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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圆此因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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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都的四月比哪里都要炎热,即便是群山之巅的凌岩峰也不例外。
丝丝凉意被阻绝在了与中洲交界之处,人们只能靠着蒲扇在盛夏到来前偷得几分春的清爽。
白徵这几个月将傅念盯得紧,手上折扇当剑使,半点功课也没落下。
青竹一样的人在这般紧锣密鼓的训练里,再一次看清了自己和阮溪棠的差距。
天纵之资也需经过捶打,否则如何有能力攀上属于自己的巅峰?
想起那个人,眸色不由暗了下来,剑也慢了几分。
“怎么了?”持扇的人瞧见,不禁问:“是身子又累了吗?”
傅念牵起一抹强笑,微微摇头:“没有,还可以。”
白徵静默片刻,沉声道:“先把剑放下,我有些话要问你。”
他依言收起了寻风剑。
“手拿来。”
傅念不明所以,但仍旧遗言伸出手,如柴般瘦,看得人心颤。
“知道自己的身体是怎么回事吗?”
他敛了眉,遮住漫上的眼中酸楚,轻声道:“弟子知道。”
“既然知道,就该好好养,而不是拿一腔心血奔赴忧思。”
傅念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水光。他沉默地练完剑,忽地咳喘,跪在地上呕了几口红。
“小念!”白徵疾步上前,拿出一丸丹药,手都在抖:“几月不见,身体怎么又差了这许多?”
傅念接过丹药,阖眼仰头一吞。
他扯出笑,血在齿间溢出,带了哀凉的泣:“师祖,我提不动剑了。”
白徵心神一震。
当剑修提不起剑,无异于折翼飞鸟,再也翻不过心中所企的那座高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修途渐远,在万籁俱静中款步走向此生尽头。
傅念看着青山沉霭,眼中带过一抹自嘲,一丝释然。
修道之人求得从来不止飞升与长生。
他们要的是能颠覆山海的能力,在乱世中保持救民于水火的决心。
可是,一个自己都救不了的人,又谈何拯救苍生呢?
“不必灰心,我自会帮你寻找灵药。”白徵的声音怅然,也不知道是对他人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傅念摇头,强撑着身体站起,依靠在竹竿上。纤细的手攥着心口,全身微微发颤,轻喘里透着止不住的抖。
他闭目养神,咽下了再度涌上喉间的血,开口祈求:“师祖,弟子想下山一趟。”
“去做什么?”白徵说:“你如今的身体经不住半点奔波了。”
那双灰败的眸子睁开,看着竹叶在眼前飘落,仿佛窥见了中洲的雨。
那朵盛开在枝头的海棠花,如今也不知怎么样了。
是否也会如他一般,惦记着那场伞间心上的潮湿。
喉间滚过发烫的苦,他低头,抖落秋雨无数。
等不及了。
两年,于他于我,都太过漫长。
若犹豫之后是千蝶陨落、万蝉寒噤,他何不就此将败落的结局阻挡,把遗憾抹杀在未到来前?
这一辈子,总不能落了个万念俱灰的结局,叫人死不瞑目。
“我想见见他。”
他们默契地隐藏着,谁也没把那三个字点出来。
白徵静默半晌,允了。
他看着那道身影,忽地道:“记得和你师尊说一声,省得他回来后对着花月堂长吁短叹。”
青衫回首,伴着山岚远雾恍若隔世。
清浅的眸光落在竹林深处,他转身,徐徐跪下。
“傅念,多谢师祖成全。”
头叩在泥里,沾了他初次拜入凌岩峰时的那片尘埃。
感谢您没有阻拦,让我能与他最后一次相见。
也感谢您的成全,让我不必再欠下什么。
人如浩渺一栗,独行于苍茫的天地间。再循规蹈矩的人,也会奋不顾身地扑一次炽烈的火,为心中念想踏出永恒一步。
他要到临风去,看最后一眼海棠花。
——
“师尊,傅念下山了。”
江知白将这件事情告诉了白徵。
笔尖一顿,纸上瞬间晕染了一团浓墨。
衣襟内的传音符在闪,他抬起头,望着窗外的月。
“什么时候?”
那边的声音停了停,再响起来时已成干涩:“就在刚才。”
“终究,还是去了啊。”
“师尊,我算了一卦,傅念他……”
呼吸猛地一滞,他忙问:“怎么样?”
江知白的喉间喀喀作响,牵出一连串砂砾般的苦:“或许,不会再回来了。”
白徵怔怔地,笔杆“啪”地落下。
原来,竟是如此。
怪道江知白身为剑修,却能在历练的秘境中接连两次获得窥算天机的机缘。
那时还只道天意如此,往后必有某件大事可圆此因果,却不曾想……
是为了引来如今这场报应。
“知白。”白徵的声音很哑,唇舌干裂:“把罗盘封印了吧!”
对方不解:“师尊为何如此说?”
“你的因果已了,从此之后,不必再算了。”
烛火在案桌上跃动,带着微光噼啪作响,白徵的瞳光涣入死寂,就这么垂眸呆坐着,从午后到深夜,一动不动。
衣襟里早已没了传音符的闪烁,取而代之的只有如坠冰窖的霜风。
窗外忽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烛火被风吹过,如死灰复燃。
“师尊,您怎么还没回去?”
呆滞的眸光微动,他心知是楚栖寻来,却给不出半分回应。
身体似乎僵了,牵动手指都难。
凤凰看出了异常。
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身边,将桌上狼藉洗净收好,才问道:“师尊,这是怎么了?”
白徵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填了一览无余的空茫,他的声音很轻,虚浮得如同一抓就散的烟。
“傅念下山了。”
楚栖身形一僵:“他不是重病在身要好生将养么,忽然下山做什么?”
白徵沉默着,没有回答。
他不愿说,楚栖也不多问,只是无声地牵起人冰凉的手握于掌心温热,目光坚定而沉着。
“师尊,请相信他。”
心在狂乱地跳,恐惧如密不透风的水将人溺着。白徵深吸口气,闭上眼说:“楚栖,抱我。”
沉水香骤然聚拢,熟悉的温度无微不至,将他裹挟其中。面上再难维持冷静,双手揪着楚栖前襟,细细抖着。
“师尊,不要怕。”楚栖轻拍着白徵的背,即心疼又怜惜。
破碎的泣声被刻意压着,逐渐从紧咬的牙关中溢了出来。安静的啜泣越来越凶,直到最后全都变作失声痛哭。
“楚栖,我护不住他……”
生死劫恍惚如昨,牵动着思绪让他溃不成军,白徵发了狠,猛地咬上自己的手背,豆大的泪滚落,砸在二人脚边。
“师尊,别这样!”
楚栖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了对方的下额,将咬出血的手从利齿中解脱出来。
白徵几乎撑不住身体,失魂落魄地,口中不断重复。
“是我没用。”
“五百年前我护不了念安,五百年后我依然救不下傅念。”
“我空有修为,枉得凌岩峰峰主之名,天下人莫能与我做敌手,却连身边仅有的人都保不住。”
楚栖蹲下身,自下而上仰视着光:“师尊,我的眼里倒映着这世上最无所不能的人。傅念一事错不在您,又何苦自责?”
他抹去对方的泪,温声说:“我和念安,还有大师兄小师妹,都仰仗您的庇护才得以安守千秋。天意如此,人力枉然,师尊为何要将一场命运的遗恨非说成是自己护不住呢?”
"楚栖!"白徵目光含恨:“傅念才一百多岁啊......他还那么年轻,还那么小,你叫我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身死道消!”
楚栖叹了口气,拭去他的泪:“此事并非全无退路,师尊莫要难过才是。”
一句话,激起了对方的恐慌。
白徵猛地抓住他的手,力道之大险些要将骨骼捏碎。
“什么意思?”他眸光轻颤:“楚君梧,你又想背着我做什么?”
指尖从掌心划过,带了明显安抚意味:“霍师叔当年修复北束遗迹时,我跟在他身边学了全程。”
“不可!”他喝道。
“没什么不可的,若那一天果真到来,我也有足够的修为重蹈覆辙,让傅念再活一次。”
“楚栖。”白徵定睛将人看着,泪潸然而落:“旁的为师都可以纵容你,唯独这件事,不能应允。”
他抚上凤凰的脸,指尖温柔,话却拒绝得果断。
“天底下生灵无数,你的重生阵能救几人?即便能,你霍师叔当年为我损千年根基,我又如何忍心叫你再受一次?”
数百年的等待如此漫长,人心大多经不得起考验。
傅念已不再是未嫁儿郎,再也做不到孑然一身来去无牵挂。
即便不损任何代价,百年之后,谁又能保证陪在自己身边的还会是同一个人呢?
若你怜惜他们这对比翼鸟,便让时间淡去心中的悲苦,总好过叫人重来一遭,想起往日温情,却早已物是人非。
“楚栖,我不希望你去做那个逆天而行的人。”白徵望着那张芙蓉脸,泪滴落衣襟:“凌岩峰多遭劫难,我不能看着连你也赔了进去。”
他说罢,呜咽一声:“我受不住了……”
楚栖抱紧了怀中月,低声道:“不会的,相信我。”
信我为九天神兽,得天庇佑。
信我战无不胜,从不言败。
信我不死不灭,可赐与天下一切祥瑞。
“弟子既得凌岩峰护佑五百年,以区区重生阵偿还部分功德本就是分内之事,不会有损半分修为。”
白徵固执地不肯冒险,破天荒地软了声求:“凌岩峰不须要你还,我唯一所愿就是你能平安顺遂,别无其他。”
楚栖说不过,只能叹了一声,低下头吻落怀中月的眉心。
罢了,若傅念真要遭此劫难,他偷偷将人渡了便是。
总好过这世间万般悲欢离合,再不见月圆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