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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哑巴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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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妃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耳边嗡嗡作响。她几乎能听见自己后槽牙咬紧的声音,藏在袖中的手攥得指节发白。
就在那怒火即将冲破理智的刹那,她的目光猛地扫到了上首太后常坐的那张紫檀凤纹宝座。
仿佛有一道威严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这里是寿康宫,不是她的翊坤宫。
阿林嬷嬷敢如此放肆,凭的是什么?
还不是太后多年的信重?
此刻若发作起来,痛快是痛快了,落在其他人眼里,是她宜妃跋扈张狂,连太后身边的老人都容不下。
若传到皇上耳中,更是她宜妃不识大体,在寿康宫公然失仪。
电光火石之间,这些念头已在她脑中转过几轮。
顶到天灵盖的怒火被硬生生压回胸腔,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面上却凝出一层薄薄的、带着凉意的笑容。
她推开阿林嬷嬷帕子的手在空中微妙地顿了一下,力道由推转为轻轻一拂,仿佛只是拂开一片不经意的落叶。
“嬷嬷这是做什么,不过湿了裙角罢了,值当这样大惊小怪。” 她的声音放缓了,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甚至有些疏离的温和,“您是老佛爷跟前伺候久的老人了,一辈子谨小慎微,今日想必真是这釉滑失手。本宫岂是那等不容人的?”
她说着,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旁边的胤祺和他的福晋,唇边笑意深了些许,却未达眼底。
“只是嬷嬷日后还需更稳当些才好,也就是在本宫这里,若是在皇上或是老祖宗面前也这般‘失手’,惊了圣驾,那才是真的万死难辞其咎了。”
这话听起来是提醒,但那微微加重的“失手”二字,以及后面抬出的皇上和太后,却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扎了过去。
她不等阿林嬷嬷回应,便已转向身旁的宫女,语气恢复了平常的从容:“还不快扶嬷嬷起来?一把年纪了,跪着像什么话。回头把这碎瓷片子仔细收拾了,别硌了谁的脚。”
太后心里跟明镜似的,宜妃这会正着急上火呢,若真让她当着老五夫妇的面闹开了也不好看。
阿林这招虽莽撞,却能快速转移宜妃的注意力。
她搁下茶盏皱眉道:“阿林,你也是慈宁宫的老人了,做事还这般毛躁,去取库房里那匹云水蓝的软烟罗来给宜妃换换,自去领三个月月银的罚。”
呵呵,慈宁宫的老人?
这哪里是对这老东西的训斥,分明是对她的敲打!
太后在保阿林嬷嬷,并且不希望事情闹大。她若再纠缠,就是不给太后体面,真的不识抬举了。
那股刚被强行压下的怒火再次窜起,灼得她心口生疼,又在瞬间被理智压了回去。
瞬息之间,宜妃脸上已堆起惶恐与感激交织的得体表情。
她微微侧身,向着太后的方向福了一福,声音柔和:“皇额娘言重了!快千万别为了这点小事动气。嬷嬷是慈宁宫的旧人,侍奉皇额娘一贯尽心尽力,今日不过是无心之失。不过是湿了块衣料,怎当得起皇额娘赏赐那般贵重的软烟罗?更别说罚月钱了。”
太后听了宜妃这番绵里藏针的话,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茶沫,缓缓开口:“你是个懂事的,知道体恤下人,顾全大局。不过,在哀家这儿,规矩就是规矩。错了就是错了,功过不能相抵。阿林毛手毛脚,惊了你,该罚;她往日伺候尽心,该赏的时候哀家也自会赏她。”
这番话,既肯定了宜妃的“懂事”,又明确划定了界限——慈宁宫的规矩由我定,赏罚自有她的道理,无需你宜妃来替她做主求情。直接将宜妃那点小心思轻轻挡了回去。
她不等宜妃开口,抬眼看了一眼身旁的琪嬷嬷:“你带宜妃到偏殿更衣吧,她穿着湿衣裳坐久了怕是要招了寒气,那匹软烟罗,哀家说赏了就赏了,颜色正配她,穿着也轻省。”
太后这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赏赐不是商量,是恩典。
“奴才……谢皇额娘赏赐。那奴才先告退更衣。”
宜妃起身时身子不自觉地僵了僵,茶水顺着衣摆往下淌水,琪嬷嬷见状连忙扶着她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去了。
她低垂着眼帘,出了正殿,脸上所有强装出的温顺顷刻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封的怒意和深刻的屈辱。
只要她还在协理六宫的位置上,往后……日子还长着。
等到殿内彻底安静了下来,她的目光才落回到仍跪在地上的阿林嬷嬷身上,声音沉静无波:“阿林,你也起来吧。自己去慎刑司记档,领三个月的罚。”
太后娘娘说完,温和地向小两口招了招手:“好了,不过是个小插曲,都别杵着了,到皇玛嬷跟前来坐,想必你们方才在外头也听见宜妃说的话了,好孩子,听皇玛嬷的,咱别往心里去,这么多年了,她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就像那六月的天,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话赶话说到那儿了,未必就是她心里想着的意思,她也是关心则乱,你们做儿子、儿媳妇的,多担待些。”
“回皇玛嬷,孙儿省得,只是聘礼若真有什么错漏疏忽之处,自有内务府章程走着,按例查补便是,何必要闹到您这儿来,平白扰了您的清净。”
太后有些感慨,这孩子是怕宜妃让她闹心,想着给她遮风挡雨呢。
可他不知道,宜妃平日来这也有说他好话的时候,偏偏今日说的这些刚巧被这孩子都听了去。
有时候母子缘分深浅,真的是强求不得。
罢了罢了,她虽已经上了岁数,但身子骨还硬朗,还能看着他们些时日。
“哀家知道你的孝心,哀家是不爱管这些事,但你们到底是血脉相连的母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她和老九要是被人看轻了,你面上也不好看,这事回头哀家让你徐谙达跑一趟便是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母妃也不是事事都想老九争先,只是她面皮薄,这宫里的日子,有时候逼得人不得不如此。”
俗话说得好,佛争一炷香,人活一口气,这宫里的人,哪个想平白无故被人踩着往上爬呢?
太后看胤祺恭谨地垂下眼帘,知道他是听进去了。
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道:“这深宫里头的风浪,哀家经得多了,自有分寸。这清净二字,不在于躲开所有风雨,而在于心里是否有自己的一片晴天。如今你也成家了,身边有这么个知心人相伴,往后相互扶持、安心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得空来哀家这让哀家亲香亲香,让哀家看到你们甜甜蜜蜜的,哀家比什么都高兴。”
“皇玛嬷教训得是,孙儿谨记在心。”
“好了,你的福晋乖乖坐着都不知道咱们叽里咕噜在聊什么,肯定要无聊坏了。”
“她啊,来之前不仅想邀您去长春园散散,还盼着您亲手摘些梅子,咱们祖孙仨再一块酿几坛梅子酒呢。她就是不会说蒙语,不然早在您耳朵边磨了。”
太后向穆额齐微微倾身,轻轻环抱着她,嘴角漾开无比温暖的笑意,缓缓地拍着她的背:“哎呦,真是个好孩子。你这么一提,哀家倒是想起了皇额娘了,那时候她老人家也总爱在拉着哀家做些家常碎活,春天捣捣玫瑰花酱,夏天洗洗梅子酿酒。她老人家搬着个小杌子坐在日头底下晒日花,一边指挥着哀家干活,一边跟苏格格吐槽:苏沫儿你快瞧瞧这丫头,笨手笨脚的,玫瑰花捣得满地都是,糖粒子更是都撒在外边儿了。”
太后的目光望向窗外,仿佛穿越了时光,看见外头树下呆头呆脑重新加着玫瑰花瓣的自己和笑得前仰后合的皇额娘。
如今她与那棵树还在,皇额娘却已经仙去近十年了。
穆额齐听见太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叹息里带着满满的怀念和不舍,看向了她的专属翻译。
胤祺看她一脸不解,把刚刚老祖宗说得话给她翻译了一遍。
穆额齐听完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听说太后娘娘十三岁入宫,在太皇太后庇护下安安稳稳过了三十几年,人生有多少个三十年啊,她们相互扶持了大半辈子,感情一定非同一般吧。
太后娘娘哪里是在说那些她做不好的玫瑰花酱、青梅酒,分明是在思念那个给予她三十几年安稳岁月的皇额娘,思念那个有额娘在的家。
她伸出手回抱着太后:“皇玛嬷想家了吧,想那个有太皇太后在时的家。孙媳妇没福气见过太皇太后,但听完您说的话,倒是跟真亲眼见过太皇太后似的,您这么惦记着她老人家,她在天上看着,不知有多欣慰呢。咱们往后年年春天也捣玫瑰花酱,过几日就酿青梅酒,把太皇太后那一份也酿上,把家的味道一直传下去,好不好?这儿有五爷、有孙媳妇,有咱们一大家子,这儿也是您的家,我们都陪着您呢。”
胤祺一愣,她这番话没有空泛的劝慰,却显得如此熨帖自然,姿态也如女儿安慰母亲一般,充满了理解、濡慕和心疼。
太后先是一愣,随即一股更强烈的思念夺眶而出,温热的泪水无声滑过面庞,她抬起了微微颤抖的手,摸了摸这孩子的头。
她很快平复了情绪,微微侧过身,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带着轻微的鼻音对着胤祺欣慰道:“老五啊,哀家真是有福气啊,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懂哀家的心呢。”
转头笑对着穆额齐用满语道:“你这嘴啊,比那玫瑰花酱还甜,比那青梅酒还暖人心肠,真是说到哀家心坎上了,咱们家有你们这样的好孩子在,哀家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哀家明日就跟你们去长春园,闻闻梅子香,再一块做几坛梅子酒。”
殿内伺候的奴才们都有些惊掉下巴。
这位五福晋可了不得了,太后老祖宗平日都是用蒙语跟人交流的,和万岁爷说话时也不例外,今儿居然为了迁就这位福晋而说满语,这可比任何赏赐和夸奖都更能说明这位福晋在老祖宗心里的地位。
看来日后对待这位福晋,务必要拿出十二分的恭敬和小心,不能有丝毫怠慢。
穆额齐语速轻快:“太好了!明日皇玛嬷您只需坐在摇椅上负责指挥,把控一下酒曲和糖的用量,剩下的就放心交给五爷吧,五爷说他也酿过梅子酒,想必也是有经验的。”
太后疑惑,这孩子是不是少安排了一个人:“那你呢?你负责什么?”
“孙媳当然也有活要干啦,主要负责给您打扇、陪您吃果子。”穆额齐把最轻松享受的活儿留给了自己,却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和理直气壮。
太后被这种俏皮和偷懒的小聪明逗得哈哈大笑。
这孩子哪里是躲懒啊。
这孩子是想把动手的机会留给胤祺,让胤祺这闷葫芦也有表现孝心的机会呢。
太后最近因为闹积食心情不太爽利,康熙每日都要过来探望。
没想到今日还没进春晖堂就听见太后用满语说要去长春园酿酒,心中的惊讶还未平复,此时又听见她老人家爽朗的笑声,他的嘴角不由也带着几分笑意。
给皇额娘行礼之后故作叹息道:“皇额娘这里好生热闹!儿子大老远就听见你要去长春园酿酒了。果然是皇额娘亲手带大的孩子,老五这心可真是偏到胳肢窝了,这摘梅酿酒的雅事,儿子可是半点风声都没听着。”
太后听着玄烨话里虽带着醋意,但眼底满是调侃的笑意,笑着接话道:“皇帝这是吃的哪门子的醋,你最近日日在前朝忙得脚不沾地,他们倒是想请你,只怕到时候你人到了,心还留在澹宁居呢。再说了,老五和他媳妇这份心,难道不是替你尽孝?有这样的孩子,你该偷着乐才是。”
太后拍了拍老五的背,轻轻推了他一把。
“你这孩子还愣着做什么?你皇阿玛这是眼馋梅子酿酒的雅事呢,你还不快趁这个机会,把你皇阿玛也一并请了,咱们一家子都去,那才叫真正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