刁钻，尤其…擅长小股精锐袭扰，专攻粮道与将领…”

　　他详细禀报着战局，分析着疑点。

　　郁璟凝神静听，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当听到“小股精锐袭扰”、“专攻将领”时，他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十日前，我军一队斥候于狼牙谷遇伏，全军覆没。现场留有激烈打斗痕迹，且…”郭安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一丝后怕与难以置信，“且根据残留的箭矢和伤口判断，伏击者中，恐有影阁杀手参与！”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影阁！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竟然出现在了边关战场！还与突厥勾结？！

　　郁璟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果然！无面的疯狂行动只是幌子，影阁真正的目标，一直是北疆！他们想借突厥之手，彻底搅乱他的江山！

　　“就在五天前，”郭安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这位老将的脸上竟露出一丝心有余悸，“臣率亲兵巡视前线，途中遭遇一支极其精锐的突厥‘鬼鹞’骑兵突袭，对方竟准确知晓臣之路线，设下绝杀之局！臣…几遭不测！”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连郭安都险些遇害？！

　　“万幸！”郭安猛地提高了声音，眼中迸发出一种混合着感激与惊叹的光芒，“危急关头，有一人如天降神兵！其人身手之高，臣平生仅见！于乱军之中，单枪匹马，连斩对方七名头领，更…更以身为盾，为臣挡下了一支淬毒的冷箭，自身却…”

　　郭安的声音哽了一下，似乎回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仍觉震撼：“…却重伤坠马，陷入重围！臣后来才知，他便是陛下派往北疆的…浯虞壮士！”

　　“浯虞！？”郁璟失声惊呼，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冕旒剧烈晃动，珠玉碰撞发出清脆的急响！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重伤坠马？！陷入重围？！

　　郭安沉重地点点头：“是！浯壮士孤身引开大部分追兵，臣才得以脱身…后来臣立刻派兵搜寻，在一处雪谷中找到他时，他已…身中数箭，气息奄奄，身边倒着十余名突厥高手的尸体…”

　　郁璟再也听不下去！后面郭安又说了什么，战果如何，赏赐如何，他一个字都听不进了！他的脑海里只剩下“身中数箭”、“气息奄奄”这几个字在疯狂回荡！

　　“他人呢？！现在何处？！”郁璟的声音嘶哑尖锐，完全失了平日的沉稳，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惶与恐惧！

　　“陛下放心！”郭安连忙道，“臣已命军中医术最高明者全力救治，暂稳住伤势。浯虞壮士意志惊人，挺了过来！臣不敢耽搁，待其伤势稍能经得起颠簸，便立刻派最可靠的亲兵队，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护送其回京！算日程…今日午后必能抵达！”

　　今日午后！

　　郁璟紧绷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被旁边的高公公及时扶住。他缓缓坐回龙椅，脸色苍白，手心里全是冷汗。巨大的后怕和铺天盖地的担忧几乎要将他淹没。

　　朝臣们面面相觑，都被新帝这突如其来的失态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过陛下如此情绪外露，为了一个…身份不明的侍卫？

　　接下来的朝会，郁璟几乎魂不守舍，草草处理了几件紧急政务，便宣布退朝。

　　他回到御书房，却根本无心批阅奏章。来回踱步，目光一次次地望向殿外，计算着时辰。每一次听到宫门方向的动静，都会让他心惊肉跳。

　　午时刚过，一骑快马疯狂冲入宫门！

　　“报——！！！浯虞壮士已至宫门外！”

　　郁璟猛地起身，甚至来不及换下朝服，便疾步冲出御书房，向着宫门方向而去！皇帝亲自出迎，这是何等殊荣！宫人内侍们吓得纷纷跪地。

　　宫门缓缓开启。

　　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停在那里，车帘掀开，几名郭安的亲兵小心翼翼地抬下一副担架。

　　担架上的人，浑身裹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一般，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不是浯虞又是谁！

　　他看起来比离开时更瘦削了，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在那场惨烈的厮杀中被耗尽。

　　郁璟的脚步顿住了，心脏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他挥退了所有旁人，独自走到担架边，缓缓蹲下身。颤抖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开浯虞额前被汗湿的碎发，动作小心得仿佛怕惊扰了一场易醒的梦。

　　“遥遥…”他低声唤道，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心疼与后怕，“我…朕来了…我们回家了…”

　　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浯虞的长睫微微颤动了几下，极其困难地，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总是空洞冰冷的眸子，此刻因重伤和疲惫而显得有些涣散，蒙着一层虚弱的水光。他费力地聚焦，看清了眼前那张写满了担忧与焦虑的、年轻帝王的脸。

　　四目相对。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北疆的风雪，惨烈的搏杀，命悬一线的绝望…还有，此刻眼前这人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关切。

　　浯虞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郁璟连忙凑近些：“你想说什么？慢慢说，朕在听。”

　　浯虞极其缓慢地、用尽力气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指尖微颤地，碰触到了郁璟紧紧攥着担架边缘、因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

　　他的指尖冰凉。

　　然后，他看着他，用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气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北疆…暂安…”

　　“…青延…我…回来了…”

　　青延。

　　他叫他青延。

　　不是陛下，不是君臣之别的称谓。

　　而是那个他只在心底默念过、在情急时脱口而出过一次的表字。

　　郁璟的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和酸楚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他！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他反手猛地紧紧握住浯虞那只冰凉的手，仿佛要将他从鬼门关彻底拉回人间！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混合着这些日子的担忧、恐惧、思念，汹涌而下。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哽咽着，重复着这句话，像个终于找回失而复得珍宝的孩子，什么帝王威仪，什么江山社稷，在此刻都显得微不足道。

　　“遥遥…”他俯下身，额头轻轻抵住浯虞冰凉的额头，声音颤抖，却带着无比的坚定，“以后再不许…再不许这般冒险！你的命…是我的…是朕的！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拿走！听见没有！”

　　这近乎霸道不讲理的命令，却比任何情话都更加真挚灼热。

　　浯虞涣散的目光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泪眼，感受着额间传来的温度，那冰封已久的心湖，终于彻底碎裂，涌出滚烫的洪流。

　　他极轻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唇角，似乎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阳光穿过宫门的檐角，恰好落在两人交握的手和相抵的额头上，温暖而明亮。

　　然而，在这片温暖的光影之外，深宫的阴影依旧浓重。

　　无人知晓，那远在北疆的“蹊跷”败退，那精准的伏击，那淬毒的冷箭…这一切的背后，那双隐藏在蛛网深处的眼睛，是否正满意地看着猎物，一步步踏入更精心布置的罗网。

　　情之所钟，或许正是最致命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