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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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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
头好疼,苏明涧睁开眼,被眼前的大红色刺得晃神。
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鬓角摇摇晃晃的金步摇,听见青草被车轮碾过的痛呼,忍不住笑起来,她就说嘛,当公主陪读这么好的事,怎么能落到她头上来。
其实苏明涧很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她是愿意的,甚至提前做了好久准备……
只是她并不是自己走上马车的,这性质就不一样了。
她给姬蓝月酒里下的药,最后被公主殿下亲口喂进自己的嘴里。
虽然她们的目的和结果都是一样的,苏明涧的感觉却是天差地别。
有水滴落在她交叠着的手背上,苏明涧看着那片滚烫变凉,心里只剩下平静。
她想起之前跟着姬蓝月看戏,一折还没唱完,台子上的人已经泣不成声,她很好奇地问身边看得入神的女孩,“她真的爱上他了吗?”
“她是全京城最厉害的名伶,演得好吧?”姬蓝月没回头,拈着手帕一角擦眼泪。
苏明涧点点头,头顶的凤冠跟着往下坠,拽得她头皮发紧,她还是笑,台上是最会唱的名伶,台下是最会演的骗子和最愚蠢的傻子……
她早就知道的,不是吗。
苏明涧一把扯下红盖头,仰躺到座位上,头顶的压力减轻一大半,她舒服地眯起眼,公主的待遇真是好,车厢里的座位几乎和床一样宽敞。
姬蓝月也真是不爱她,京城到边国千里之隔,就那样把她放在座位上,一点不在乎她会不会难受……
头皮松快下来了,胸口又憋闷起来,苏明涧胡思乱想,不爱她也好,不爱她,分别就没那么伤心,毕竟她们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面了。
她忍不住在心里唾弃自己,又思忖自己到底昏过去多久,出城多久了,现下到哪里了,姬蓝月呢,她现在在哪,有没有一点愧疚,有没有一点想她。
反正苏明涧做不到不想她,过去九年,她生命里只有姬蓝月,除了她,苏明涧不知道自己还能想什么,总不能想远在边国年迈的可汗吧……
烦躁得很,她端着凤冠坐起来,撩起帷裳眺望窗外,青山在后退,视线所及全是陌生的景象。
苏明涧不由得恍惚,她这辈子第一次坐马车是为了见到姬蓝月,最后一次又是为了离开姬蓝月,她不知道到了边国还会不会再坐马车,那不重要……
苏明涧发现自己还很清晰地记得那时的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笑呀,涧儿,乐安公主可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女儿,给她做陪读,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那为什么不送自己的孩子去?她看着眼前笑成花的嫡母,一言不发。
笑?苏明涧笑不出来,年姨娘还躺在床上等郎中来看呢,谁是亲娘她还是分得清的。
痨疾是传染病,嫡母说郎中害怕,不敢来,为了陪读这件事,苏明涧也不被允许见她娘。
不过她才不管谁不许,前几天她偷偷溜去找她娘,还没推开门就听到年华中气十足的怒骂,苏明涧觉得好笑,只有她爱她,她却只骂她。
“你母亲同意你来了吗你就乱跑?小兔……”
“娘——”
苏明涧打断年华,她娘是青楼出身,没什么文化,只有一嘴美妙的武器,专门对付她。
好在她也有坚硬的盾,苏明涧知道,年华最爱听她娘呀娘的喊自己了。
这招果然奏效,苏明涧顿了顿,小声开口,“我要走了……”
“赶紧走,你在这老气我,都要活……”
“娘……”苏明涧再一次打断年华,她有些无措地揪衣袖,“她们说等我进宫了就给你请郎中,这病能治好的……”
里面久久沉默,苏明涧趴在纸糊的窗子上往里瞧,只看见床上模糊的一团身影,时不时轻轻地起伏,她放下心来,“我听外面的人说,伴读也可以休沐,我会回来看你的。”
“别回来。”
“娘——”
苏明涧有些着急地扣窗缝,又不敢使劲,破了就漏风了。
“听话,娘不想你再回这地方。”
“我不……”
“明儿……”
“这是你离开这最好的机会了。”
苏明涧不说话,死死地咬紧牙关,努力平复呼吸,“娘……”
“走出这扇门,就不许再回头。”
“你做不做得到?”
苏明涧还是沉默,她做不到,年华就是窝里横,只剩她一个在这就是没角的羊掉入虎口,苏明涧觉得是凶多吉少。
“你要回来,我就立马去死。”
苏明涧抹把脸,“我不回来。”你别死。
“走吧。”
苏明涧不动,一声又一声喊年华,“娘,娘……”
她得多叫几声,叫她娘高兴一点。
就要到饭点,苏明涧恋恋不舍往后退,“她们给你送的饭丰盛不?”
“好着呢,你别管我。”
小陶姐姐肯定又去厨房偷好吃的了,好在厨娘姐姐人很好,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苏明涧点点头,转身把脸擦干净,一步一步往外走。
迈出小院的拱门,她听到咯吱一声,是年华走出来了——
“明儿——”
苏明涧顿住,娘说踏出门就别再回头,可她没说是哪一扇……
“玉佩别摘……”
年华的声音在颤抖,苏明涧捏紧胸前那一块温凉,没回头。
嫡母还在笑,苏明涧直勾勾地盯着她那双狭长的眼,“答应我的事您若办不到……”
“你放心。”
嫡母打断她,苏明涧这才弯了弯眼睛,进了宫,她就是苏家的一张脸,嫡母知道她是不怕撕破脸皮的。
放下帷裳,头无力地靠着窗沿摇晃,苏明涧捧起颈间的玉佩放在唇边,轻轻地亲吻,慢慢地流泪,她是自私的胆小鬼,最擅长自欺欺人……
差事落到她头上,好像没给她选择的机会,她就冠冕堂皇地接受,迫不及待地离开。
给嫡母说的那些话也是说给她自己,要她飘零的良心安定下来,骗自己这不是逃避,不是背叛。
怎么可能不是呢?她连她娘的最后一面都没敢见。
她太清楚,年华活不了了,或者说,她早就不想活了。
病痛折磨她两年有余,对父亲的恨和对她的爱拉扯她整整七年。
是苏明涧拿自己把她困在这里,她很早就知道。
她清楚地记得年华刚得病那时候,笑得畅快恣意,她很好奇娘为什么开心,高兴地推开娘卧房的门,年华一看见她,硬生生地咬牙把笑声咽下去了。
想到这里,苏明涧忍不住笑,视线落在那块玉上,长命锁的样式,年华想死,却要她活。
耳边响起她的歌声,苏明涧掀开帘子,身子探出去往回看,车子已经开出去好远,入眼是繁华又陌生的闹市,人人都笑容满面……
歌声缭绕,她抬头看向天边,落单的鸟振翅高呼,苏明涧学着年华大声地笑起来。
她是天上飞的百灵,不是笼里的金丝雀,唱腔空灵,不该泣血。
笼门开了,鸟就飞走了。
飞吧,飞吧……
苏明涧执着地望着天边,直到马车驶入宫门,红墙高耸,割开那一角,天就缺了一块。
她再次放下帷裳,揉揉自己泛酸的胳膊,端正坐好。
乐安公主,其以飞扬跋扈和桀骜不驯闻名全京城,贴身婢女不堪忍受她的暴虐,换了一批又一批。
苏明涧猜这也是嫡母和父亲选她做伴读的原因,前几日长姐的哭闹和对她的排挤估计也是因此而起。
她只觉得有些好笑,嫡母难道会偏爱她吗?长姐已经开始认字念书,为何不懂这样简单的道理。
其实苏明涧也到了识字的年纪,只是教书先生到府里来的时候没人叫她去,她之前偷偷去书房瞧过,没有她的座位。
刚打算在书房外支一张桌子,她就接到公主陪读的差事,苏明涧此刻心里只有期待,她不害怕挨打,只要让她读书。
苏明涧拢拢自己的衣袖,之前娘会帮她整理褶皱,每当这时总是叮咛她以后要好好念书,她还笑年华,是不是因为她吃了不识字的亏。
娘点头又摇头,说她读过书的。她有时不相信,娘只会歪歪扭扭写她和自己的名字,有时又觉得是真的,睡觉前她缠着娘讲故事,她总是能讲得生动有趣,还不带重样。
往后这些事她都要自己做了,无论是穿衣收拾,还是睡觉读书。
“小姐,吉祥宫已经到了。”
车夫的提醒把苏明涧从回忆中拉出来,她有些不好意思,车已经停了好一会了。
昨日苏府来过一个宫里的管事姑姑,她从姑姑那得知乐安公主是这吉祥宫的宫主,她是唯一一位在皇宫中有自己宫殿的小皇子,其她公主都随生母同住。
拨开门帘,苏明涧踩着台阶下了马车,给车夫打点过一些碎银,她抬头看面前两扇紧闭的暗红色宫门,正上方的横匾上提着龙飞凤舞的三个鎏金大字,只是被门檐遮去日光,看着有几分黯淡。
莫名觉得压抑,苏明涧按下心头不适,上前轻叩宫门,没人应,她停顿片刻,再次叩响,依旧安静。
第三次她加了些力道,响声大了些,门自己开了个缝隙。
苏明涧有些好奇地望进去,轮廓方正,面积不大,亭台楼阁却一应俱全,一小片碧绿池塘点缀其中,适逢盛夏晌午,莲叶接天,波光粼粼,生机盎然。
也衬得这地方更加诡异,最受皇帝宠爱的公主,宫内却不见一个侍从。
或许是躲在屋内避暑,苏明涧伸掌推门,费好大的劲才勉强推开半扇,她迈过门槛,又将门闭上,从北侧的连廊往东走。
余光扫向两侧的偏殿,全都空荡荡。
在主殿门前站定,她按管事姑姑教的欠身行礼,“臣女苏氏,参见公主殿下。”
门开了,苏明涧不动声色微微抬头,这一瞥却叫她怔住了——
她撞进了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明明远在高台宝座之上,却好似近在眼前的一对夜明珠,水波流转,眼尾轻挑,摄人心魄,连殿外日光都吸进去,再不见踪影……
“谁许你抬头看我?”
她朗声笑起来,声音稚嫩却魅惑,矛盾地和谐。
唇红齿白,肤若凝脂,真像年华讲的故事里的女主角。
反应过来已来不及,斜倚着扶手的女孩已经被旁边的侍女轻巧抱下台阶,苏明涧有些疑惑,殿内只有她二人,那刚才开门的就是这位侍女,她几时走到女孩旁边去的,为何她全无察觉。
女孩背着手一步一步走向她,苏明涧想笑,不仅是觉得她小孩装大人很好笑,更是因为她过于华丽庄重的打扮——
方才没注意到,女孩头顶金灿灿的,琳琅满目的簪子压在小小的头上,脸边的步摇还一步一晃,看得苏明涧想帮她扶住头。
她的头倒是被扶住了,来不及惊愕,伴随一声脆响,苏明涧眼前的景象就从女孩精致的脸蛋转向了她身上那套金线绣成的红裙。
也许是她没用力,也许是小孩力气不大,苏明涧没感觉到疼,只觉得脸侧有些发烫,也可能是日光晒的。
“你叫苏明涧?”
一切发生的太快,苏明涧还没回过神来。
“苏小姐,云贵妃常宁宫有请。”
云贵妃,是乐安公主的生母。苏明涧看向远处那位说话的侍女,又伏身行了个礼。
不过她没动,苏明涧进宫是为了做公主的陪读,那她按理来说就是乐安公主的人。
“恩梳,母妃为何找她?”
苏明涧听出了女孩话里的不满,静静等那名被唤作恩梳的侍女的回应。
“回殿下,贵妃想见苏小姐一面。”
“那她今日为何不来吉祥宫?”
很明显的垂头丧气,苏明涧悄然抬头,面前的女孩眉毛紧紧皱成一团,神色间全是懊恼。
她显然没注意到自己的冒犯,苏明涧看她胡乱拔头上的钗子,又有点想笑。
果然很沉吧……
“殿下乖,贵妃过两日就来看您。”
“你前日就说她今日会来……”
叮叮当当,饰物被她掷了一地。
“苏小姐,轿辇已在宫门外候您。”
听恩梳是不容置喙的语气,苏明涧也皱起眉来,她迟疑地开口,“……公主?”
“母妃叫你去还不快去——”
她几乎是气急败坏,苏明涧点点头,行礼后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