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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长水阔知何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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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师父问他:“如何是法身?”
李懂答道:“法身无相。”
师父又问他:“如何是法眼?”
李懂答道:“法眼无暇。”
师父叹道:“李懂,你心有杂念,你身依旧在俗尘。”
二、
摩洛二十九年秋,沂国大河决堤,粮食颗粒无收,数万百姓流离失所。而朝廷无人赈灾,税收却是越来越严苛。北边有几股忍不了举大旗的,倒是被果断镇压,几个头领的尸首悬挂在当地城门上,三年都没放下来。此后几年,沂国表面虽看起来安稳,但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都早已暗流涌动。
摩洛三十三年冬,临国来犯。边城百姓半月之内被屠十万,血流成河,而沂国皇帝依旧躲在皇宫里嬉戏玩乐,做着醉生梦死的春秋大梦。边城至都城的官道上尸殍满地,无人收殓。因边城逃难来的人不知凡几,日日聚在府衙门前恳求赈灾派兵,都城的掌权宦官嫌他们碍眼,赶了他们出去并封闭城门,严令再不许人进出。
都城往南走一百八十八里,是一座草木青笼的高山。百年前有高僧得道于此,当地人建了佛塔供奉舍利,随着来研习佛法的弟子信徒越来越多,渐渐形成了一个小小村落。
随后在舍利佛塔周围又建了大大小小十三座塔,并圈了一块地方出来造了一座名为“慈水寺”的佛寺来。二十年前天降魔罗镇压于此以佛法教化之后,慈水寺的名气也越来越大,几乎成了全国信徒的向往圣地。
被赶出都城的流民大多聚集在慈水寺附近。这寺躲在都城背后,没被战火殃及,便有信徒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到处嚷说,这里是被神佛护佑之地,以求一丝心安。久而久之,流民们也对慈水寺生出了虔诚的信仰之心,别说穿着袈裟的僧人了,就是看到个小沙弥也要靠近祈祷几句。
这夜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至此,待了几日,又打着转儿飞向更南的地方过冬。佛寺的石道被香客僧人往来踩踏了近百年,早就被打磨的生光,此时月光铺将下来,倒显得犹如冰霜打造的一条路一般。
在这条青石路上,正慢慢走着一个人影。他穿着缁衣,肩上挑着一担柴,胸前挂着的一串佛珠随着他的脚步左右摇晃着。
山路行到转弯处,兀地冒出一个人影,拉了那缁衣僧人便往山崖坠去。缁衣僧人却并不显得吃惊,那黑影拉着他在山崖上纵跳几下,落到一块突起的平台上,身上将僧人扶稳,又帮他卸下了那一担柴。
山崖对面是一条巨大的瀑布,冬日水流减小,已无夏日声势浩大的气势,但在明亮月光下仍然皎皎生灿。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僧人站稳后对着瀑布看了好一会,低低念出了这句诗仙李白的名章。飞瀑奔泻而下腾起的水雾扑在脸上,被山风一吹便显得有些冻人,那黑影将僧人拉到里面,自己背对着瀑布坐下。
僧人双手合十,笑道:“顾将军,今日可不是相会之期,怎的来了?”
被叫做顾将军的高大男子从腰间摸出一坛子酒放到石头上:“我观今夜月色溶溶,想与你共赏,所以来了。”
僧人道:“可你背坐着,如何赏月?”
顾将军道:“我来了之后才发现,月下观美人要比平时更美上三分,于是背对明月而坐。”
僧人微垂着眼睫,明亮月色下可以清晰的看到这僧人不过二十些许年纪,双眼温润怀神,宝相庄严,只左眼上长了一颗痣,让他这张佛像似的脸生出了凡俗的意味。这僧人叫做李懂,从小养在慈水寺,但师父总说他凡尘未尽,是以二十年来都未有法号,仍以俗家名字称呼。
李懂在顾将军对面坐下,给他拍开酒坛的封泥,一股酒香扑面而来,熏人欲醉。
顾将军拎起酒坛豪饮一口,有一小股酒水从坛口溢出,顺着他的喉结慢慢往下渗入衣领。
李懂看着顾将军畅饮美酒,似有若无地轻叹了口气:“色相皆空,便是美人百年之后也如白骨,顾将军对外在也太执着些了。”
“你修佛二十年,可我并没有。是以你观美人是白骨,而我观美人,依旧是美人。”顾将军将嘴角残余的酒液抹去,抬眼看李懂。
李懂面色如常,甚至嘴角依旧带着笑。他并没有看顾将军,而是在欣赏月色。硕大圆月挂在夜幕一角,离他们是如此之近,似乎一伸手就能够得着了。李懂的眼睛里只映着圆月,并不能看到其他什么人或者事物,即使他看着顾将军说话时也仿佛是如此:“顾将军舍本逐末,只可惜如此良辰美景。”
顾将军忽然失笑,修长的手指抚摸着酒坛,就好像抚摸着他的情人一样:“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李懂不再言语,端坐在顾将军面前任由他打量。只是浑身气势大放凌然在上,真真与那佛像别无二致了。
顾将军摇摇头道:“你要是端起来,就没什么趣味了。”说罢接着举起酒坛豪饮,不过多时便将一小坛子酒尽数喝光。他心中郁结,饮完一坛子酒后就已生了三分醉意,见李懂宝相庄严地坐在那宛如佛像似的,顿觉没甚意味,站起身来便“啪”地将酒坛子掷在地上砸了个粉碎。酒香幽幽地浸上来,很快笼罩了这一方小天地。
顾将军带着满身酒气往前跨了一步,本以为这段时间里李懂周身也该染上酒香了,却未曾料到他身边佛前香悠悠,竟是挡的酒味半点都进不来。
天边远远飘过来一片乌云,轻轻地遮在了月亮前面。月光乍暗,顾将军也突地感觉浑身力气都散了似的,摇摇晃晃倒退两步,颓然坐回了石头上。
李懂念了两声阿弥陀佛,看着酒醉后红了脸的顾将军说:“美景已无,劳烦顾将军把我送回山路吧。”
顾将军站起来担起柴火,伸手将李懂腰肢搂在怀里,脚尖用力,跟来时一样在山崖上纵跳了几下,把李懂送回了来时的转弯处。
乌云很快飘开,清冷月色倾泻而下,盖满了整座山头。
李懂担着柴慢悠悠走回了月华铺就的青石路上,凉凉月色染的他周身莹然发光,只是他走了几步之后又顿住,扬声对站在后面的顾将军说道:“执念太重容易入魔,顾将军应该懂得舍得的道理。”
顾将军眼光灼灼地看着他道:“我若是入魔,你可会来渡我?”
李懂晒然一笑道:“顾将军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去请天底下最有智慧的高僧来渡你。”说罢便一边念着佛经一边悠悠地走了。顾将军耳力好,却是将他念的佛经听得一字不落。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直到听不见了,顾将军还下意识地跟着念出了后面几个字。
他霎时回过神,眼神深幽:“我不信佛,都听你念得记下来这么多经文,若是不能将你从云端拽下来,也枉费我花的这番功夫了。”
三、
师父问:“如何是法身?”
李懂答:“法身有相。”
师父问:“如何解?”
李懂答:“法性之体理具依正色心,相相宛然,非真空无相之法性。是故三惑究竟清净,则本性常住之色心显现,而依正之二法究竟清净也,以此即谈别具三千,示法法即性。”
师父又叹道:“李懂,你虽熟读经书,却并未开悟,惜也。”
四、
摩洛三十四年秋,临国大军压境。
只是皇帝突然暴毙,监军的三皇子不得不带着三千轻骑快马回去,与他几个弟兄争夺皇位。边境大军交由一位年轻将军带领。
这个年轻将军姓顾,单名一个顺字。出身武将世家,熟读兵书,弓马娴熟,骁勇善战。年纪轻轻便领兵打了数次胜仗,其中更以一次一千轻骑远袭敌方大营,以一千对五万之数大获全胜之仗被人所津津乐道。
与一般武人不同,顾顺不仅有勇有谋,耐心更是无人能出其右。远袭和埋伏是他的拿手好戏,也是看家本领。有人赞他是临国最好的将军,殊不知他也是最好的猎人。
顾顺指挥着大军一步步紧逼沂国都城。
受这几年的灾害和内乱所致,沂国基本上已经组织不出能够反击的力量。很多地方甚至都没有试过反抗,远远见到临国旗帜,便大开城门投降。
顾顺带着军队每攻下一城,就派人通知所有住民将要烧城,待那些人跑远之后就将这城烧掉。仿佛戏耍猎物一样赶着流民往都城的方向奔去,而他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躲在皇宫里的皇帝老早吊死在大殿上,掌权宦官卷了金银四散奔逃,也不知这乱世里,金银到底能不能花的出去。
顾顺在帐中看着沙盘,忽听得外面有传令兵报道:“将军,沂国探子来报。”
“进来。”
戴着头巾的探子快速摸进来,低头呈上一封军情奏报。
“沂国都城往南一百八十八里,以慈水寺为头,聚集了一帮民兵,应该是打算靠着都城背水一战了。”
顾顺问道:“领头人是谁?”
探子回道:“皇九子,李懂。”
顾顺如遭重击,愣神道:“谁?”
探子再次回道:“皇九子,李懂。”
顾顺只觉得一颗心不断地沉了下去,闷地他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手抓着那封军情奏报,从手背到小臂,都爆出了青筋。
军帐里燃着火盆,他刚刚看沙盘时还觉得有些热,让人灭了。只是此时此刻,他背对着探子站着,看着沙盘旁那盆火盆,想着,应该还是燃着的好。
“因为从来没听过这个皇九子的消息,有探子兄弟去皇宫里找了点情报,都写在这里了。”探子从怀中掏出一封纸,递给顾顺。
顾顺闭了闭眼睛稳定心神,这才敢展开纸凝神细看。
纸上细细地画了李懂的像。
他脸上有常年诵经布施染上的慈悲之意,但眉目间依稀多了见过刀枪的锐利之色。左眼睑的痣被除掉了,厚厚的嘴唇也被削薄了几分。他结跏趺坐着,拇指中指相连,是有传教寓意的□□印。
顾顺与李懂有将近八个月未曾见面,此时看到这个画像,竟难以把他和脑子里那张脸联系在一起。
顾顺把画像轻放到右手边,再细看下一张纸。
“摩洛九年春三月二十一,得皇九子。”
顾顺捏着纸道:“怎么就这几个字?”
探子回:“皇宫里并没有皇九子的消息,问了几个年长的老人,也说从来没见过他。”
顾顺心道,皇宫里当然没有他的消息,他从小在慈水寺长大,又怎么会和沂国皇帝有关系。
探子继续说道:“虽然起居注上只记了这几个字,但是属下却探听到了一件事情,与皇九子有关。”
顾顺眼神黏在李懂那张画像上,只微微点头示意探子继续说。
“传说二十年前,皇九子诞生那一年,有位慈水寺的高僧踏月而来,说这皇九子乃是天降魔罗,须带回寺里,以佛法教化才行。于是这位皇九子尚不足满月之时便被带去了慈水寺,而皇宫这里对外则说皇九子因染疾早夭。”
顾顺嗤笑道:“倒是皇家一贯的手笔。”他又将李懂的画像从头到脚仔细看着,觉着这个画像上被画的佛光普照似的人,应当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普普通通的缁衣僧人。
只是不知为甚么,心脏总是空荡荡的,摸不到实处。
他十五岁那年偷跑出临国游历天下,在慈水寺碰到那个读经书读掉下山崖的呆子小沙弥之后,已过十年。他与李懂半年一会,近几年即使有胡乱跑去的时候,也从未耽误过半年一会的日子。
今年战事吃紧,倒是有八个月不曾见面了。
想及此,顾顺便收好画像,招来副将令他就地安营扎寨,没等他回来之前不许再往前一步。而自己带着故人旧约,乘着月色连夜往慈水寺而去。
五、
师父问道:“如何是法身?”
李懂答道:“法身无相。”
师父又问道:“如何是法眼?”
李懂答道:“法眼无暇。”
师父敲了一声木鱼,悠悠叹道:“该是如此,是该如此。”
六、
慈水寺的夜晚一如既往地寂静。
凉凉的月色铺在青石路上,映着一个清隽挺拔的身影莹然生光。李懂依旧穿着他那身缁衣,挑着一担柴悠悠走在这路上。
远处就是山路的转弯处,本应相约见面的人已经失约两个月没有来了。
如今天下大乱,也许连妻子儿女都顾不得了,那还能记得这半年之约呢。
李懂口中念诵经文,确定那里并没有站着人之后,又慢悠悠地往上行了。
“你是猜到我今天会来才念这经的么?”一道声音冷不防从李懂头顶传出来,混杂着飞瀑隆隆的水声,惊的李懂差点脚底打滑。
顾顺坐在他头顶的树上,正对着瀑布。
李懂抬头见是他,不由得问:“你怎的今日来了?”
顾顺道:“兴之所至,想来便来了。”他跳下去,将李懂担的柴扔到一边,搂着李懂腰三两下窜到树上坐好。李懂眨了眨眼睛看他说:“顾将军换了地方,想必是执念已除,当真可喜可贺。”
顾顺以手托腮,看着李懂似笑非笑道:“只是旧友新识,跟执念没什么关系。倒是你一直记挂这事,怕不是已成了你的心魔吧。”
“这几天我可一直看着你呢,我原本以为你只是对着我才念这心经,没想到你走这一趟山路就要念一遍。我的执念还没入魔,现在倒成了你的执念了。”
李懂瞪大了眼睛,左眼睑上的痣突地跳出来又突地隐回眉峰下,嘴唇仍是厚厚的,并未如画像上那般削薄了几分。他瞪了顾顺好一会,才蓦地低下头,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对面山崖上悬挂的瀑布如飞珠溅玉奔流直下,腾起的阵阵水雾映着溶溶月色竟显出一丝旖旎来。深山草木葱茏,即便到了落叶之秋,大多数树木依旧郁郁葱葱,十分生机勃勃。
李懂坐在树上,翠叶遮在他的脸侧。月光给树叶打出斑驳的阴影,教顾顺看不清面前人的神色。
未等李懂说话,顾顺便从腰间摸出了两个小坛子,扔了一坛给李懂。“山下村民自己做的桃花水,不是什么酒。”顾顺拍开封口给他闻,果然没什么酒味,只有一股桃花的清甜香味。
李懂依言拿过,抹去自己那坛桃花水的封泥。
今夜月色明亮,月华如洗,天边繁星数点,与一轮圆月遥遥相映。
顾顺举着坛子喝着桃花水,浅粉色的水滴滴落在他的衣领上,很快洇出一小块深色的痕迹。李懂便学着顾顺的样子,也直接举起坛子喝这桃花水。
桃花水入口甘甜,带着浅浅的桃花香气,只饮了一小口,便觉得连喉舌上都开满了桃花。
顾顺挑眉看他:“如何?”
李懂回道:“很好。”
顾顺眯起眼道:“俗世中比这桃花水好喝的东西多了去,这不过山野小民的粗鄙吃食,算不得什么。”
李懂的脸映着月色却显得有些怅然:“配着乱世战火喝这桃花水,可胜过神仙飨宴。”
顾顺的笑凝在了嘴角,过了好一会才干巴巴地说:“你体恤沂国百姓痛苦如己身,为他们建遮风挡雨的住所,以佛法教化,是无上大功德。”他看了李懂好一会,才接着说:“佛视万物皆平等,为何你看不见临国的人呢?”
李懂又饮了一口桃花水,好似在斟酌词句,说话要比平时慢很多:“师父说我心有凡尘,熟读经书也无法开悟。我在寺里清修二十载,心中的俗尘有时越修越多,有时却越修越少。”
高山上的风刮得猛烈,带着坐在树枝上的李懂身子都晃了晃,顾顺赶忙伸手抓住他的一只胳膊,将他拉的更近了些。
边关被屠十万百姓的事情他是知道的。山下有不少流民就是从那里逃过来,衣衫褴褛瘦的皮包骨头,一路上草根树皮都吃遍了,甚至还有人易子而食。
都城往边关而去五千八百里地,寸寸有血。很多时候旧血未干,新血便已溅上。乱世中的人命如草芥如蚍蜉,不过朝生暮死随波逐流罢了。
他即便是有心渡人,又那能渡得了方圆五千八百里。
“那你心上的俗尘,有我一颗吗?”
顾顺拉住李懂的胳膊之后就没放下,顺着下来握住了他的手。李懂的手被山风吹的很冷,但冰凉的皮肤下却能感觉到血管里流动的热血。顾顺只微微一握,接着便松开了他。李懂的反应有些迟钝,盯着桃花水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顾顺在跟他说话。
八个月之后的再次相会,李懂脸上已褪去了一些不食烟火的气息,眉头倒是每天都皱着,刻出了一个小小的“川”字。
此刻,在静谧的山林里,李懂的眉头仍旧皱着,但眼睛依然明亮,倒映着月光、翠叶、还有他。李懂看着他,良久才说:“有啊。”
顾顺乍听这回答只觉得浑身血液上涌,狂喜地只想顺着飞瀑跳入山涧里,畅快的游十个来回才好。接着又听李懂慢慢续道:“你是世间万物之一,我的心里当然也有你。只不过……只不过……”
只不过是最难擦去的那颗俗尘罢了。
李懂咕咚咽下去一口桃花水,将话的后半句一起吞到了肚子里。
他意识到有些不对。
面前的圆月亮晃晃地,月晕晕出去了老大,天边的繁星极快地蔓延过来,带着千军万马一往无前般的气势,像条长河似的,瞬间将月亮吞没。
月亮慢慢暗下去,繁星渐渐亮起来。星星点点铺在夜幕之中,高悬于他头顶之上,离他如此之近,一伸手就能摘到。
李懂这样想着,也这样伸出了手。
他冰凉的手碰到了另一只温暖的手。李懂凝神观看,脸上悄悄地浮出一个笑来:“顾将军,你的眼睛里好像有万点星辰。”
李懂离他是如此之近,顾顺捏着他的手,讲话之间突然就从李懂口中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
“如果临国打下了沂国,要怎么对沂国的百姓呢?”李懂忽的又转了话题,顾顺刚想说什么就被打断,此刻也只有顺着李懂的思绪跟下去说道:“当然是各地安置,该种田种田该织布织布。”
李懂的思绪却是跳的飞快,他低垂眼睑,睫毛在月光下看的分明:“枯树逢春尚且能开花,就算这大地被尸首鲜血覆盖了一层又一层,来年开春,还是能长出草木花朵的。”他抬头看向远方,又悠悠道:“我尚且看的还是古人见过的月亮,又何惧后人见不到今时之月?说到底,世间事不过轮回往复,不过如此。”
他长长地叹息,在山风中呼出一口白雾。只是山风烈烈,吞没了他的低语,寂静深夜里,只有飞瀑水声隆隆,一刻不曾停止。
李懂的面孔渐渐浮上一层酡红,酒香源源不断地从他口中散出来,渐渐覆盖了他周身的佛香气息。
顾顺当然知道这桃花水并不是山野村民所做,而是他十年前埋在山崖下的。十五岁的少年看了古方,摘了桃花取了山泉,曾想试着做一坛出来,未曾想时间过去太久,将山泉酿出了酒意。
只是这酒味太浅,顾顺并不曾将这一百兑一的桃花水当做酒过,没料到竟能将李懂撂倒。
顾顺试探地般问道:“李懂,你醉了吗?”
李懂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笑道:“顾将军开玩笑了,我又没曾喝酒,怎么会醉。”
他又盯着顾顺看了起来,许久才怅然叹道:“顾将军问我眼里可曾看到过临国百姓,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若是临国皇帝统一两国,能将沂国百姓当做临国百姓一般看待,休养生息,使民安居乐业,倒比我佛渡人的功德大的多。”
他紧皱的眉头终于稍微舒展了一点,叹息道:“若是生计不愁,又有谁需要佛来渡?山下人那般虔诚,也不过是在乱世中求一个心安罢了。”
顾顺伸手拂开李懂头顶上的一片落叶,道:“你若是觉得世人都不必信佛,那你也还俗好了。你……你本就不是生来就是要念佛的。”
李懂听了这话稍稍惊讶了一下,随即又笑道:“我不一样的,我是该生来就熏佛香,念佛经,受佛法教化的。”
“师父常跟我讲一个故事,说是有个婴儿出生之时得了批命,长大之后会屠杀父母祸害国家,因此一出生就被丢在荒野。但是这婴儿命不该绝,被牧羊人捡到,安安稳稳长到十八岁。却不料十八岁那年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想说既然你批命说我会屠杀父母祸乱国家,那我为什么不这么做呢?于是他拿起屠刀,杀了父母亲朋,一直杀入皇城。”
李懂说完这个故事,抬眼看顾顺:“他本来不该是这个命的,但他做了这个选择,反倒应验了批命。”
顾顺素来知道他聪慧过人,却不知李懂的身世在慈水寺里本就不是秘密,他既已受佛法教化二十年,皇城内的血缘亲人也已身灭,早就抛却了这一段因果,放在身后。
倒是山下有些人打着皇九子的名号招兵买马,想要夺回国家当新的皇帝,这却不是常年在寺内清修的李懂能知道的了。
顾顺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他平时口齿伶俐,只是碰上此情此景,此刻此人,千言万语都凝在喉管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一坛子桃花水饮完,李懂的耳尖也烧红了,神思都有些困顿起来,眼皮子重的很,像是坠了千斤的石头。他拍拍顾顺的手背道:“劳烦顾将军送我下去,我念一遍经就该安顿了。”
顾顺知道他与皇九子、与山下民兵都没甚关系之后也放下心来,搂过李懂的腰,纵身跳下。
李懂担起柴,跟顾顺笑道:“待到河清海晏之时,顾将军再来与我说这天下是何模样吧。”顾顺眼看着李懂挑着柴念着心经往前走,不由得出声问:“李懂,你这心经,是念给我听的吗?”
李懂愣在原地,看台阶下站着的顾顺。顾顺常年习武身姿挺拔,站在月光下更是显得萧疏轩举,连月色都胜过三分。他黝黑眼里映着月光,灼灼闪着光。
李懂低眉垂目淡淡一笑:“念给我听,念给你听,念给飞鸟听,念给这月亮听。念给谁听,又有什么重要。”
七、
临国二皇子夺位成功,当即率大军攻打沂国,不料在沂国都城往南一百八十八里处遇到了最坚决的抵抗。山林民兵破釜沉舟士气极高,竟是连接打退了八次进攻的前锋部队。
新皇帝怒极,痛斥了领军的大将顾顺一顿,将他撤到后部,自己亲自领兵前往沂国都城。
山林民兵拆了都城内所有有钱人家的房子,木头用来加固防御工事,钱财粮米用来招兵买马,整顿精锐,这两个月来有不少残存军队前来汇合,声势极为浩大。接连打了几次胜仗之后,隐隐有了重塑天下的气势。
临国新皇吃了败仗,将顾顺拎过来斥责:“你前两个月怎么不攻打?就眼看着他们做大到这般地步!”
顾顺回道:“临国沂国百年之前就是一国,两国百姓视对方也为兄弟姐妹,臣本想怀柔感化,也没想到民兵会发展成这样。”
新皇怒极:“你把他们当兄弟姐妹,那帮民兵可把你当血海深仇的敌人!你带兵这么多年,怎么就这时候生了慈悲心肠?”
顾顺道:“可沂国都城易守难攻,若是要强攻,我军必伤亡惨重。而且那些民兵后续无力,没有充足粮草供应,不过三个月,必然不战而降。”
新皇的脸阴沉的快滴出水来:“本来两个月前就可以办完的事情,你现在还要再拖三个月!”新皇气的一甩袖子,让顾顺滚到后方坐镇,接着招来另外几个将军商议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几个将军也在沂国都城前吃过败仗,一时间也拿不出什么好法子。倒是左副将踏上一步说:“山林民兵扛着皇九子的名号,说是佛陀转世,所以刚开始几次他们士气很高,才将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若是能将这个皇九子的旗帜砍倒,这批民兵也会一哄而散。”
新皇问道:“既然这个皇九子这么重要,想必一定是被严实保护起来了,想要暗杀只怕不易。”左副将回道:“我派人去查探过,都城内并没有所谓皇九子的身影。”
新皇并几个将军都疑惑地看着他,示意他接着说。
“皇九子乃是一个僧人,藏在慈水寺。民兵只打了他的旗号,他本人并没有跟那些民兵在一起。”
右将军说道:“这可真是好计策,任谁都想不到皇九子竟根本不在军中。”
左副将点头:“可平民并不知道这件事。杀死寺里一个僧人可比杀死一个皇九子容易得多。”右将军说道:“是了,我立刻就派人去。”
左副将赶紧拦住说道:“只怕我们杀了那僧人,会让民兵有最后的反扑,反倒不妥。若是能让民兵自己将他的旗子扯下来,那才是上上之策。”
新皇听到这里,嘴角扯出个阴毒的笑:“这还不容易。”
摩洛三十四年冬十二月,天气骤寒,降下了第一场雪。
这样的天气,没有足够保暖的衣物,更难找寻到食物,都城的角落里偶尔出现的尸体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随着雪花覆满山林,一些不同寻常的流言也飞快的窜遍了沂国都城的大街小巷。
转世佛陀乃是一个最大的谎言,若是没有这个所谓的皇九子,临国早就会和平接手沂国,给衣给粮,换得一个太平的来年了。
北风萧瑟,雪花覆盖了被烧毁的房屋,被砸碎的瓦片,被冻死的尸首。被皑皑白雪包围的都城显得一片宁静祥和,纯洁无瑕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有老人从城外捡了枯枝回来烧,一边取暖一边对着身边饿的面黄肌瘦的小孙子说:“瑞雪兆丰年,来年一定能有个好收成。”
小孩子并不懂得这些话,只是将自己更靠近了火堆一点。
距此一百八十八里的慈水寺,多了一些逃难的流民来。
李懂每日都会担柴送下来,这几天人多了点,他便也多背了一捆在背上。新来的流民里大多都是些十四五的少年,大约是饿的狠了又在长身体,便是那米粒不多的粥水,都要比别人多喝几碗。
李懂送完柴,就看见平时一个熟识的少年跟着他说要去庙里听法。李懂瞧了瞧天候,见时间还是早课的时候,便允了他们同去。
青石路上的雪早就扫净,但是夜晚寒冷,仍是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走起来得分出十二分心神注意脚下。
少年跟在他身后,偶尔相互说句话,更多的还是保持沉默,不让口中热气散出。
行到山路转弯处时,李懂习惯地看了一眼山崖下。山崖下积雪盖的厚厚的,半点儿没有人走过的痕迹。对面的瀑布被冻住了,此时格外寂静无声,只能听到枝头积雪簌簌掉下的声响。
只是没等李懂将目光调转回来,就觉得脑后一阵剧痛,身后好似有热血飞溅而出,砸在山边雪上,开出一蓬蓬艳丽的红色花朵。
少年捡了石块胡乱地砸在缁衣僧人身上,一边颤抖着一边说道:“李懂师父,你常说佛陀割肉喂鹰的故事,想必你心里早就做了和佛陀一样的选择罢。你大慈大悲,功德这么大,一定能早登极乐世界,位列仙班。临国皇帝说你的脑袋能换衣换粮,我父母病重,弟弟还小,这天气如此寒冷,再没吃的就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您能救得了我全家,我一定牢牢记在心上,时时会给你烧纸钱的。”他嘴里也颠三倒四,又是极乐世界又是会烧纸钱,本想能把李懂推入西天世界成佛,但手下的身体实在温软,他心里明白是杀了人,后面就只会念着做鬼了也别来找我了。
青石路上百年来的寒气渐渐侵入身体,李懂看着身边嫣红的花朵越开越多,越开越盛,迷迷糊糊想着:“这海清河晏的天下,是不是也会开出这样漂亮的花来?”
天色渐暗,狂风卷着乌云而来,不多时便下起了雪。
山上的雪花如飘絮一般纷纷扬扬,一层又一层落在地上,很快便将那艳色红花遮了个干干净净。
山崖边的树枝落下了最后一片枯叶,枝丫盛着大雪渐渐弯下了腰。
虽然此刻满目萧瑟,但待到来年开春雪化之后,应该能长出翠绿的新芽罢。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