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鬼也不放过我》尤杂喜

1、第一章 变成鬼了

　　耳边充斥着或尖细如裂帛、或粗粝似刮铁的喊叫，每一声都透着凄惨与绝望。

　　安达只觉得眼前发黑，头脑混沌，连带着胃液都在胸腔里翻涌打转。

　　身体轻飘飘的，仿佛脱离了重力；却又沉得发僵，每一寸都坠着无形的铅。脚底碰不到地面，整个人被身边挤挤挨挨的东西推搡着，那些东西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半边脸烂得露出白骨。从前他定会把这些认作畸形可怖的“鬼”，可现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指尖，才后知后觉自己早成了他们的同类。

　　是的，他应当是死了。

　　作为一名挤在出租屋的底层插画师，在连续熬了三个通天大夜、灌完第五罐速溶咖啡后，他终究是凭着常年睡眠不足、营养不良的破败身体，成功猝死在了画稿堆里。意识回笼时，他正轻飘飘地悬在半空中，低头就能看见自己趴在电脑前的遗体。脸色青灰，嘴角还沾着咖啡渍，手底下压着没画完的商稿。起初恐惧像冰水似的浇透了他，可架不住这事实太过离奇，愣怔了许久，那份惊惶竟慢慢沉淀下来，连带着一丝的释然。

　　这样倒霉的人生，磕磕绊绊能活过三十二个年头，自己也算是很了不起了。猝死之后，他反倒觉得无比轻松，再也不用赶凌晨三点的deadline，再也不用对着甲方的修改意见反复妥协，再也不用为了每月的房租和柴米油盐绞尽脑汁。回看这一生，好像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他绕着自己的遗体飘了两圈，算是欣赏够了遗容，才慢悠悠朝着敞开的窗户飘去。

　　还没习惯这样没有重量的身体，漂浮时的轻盈很奇妙，却也带着难以抑制的恐高。他赶紧往下落，贴着地面“走”起来。还是像生前那样脚踏实地的感觉更安心些。

　　本该是宁静的深夜，他踱步走在无数次往返的街道上。熟悉的路灯、斑驳的墙面、街角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一切都透着莫名的陌生。眼前的景象像蒙了一层薄纱，不真实得让他迟钝的思维慢慢转动起来，甚至升起了久违的、对未来的期待。

　　可惜倒霉了一辈子的人，连死后都摆脱不了这样的命运。一阵莫名其妙的狂风突然卷来，猛地将他拽向高空。头晕目眩间，他发现自己被罩在一张泛着黑光的大网里，无数奇形怪状的鬼也挤在其中。四周都塞满了鬼魂，他的四肢被血淋淋的残肢断臂缠着，胸前还抵着一颗缺了一半的脑袋，腐烂的脑浆顺着脸颊往下淌。

　　救命啊！

　　生前就特别害怕鬼神之说，如今刚死就撞上这样的场面，这份精彩体验简直让他承受不住。

　　安达也跟着这些鬼大叫起来，使出全身力气嘶吼，仿佛要把嗓子从喉咙里呕出来。他叫着心底翻涌的恐惧，叫着对死亡的本能害怕，叫着混乱空荡的脑子里散不去的迷茫。

　　不知过了多久，耳膜像被撕裂般已经听不见声音，眼前的大网突然散去，可没有一只鬼有动作。他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压住身体，那压力越来越大，像是要把他们压缩成一滩血水，彻底消失在天地间。

　　安达费力地睁开一条缝，视线里映出上空巨大的黑影。

　　黑影呈人形，张开着手臂，长长的发丝在空中张牙舞爪，将整个鬼群都包裹在其中。他能从心底感受到这黑影的强大，似乎对方只要动动手指，他们这些弱小的鬼魂就会灰飞烟灭。

　　真倒霉啊。安达淡淡想着。这是他三十二年来养成的习惯，越是悲惨的处境，越会逼着自己无所谓，时间久了，竟真的能生出几分释然。

　　他看见黑影张开了嘴，那嘴巴像深不见底的黑洞，不断吸引着周围的鬼团。被吞噬进去的鬼魂，喊叫声戛然而止，连带着魂魄一起永远消失在天地间。

　　他只恨自己不是最靠近黑影的，不用承受这样煎熬的绝望，早点解脱。

　　突然，他感觉自己的手指能活动了，接着是腿，然后是整个身体。虽然依旧没什么力气，但他不再被禁锢在原地，反而慢慢往地底下陷去。

　　等到所有光线都被黑暗吞噬，他彻底陷入了地底，还在持续往下坠。虽然鬼魂不会窒息，可他也没办法挣脱这股下坠的力量。眼前的威胁消失了，他又开始胡思乱想：不知道会不会就这样一直坠到地心，到时候能看到什么，倒还挺让人期待的。

　　出乎意料的是，一股力量突然托住了他的后背。一条手臂有力地揽住他的腰，紧接着一个胸膛贴了上来，带着他往上方飞去。

　　地底没有任何光线，他只能任凭对方带着自己飞向未知的地方。

　　大约一刻钟后，他感觉到了新鲜的空气，眼前也透出微弱的光。等视线清晰些，他才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树林里。若隐若现的月光穿过枝叶，落在身前那人的脸上，模糊的光影让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你是刚死不久？”冷硬的声音从青年口中传出，带着几分疏离的平静。

　　“啊……是的。大概死了一个小时？”安达的声音还在发颤，心里却涌起一阵感激。不管是被救，还是死后第一次和同类沟通，这份温暖都让他觉得安心，“谢谢你啊！我差点就又死一次了……哈哈……”

　　“不用谢我。”青年的语气没什么起伏，“我破坏禁锢的时候，你恰好也掉了出来。其他逃出来的鬼都知道怎么消除身上残余的鬼力，只有你傻愣愣地往下沉。罢了，你刚死，什么都不懂也正常。”

　　安达讨好地望着眼前的救命恩人，眼睛里满是期待。他太需要有人告诉自己死后世界的规情况了。

　　“……抱歉。”青年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事实上我也不太清楚。我醒来时就在那个网里，什么都不记得了，能逃出来，全靠下意识的本能。”

　　安达吃了一惊：“你是说你失忆了？”

　　“应当是这样。”

　　“那我们俩……一个刚死不久什么都不懂，一个失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死后的世界还这么危险……这可怎么办啊！”安达抱着头蹲在地上，突然又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看向青年，“不对！你有很厉害的本事，以前肯定不简单！事已至此，能不能带上我一起？我叫安达！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但我可以陪你说说话……”

　　越说，他的声音越虚。他很清楚自己没什么用处，说不定还会成为对方的累赘。

　　“可以。”青年的回答很干脆，没有丝毫犹豫。

　　“那我们现在去哪？”安达立刻站起身，眼里重新有了光。

　　“先找其他鬼魂问问情况吧。”

　　说罢，青年径直往前走去，安达赶紧紧紧跟在他身后，两个身影很快消失在浓密的夜色里。

　　两人走到大路上时，安达因为害怕再被别的鬼盯上，一直左顾右盼，身体悄悄向身边的青年越贴越紧。他已经擅自认了对方做老大。青年虽然看起来不太爱说话，但冷冰冰的外表下，却总能让他感觉到亲切。

　　意外的是，路上的鬼魂并不多，或许是因为这边刚有大鬼出没，吓得其他同类躲了起来。他们走了没多久，就遇到了一个坐在石阶上的老婆婆鬼魂。老婆婆看起来很慈祥，耐心地解答了他们的疑问：人死后，魂魄会在世上停留七日，七日以后，就能去往下界了。”

　　安达又追问为什么会有大鬼存在，还有鬼力是怎么回事。

　　“今天就是我的头七，再过几个小时，我也要去下界啦。”老婆婆笑着解释，“那些死后有怨气的娃娃，没办法自己去往下界，怨气越重，鬼力就越多。有的人会选择用鬼力害人，这样鬼力会越来越强，最后变成你们遇到的那种大鬼。不过怨鬼大多会被捉捕队抓到下界，没害过人的，会被超度掉鬼力再送下去；害过人的，就会被直接消灭。”

　　谢过老婆婆后，两人决定先回到安达的出租屋，至少那里是安达熟悉的地方，暂时不会有太多未知的危险。

　　他们围着安达的遗体坐下，良久无言，只有窗外的风声在响。

　　“你还能在世上留存七日，不去看看你的亲人朋友吗？”青年先打破了沉默。

　　“嗨，没有啦。”安达低下头，声音有些苦涩，“亲人早就不在了。我一个天天宅在家里的死宅，也没什么现实里的朋友，网上认识的那些，就不去打扰他们了。”

　　他能感觉到青年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赶紧扯出一个笑容，试图掩饰心底的失落。

　　“抱歉。”青年的语气软了些，“那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我一个宅男，哪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安达摇摇头，又反过来问，“老大，你真的一点东西都想不起来吗？”

　　“硬要说的话，”青年环起手臂，眉头微微蹙起，“我总是会想起一段旋律，带着沙沙的底噪，应该是个小女孩在唱歌。”

　　“嘶……这线索也太模糊了，完全没办法找啊！”安达皱着眉，替对方发愁。

　　“话说回来，你的遗体就这样放在这里，不会一直没人发现吧？”青年看向趴在电脑前的“安达”，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

　　“可能吧！”安达倒是看得开，笑着耸耸肩，“平时也没人会找我，等我遗体发臭了，总有邻居会报警的。可惜了这木地板，到时候肯定会渗进很多组织液，房东知道了，估计要气死……真对不起他，我也不想死在家里的。”

　　突然，他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了。那只手很凉，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没关系。”青年直直看着他的眼睛，嘴角弯起一抹浅浅的弧度，角度刚刚好，既显得可靠，又让人觉得安心，“我的直觉告诉我，下界是个好地方。你到了那里，一定会过得更好。”

　　安达潜意识里觉得应该信任眼前的人，可他也清楚地看到，青年的笑意没达眼底。明明语气和动作都那么亲和，眼神里却始终带着一丝疏离。

　　他轻轻抽回自己的手，小声说：“好，好的，谢谢你。”

　　青年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唐突，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显得有些无措。

　　“……天快亮了，这边已经没有危险的气息，我们可以出去看看。”他转移了话题，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安达听了这话，立刻兴奋地飘到半空中，眼里满是期待：“那我们走吧！我也不想老是盯着自己的遗体，怪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