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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当年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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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到了齐越的营帐时,里面弥漫着淡淡的金疮药和血腥气。
太医刚好诊脉完毕,正在收拾药箱,营帐内只余齐越的几个心腹侍卫肃立一旁,气氛凝重。
见纪婉仪进来,为首的侍卫玄影默默搬来一把铺了软垫的梨花木椅子,低声道:“纪小姐,您坐。”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恭敬。
纪婉仪颔首坐下,目光却紧紧锁在榻上面无血色的齐越身上。
他闭着眼,眉头因伤痛而微微蹙起,唇色发白,平日里那股锐气尽数敛去,只剩下脆弱的安静。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转向正在净手的刘太医,声音因强自镇定而显得有些发紧,甚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刘太医,齐越……他怎么样了?”
刘太医回身,对着这位面色苍白、眼带忧色的年轻女子拱手答道:“回纪小姐,齐世子身体底子好,手臂和肩部的箭伤包扎后已无大碍,静养即可。
只是……他背上的那一刀,伤口颇深,虽未伤及肺腑,但失血过多,加之可能引动旧日战场上留下的些许暗伤,今夜恐会发热。
只要热度能及时退下去,后续精心温养,便无大碍了。”
纪婉仪似乎被“发热”、“旧伤”这些字眼刺了一下,下意识地追问:“不需要用什么稀有药材吊着么?
譬如百年人参,或是雪莲、灵芝之类的?府库里若有需要,我……”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袖口。
刘太医闻言一怔,随即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纪小姐放心,齐世子年纪轻,筋骨强健,此时用那些大补之物反而虚不受补,于伤势无益。
按方服药,仔细照料,便是最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纪婉仪喃喃道,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下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玄影见纪婉仪不再问话,便客气地将刘太医送了出去。
其余侍卫也极有眼力地悄声退下,偌大的营帐内,转眼只剩下她,以及昏迷不醒的齐越,还有侍立在她身后的锦书。
帐内一时寂静,只闻齐越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帐外隐约传来的巡逻脚步声。
纪婉仪望着他紧闭的眼眸,那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恍惚间,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关于两年前的碎片再次涌上心头。
她突然感到一阵心悸般的慌乱,猛地伸手拉住身旁锦书微凉的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惶惑:“锦书,他真的没事吗?我……”她的话语哽在喉间,后面的话,不知该如何说,也不敢说。
“小姐。”锦书反手握住她微颤的手,那手心竟比自己的还要冰凉。
她蹲下身,与纪婉仪平视,目光温和而坚定,声音透过相握的手,传递过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齐世子吉人天相,这次定然也能逢凶化吉,不会有事的。”
“这次……是我连累他了。”纪婉仪垂下眼帘,长睫如蝶翼般轻颤,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若不是为了护着我,他本可以轻松避开……”脑海中再次闪过林间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刀光剑影,血色弥漫,他将她死死护在怀里的温度仿佛还烙印在背上。
锦书望着自家小姐苍白的侧脸和眼底深藏的愧疚与恐惧,一眼便看穿了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这两年,小姐独自一人背负着那个沉重的秘密,在人前强装镇定与疏离,内心的煎熬,她这个贴身侍女看得最是清楚。
她轻轻用力握紧纪婉仪的手,低声道:“小姐,这并不是您的错。
谁也不知道今日猎场会混入刺客,这意外谁也预料不到,如何能算您连累世子?
就像当初我们谁也不知道靖王妃的病会那般凶险,竟需要卷柏那般稀少古怪的药材才能有一线生机。”
她刻意提起旧事,试图将纪婉仪从当下的自责中拉出来,“小姐,您不用总是这样苛责自己,将所有的担子都扛在自己肩上。”
锦书眼中的担忧与安慰交织,像一股暖流,缓缓渗入纪婉仪冰冷的心田
触及她真诚的目光,纪婉仪剧烈起伏的心绪终于渐渐平复,不再被困在恐慌与自责里。
她深吸一口气,整个人慢慢冷静下来,抬手轻轻拍了拍锦书的手背,挤出一个略显疲惫的笑容:“我知道了。你也下去休息吧,你身上还有伤未愈。
我……我在这里看顾他一会儿。”
锦书仔细瞧了瞧她的神色,见那刚醒来时的惊慌失措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坚定,这才稍稍放心,应了声“是”,躬身退了出去。
刚出帐门,便遇上送完太医返回的玄影。
玄影见她脸色也不太好,想起她昨日被元禧郡主责打的内伤未愈,便沉默地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她去隔壁临时安排的帐子休息。
营帐中再次安静下来,角落里点着的安神艾草香氤氲出淡淡的青烟,带着些许苦涩的清冽气息,熏得人有些昏昏欲睡。
纪婉仪坐在床边,望着齐越沉静的睡颜,视线渐渐模糊,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
那时,靖王刚因边关失利被问责,却在回京途中离世。王府瞬间从云端跌落,处在风口浪尖,人人避之不及。
齐越作为世子,亦被牵连,关押在大理寺候审。
内忧外患之下,靖王妃承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一病不起,且病情日益沉重。
偌大的靖王府,瞬间只剩下她这个世子妃勉力支撑。
她日夜奔走,求医问药,打点关系,应付各方窥探,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原本明媚的眼眸也染上了挥之不去的疲惫。
太医署的人隔几日便来诊脉,汤药如流水般送入王妃房中,可王妃的病势始终不见好转,反而愈发沉疴。
直到后来,远在江南巡查的院正大人被紧急召回。
他仔细诊完脉,又与其他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闭门商讨许久,才面色凝重地告诉她:王妃此乃心脉郁结叠加旧疾,引发的一种罕见虚症,寻常药石难医。
若想搏一线生机,或许……需要一味名为“卷柏”的奇药为主,辅以百年灵芝入药,或可见效。
她当时如抓住救命稻草,重重谢过院正,又恳切请求他务必保密。
切勿将王妃的真实病情和所需药材泄露出去,尤其是不能告诉尚在狱中的齐越,更不能让宫里知晓。
她深知,若天家知道王妃病重至此,或许会更觉得靖王府气数已尽,届时……
可“卷柏”……她翻遍医书,才知此物生长极苛,极难采摘,药性奇特,宫中御药房也未必有此存货。
什么病才需要用上这般冷僻罕见的药材?她心中隐隐不安。
那晚,她在冰冷的明月居坐了一整夜,望着窗外凄清的月色,脑中纷乱如麻。
直到天光微熹,她才猛地想起,似乎在纪家的祖传秘库里,珍藏着一株极为珍贵的“九死还魂草”,其状如柏,遇水则舒……那不就是卷柏吗?
为何纪家会收藏此物?她已无暇深思。
天一亮,她便立刻动身回了纪家,直奔库房而去。
然而,她的举动终究没能瞒过掌管家族的伯父。
在书房里,伯父屏退左右,与她谈了整整一个下午。
具体谈了什么,无人知晓。
只知当她最终拿着那只装着卷柏的紫檀木盒走出书房时,夕阳已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
而她脸上的血色,也仿佛被那夕阳一同带走了,只剩一片惨淡的白。
她本可以立即离开,却在踏出伯父院门的瞬间,遇上了闻讯赶来的父母。
于是,那个夜晚,她又在自己出嫁前的闺阁书房里,与父亲沉默对坐了很久。
烛火跳跃,映着父亲复杂而疲惫的面容。最终,父亲只长长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岁岁,是爹对不住你,没能护住你,护住靖王府。但如今齐家之势……已非良配。你与他,终究是……有缘无份。”
纪婉仪当时只是沉默地听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红痕。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诉说齐越的好,想表明自己不怕受牵连,可话到嘴边,看着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和眼中深沉的无奈,所有言语都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叹息。
有缘无份?或许吧。
在这滔天权势和家族存续面前,她那点儿女情长,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没关系,她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反正药已经拿到了,王妃有救了。这就够了。
于是,她将那只无比沉重的紫檀木盒交给了太医院院正。
然后,在一個飄著細雪的清晨,她研墨铺纸,写下了那封早已打好腹稿的和离书。
墨迹干透的那一刻,她与齐越,就此分道扬镳,形同陌路。
齐越恨她,王妃埋怨她,都没关系的,她本来也不在意这些想法……
直到她去大理寺狱中探望他,隔着冰冷的栅栏,对着那个形容消瘦却眼神执拗的少年。
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能僵硬的扔下一纸和离书。
然后,在他难以置信、瞬间灰败下去的目光中和和质问中,她听见自己说,自己是不能去受苦的,自己过不了苦日子。
她强迫自己转身,挺直脊背,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离开。
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碎裂的心尖上。
许是那段记忆太过刻骨铭心,与眼前重伤昏迷的齐越重叠在一起,让纪婉仪在疲惫与艾草香的熏染中,猛地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她茫然四顾,目光在触及榻上之人熟悉的轮廓时渐渐聚焦。
随即,她发现不对劲——齐越的呼吸似乎更加急促沉重,脸颊也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她急忙伸手探向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他发热了!
纪婉仪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方才刘太医的叮嘱言犹在耳。
她立刻起身,也顾不得唤人,手忙脚乱地冲到盆架边,将干净的棉帕浸入冷水中,拧得半干,然后快步回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敷在齐越滚烫的额头上。
看着他因高热而痛苦蹙起的眉头,她心中揪紧,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换水、敷额的动作,时不时用沾湿的棉帕轻轻擦拭他干裂的唇瓣和颈侧。
营帐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她忙碌而专注的身影。
如此反反复复,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已由墨黑转为深蓝,启明星悄然升起。
纪婉仪摸了摸齐越的额头,那吓人的热度终于渐渐退了下去,呼吸也变得平稳绵长。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强烈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她撑着酸软的腰肢站起身,仔细替他掖好被角,这才轻声唤来在外值守的下人。
玄影和休息了一阵的锦书也闻声跟着进来。
纪婉仪脸色疲惫,但眼神已恢复平静,她缓声吩咐:“热度退了,他应当无碍了。你们好好看着他,若再有反复,立刻去请太医。”
玄影抱拳,恭敬应道:“是,属下明白。”
纪婉仪最后看了一眼榻上安睡的齐越,这才在锦书的搀扶下,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营帐。
待送走纪婉仪主仆,玄影再转身进入内帐时,却对上了一双不知何时已然睁开的眼眸。
那眼眸因高热初退而带着些血丝和疲惫,却异常清明锐利。
玄影怔愣了一下,立即上前,单膝跪地,压低声音禀报:“世子,您醒了。
关于此次刺杀,初步查明,动手的并非单一势力,其中混杂了朝堂异己、北狄暗探,甚至还有江湖死士的痕迹,目的尚不明晰,但显然是冲着几位皇室子弟和重臣来的……”
他汇报了片刻,却不见齐越回应,不由抬头。
却发现齐越的目光并未聚焦在他身上,而是愣愣地望着营帐门口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辨,仿佛还沉浸在某个遥远的思绪里。
“世子?”玄影试探着轻声唤道。
“玄影。”齐越突然开口,声音因虚弱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认真。
“属下在。”
齐越依旧望着门口,仿佛能透过厚重的帐帘看到那个刚刚离去的身影,他愣愣地出声,带着一丝不确定,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刚刚她和锦书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听到了?”
……
玄影心头一紧,该如何回答?
习武之人,尤其是他这等暗卫出身,耳力本就远超常人,方才帐内的低语,甚至她因害怕而轻微的啜泣声,他都隐约听见了。
更何况,当年王府变故的种种疑点,他并非毫无察觉。
“是……属下,听到了一些。”玄影迟疑片刻,最终还是选择如实回答,头垂得更低。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年王妃病重,急需卷柏救命,而世子妃应是和纪家交换了代价后才拿到的药。
如今看来,那药的代价,再明显不过——便是与齐家彻底切割,与世子……和离。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凝滞,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紧紧攥住,压得人喘不过气。
但这滞涩又很快消散,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过后,湖底却已换了天地。
齐越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尖锐的刺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整个人仿佛被浸泡在温吞的水里,那水温热,却烫得他心脏发疼,眼眶发热。
原来,所谓的“贪慕虚荣”,所谓的“不能共苦”,竟是她独自承受了误解与骂名,为他,为王府,换来的一线生机。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是不是回去休息了?”
“回世子,纪小姐守了您整整一晚上,寸步未离,刚确认您退热无恙后才离开,现下应是回去休息了。”玄影恭敬回答,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更多恭敬。
“嗯。”齐越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沉的墨色,“派人暗中守好她的营帐,务必确保她的安全。小心些,不要让她察觉。”
“是,属下遵命!”玄影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营帐内再次恢复寂静,只剩下齐越一人。
他怔怔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纹路,思绪却早已飘远,混乱不堪。
当年,他怎么都想不通,为何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她会那般决绝地离开。
明明他们曾经那么好,花前月下,耳鬓厮磨。
明明他那么喜欢她,喜欢到骨子里,恨不得将世间所有美好都捧到她面前。
怎么就可以那样轻易地分开呢?
他不懂。
于是,埋怨、不解、被背叛的痛苦,种种情绪交织,在他被发配至西北苦寒之地的那些日子里。
如同野草般疯长,在无数个见不到她的日夜里,生根、发芽,最终扭曲成了恨意。
他恨她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恨她在他最艰难时弃他而去,恨她那般轻易地斩断两人之间的一切。
可即便如此,在那漫长的、充斥着风沙与鲜血的岁月里。
他还是会忍不住去想她,去想她明媚的笑靥,想她娇嗔的模样,想她曾经待他的好……那份深藏心底的眷恋,从未真正熄灭。
而如今,这迟来的真相,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深刻地割开了他心上那层自以为坚硬的痂,露出底下从未愈合的、鲜血淋漓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