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金疮药 ...
-
明明是十分相似的眼睛,苏明涧却很不喜欢面前这一双。
笑着的,饱含善意的,只是全都浮在水面上,遮住深不见底的幽暗。
苏明涧很熟悉这样的眼神,嫡母、父亲,都经常这样看她。
脸被女人的手捧着,她的指尖轻划过苏明涧脸侧的红肿,她藏起惶恐和不安,微笑着回视云贵妃。
身份尊贵的贵妃,如此询问自己的伤势,实在是亲近得过了头,油然生出几分诡异。
“乐安做的?”
苏明涧不知道自己应该点头还是摇头,她摸不清眼前女人的想法。
“好孩子,别害怕,你既做公主陪读,便算本宫半个女儿,讲实话就好。”
她看出对方眼里的鼓励,在这种视线的引导下,鬼使神差地,苏明涧点了点头。
云贵妃笑起来,苏明涧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娘是她见过最漂亮的人,客观而言,云贵妃竟比她娘还要美上几分。
不过,私心来讲,年华还是第一,毕竟那可是她娘,胳膊肘不能向外拐。
“她就是这样骄纵,都是叫本宫和圣上惯的,可讨人厌了是不是——”
尾音拉的很长,殿内无风,却卷了好几圈。
瞧那好看的眉毛皱成一团,宛若青山蒙上薄雾,苏明涧莫名觉得云贵妃想要她点头,可她实在不讨厌乐安,虽然谈不上喜欢。于是她一动不动,任由那冰凉的指尖在自己脸侧打转。
“因为什么呢?”
脸又烫起来,苏明涧犹豫片刻,还是实话实说,“……我,我擅自……看她了。”
云贵妃又笑起来,笑声风一样轻飘,“她很漂亮吧……”
苏明涧点点头,脸上那只手终于松开去,她长舒一口气。
谁知她只是换一只手,苏明涧差点岔气,欲哭无泪。
“你也很漂亮呢……”云贵妃笑意淡去,认真替代眼里的漫不经心,“留下疤可就不好了。”
“白栀。”
一个小巧的青瓷瓶被盛在托盘里端上来,云贵妃挪开放在她脸侧的手,轻轻拈起瓶身,又倏然松开,瓶底落在木盘里,发出很好听的轻响。
“这个是金疮药,保准管用。”
苏明涧谢过云贵妃,欲言又止。
云贵妃显然是看出她的踌躇了,那种鼓励的视线又落在她身上。
“贵妃娘娘,您也很好看。”
苏明涧一口气说完,脸涨得通红。很像溜须拍马,但是她的真心话。
云贵妃一身淡青色,不施粉黛,连钗饰都很少……
她果然又笑起来,“我知道。”
“好孩子,若是乐安又为难你,务必来找本宫。”
苏明涧点点头,行礼告退。
踏出宫门,午后的阳光斜刺在她身上,苏明涧甩甩头,深呼吸几下,想起刚才的情景,不由得感到懊恼,常宁宫的空气里好像有迷药,让人一进去就晕头转向。
明明是讨厌的眼睛,却真的勾出她心里那几分委屈,苏明涧撇撇嘴,也许是想娘了。
也不知道她们叫来郎中没有。
走下轿辇,苏明涧注意到抬轿的宫人额边已有汗珠,从腰间的钱袋里摸出几粒碎银子递过去,娘教过她,不能平白麻烦别人。
宫人不接,她手又往前伸出些,“辛苦你们……”
话还没说完,那些人已经沉默着抬着空轿子离开了。
看来不收礼是宫里的规矩,苏明涧拉紧钱袋的系带,推开吉祥宫的宫门。
她刚才观察过,常宁宫有许多宫女太监,都在井然有序地做自己的事,也安静,却不叫人觉得空落落。
低头穿过连廊,苏明涧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下意识转头。
院子中央的凉亭里,面朝她立着一高一低两个身影,苏明涧定睛看去,视线又被那双眼睛吸引住。
莫名地,她慌张的心就定下来。
苏明涧猜,或许是她瞧出了乐安眼里的几分焦急,紧张的情绪转移了。
她喜欢这种能看出想法的眼睛。
这样想着,苏明涧心情又欢快起来。
“后面就是你的寝宫,进去瞧瞧吧。”
原来自己恰好走到这偏殿门口了,苏明涧行礼后转身,推门而入。
屋内陈设简约典雅,干净明亮,绕过画着梅兰竹菊的屏风,苏明涧饶有兴趣地在梳妆台前站定,拉开桌上的小屉,里面珠围翠绕,塞得满满当当。
是给她准备的吗,苏明涧弯弯眼睛,这位乐安公主,真真是一位妙人。
“喜欢这种布置吗?”
苏明涧站在台阶下行礼,没抬头看她。
“行了,免礼。我问你呢,喜欢吗?”
苏明涧点点头,慢慢起身。
“上来用午膳吧。”
公主和她一起吃吗,现在已经过了用膳的时间,乐安是在等她吗。
里面凉飕飕的,苏明涧好奇地左顾右盼,除了恩梳扇扇子带来的风,应该还有别的什么……
“很凉快吧。”
苏明涧点点头,瞧见乐安撩起一角桌帘,她顺着看过去,是一鼎正冒着白气的冰鉴,她在长姐卧房见过的。
要是给年华卧房里也放一鼎就好了,苏明涧有些后悔,给嫡母提要求时没多说一嘴。转念一想,或许病中之人不喜寒凉,不放可能更好……
“你在想什么呢?”
苏明涧捏捏年华给她绣的钱袋,“我娘。”
她如实相告,坐到乐安对面的圆凳上去。
“谁让你坐了?”
苏明涧刚准备起身跳下去,这圆凳对她来说有些高,她还在思考怎么体面地认错,又听到对面清脆的声响,“算了,就坐那吧。”
她抬头望过去,那眼睛里的失望还没散尽,失望?
为什么?
恩梳放下扇子,拿起桌边长筷来给乐安布菜,苏明涧看她神色恹恹,视线扫过满桌子菜,只在那盅蟹肉上停留半瞬,思忖片刻,她还是舀了半勺想递过去。
但她显然是高估自己了,尽力伸长臂展还是离乐安的碗有些距离。
脸几乎是一瞬间就烧起来,苏明涧很后悔做出这个让自己为难的举动。
气氛陷入尴尬的静默,苏明涧眨眨眼,望向那双亮闪闪的眸子,见她嘴角上扬,脸侧逐渐凉下来,只是还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她继续看乐安,眼睁睁见她望向恩梳,奕奕的神采就暗淡下去。
好奇地瞥一眼那名侍女,她面不改色,表情一直很平静呀。
“你自己吃吧。”
她的语气很有些嫌弃,苏明涧心里委屈,新的,她还没用过呢,又不敢说,只默默收回勺子,放在碟子里,整顿饭都没再动它。
夹不到远处的菜,她埋头小口吃饭,偶尔夹几筷子附近的小白菜。
一团莹白的蟹肉映入眼帘,苏明涧疑惑地抬头,对面那人扬扬下巴,她又看向那名面容沉静的少女,讷讷开口,“谢谢。”
“往后我们可得天天一块用膳呢。”
苏明涧点头,冲乐安笑了一下,她并不像传闻中那样惹人厌烦。
恩梳给公主夹一筷子,给她夹一筷子……
感觉很不错,苏明涧有点期待往后的日子。
“主傅明日入宫,你先随我去书房看看。”
苏明涧点头,看她背着手走在前面,还是好想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换了打扮,这一身真是看着轻松多了。
书房在另一侧偏殿和主殿的夹角处,苏明涧等恩梳帮她们开门,期待地看进去。
瞳孔微微放大,她心里放起烟花——
里面有两张相对的一模一样的矮桌,上面笔墨纸砚应有尽有。
她要在这里拥有一张属于自己的书桌了吗?
努力按捺内心的雀跃,苏明涧听到谁傻笑一声。
瞧那两人都回头看自己,她的脸又烫起来,太开心了,没藏住。
没等她手足无措,苏明涧就听到乐安喊她的名字,“你要坐哪里?”
难道是她的目光太明显,乐安怎么知道她是因为什么开心呢。
好像确实是这样,因为她听到乐安很随意地问了一句,“你很想读书吗?”
苏明涧认真点头,“哪里都可以。”
真有她的桌子,要是年华在这就好了,苏明涧好想马上跟她娘分享这个好消息——
她可以光明正大地读书了。
苏明涧要爱上这个地方了,不久之后,她就能自己弄懂书上的字都是些什么意思。
说不定她还可以讲故事给年华听呢,宫里的藏书阁肯定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书,总有连她娘也不知道的故事。
戌时,苏明涧躺在自己的床上辗转难眠,今天发生了许多事,她身子很累,头脑却很兴奋。
也不知道年华此刻在做什么,是不是还咳嗽得睡不下……
想到她娘,苏明涧更睡不着了,这里虽然很好,可她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她想小陶姐姐,想宋厨娘,想娘给她做的小枕头。
可能是她放松下来,脸侧又火辣辣地烧起来,苏明涧难过地吸鼻子,要是叫她娘知道,肯定先恼她,哭什么哭,哭有什么用,然后把她搂到怀里,抹完药后还会亲亲她。
眼泪啪嗒啪嗒掉出来,苏明涧扯被子来擦,越抹越多,她懊恼地坐起来,小声教训自己,苏明涧,你已经是大孩子了,一定要坚强。
这样念叨着,她望向旁边梳妆台上那个小瓷瓶,起身穿鞋,欲往那处去。
“咣当——”
苏明涧警惕地望向外面,窗纸后好像有一片模糊的影子在移动……
她没有轻举妄动,等那影子彻底消失,苏明涧小心翼翼地往门边挪,仔细听外面的动静,寂若无人,偶有蛙叫。
门拉开一丝缝隙,她环顾四周,轻手轻脚地迈出房门。
什么都没有,那声音从哪里来?刚才又是谁的影子?
苏明涧皱眉,转向主殿方向,乐安应该已经就寝,殿内烛火已然熄灭。
吉祥宫内只有恩梳一位侍女,若有歹人想害公主……
刚才那影子好像确是朝主殿去了,苏明涧不由得焦急起来。
只是她还没走几步就踩到了什么东西,滑溜溜,差点把她带倒。
下意识伸手扶旁边的柱子,苏明涧稳住身形,探究地看过去。
咦,是梳妆台上那个青瓷瓶,怎么跑这来了?
捞起来,她擦擦瓶身上的灰,觉出几分不对劲。
刚才的声响,估计是那影子碰倒这个瓶子造成的,所以它才躺在地上,被她踩到了。
她光顾着找可疑的人影,忘记留意地面了。
苏明涧仔细回忆,刚才的影子很矮,她以为是那人猫着腰,再仔细想想,什么嘛……
宫里的守卫还是十分森严的,不至于刺客如此猖狂。
虽然几乎锁定了目标,苏明涧还是敲了敲主殿的门。
没一会,恩梳就来开门了,苏明涧抬头看她睡眼惺忪,轻声问她,“公主睡下了吗?”
恩梳点点头,“您有事找殿下吗?”
苏明涧彻底放下心来,“吉祥宫里只有你一个,我有点不放心。”
恩梳弯了弯嘴角,苏明涧觉得奇怪,难道她不担心吗。
“您放心,这儿一只苍蝇都进不来。”
“刚才我看到一个可疑的人影……”
不管怎么说还是提醒一下恩梳吧,如果是乐安乱跑,她真是疏忽大意了。
“也许是猫儿。”
苏明涧睁大眼,“这里有猫吗?”
恩梳又笑,“没有。您是害怕吗?”
苏明涧摇摇头,她才不怕呢。
“那您权当是猫就行。”
苏明涧皱起眉毛,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不过看她这么轻松,一定是没事的。
“您早些休息。”
看来确实是乐安干的,苏明涧左瞧瞧云贵妃给她那个小瓶,右瞅瞅乐安放的那个一模一样的,心里好生疑惑,她为什么要这么干?
是道歉吗,那为什么不白天给她,夜里偷偷摸摸做什么。
不管怎样,苏明涧此刻心情很好,她毫不犹豫拿起右边那个,倒一些在掌心,学着年华那样轻轻涂在脸畔,冰冰凉凉,她舒服地眯起眼。
年华告诉她,皇宫里暗潮汹涌,要她防人之心不可无。
但乐安不会害人,虽然她是罪魁祸首,苏明涧就是这么觉得。
脸不疼了,困意终于席卷她。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苏明涧想,自己可能认识了新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