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槐下（清宫）》茉莉鲜花水

12、落子

　　常顺捧着托盘进来的时候，福晋正在榻上的小几上写着什么，嘴上念念叨叨的，主子爷放松地歪在迎枕上，一边看着棋谱研究手下的棋局，手上还抱着一个方正的迎枕，一边不时插上一句，两个人嘟嘟囔囔的，离得远了他也听不太清楚。

　　胤祺之前只是记得库里入了条珊瑚发带，但不曾亲眼见过，珊瑚既是佛教“七宝”之一，又是如今二品大员的顶戴用宝，自古即被视为富贵祥瑞之物，所以珊瑚如意、摆件、簪子、手串以整块用料凸显尊贵，他以为珊瑚发带大概也如此。

　　但这条发带上的珊瑚却采用珊瑚米珠拼接工艺，将米珠拼成圆珠子，中间用绿松石拼成“寿”，顶与底之金属座和如意纹挂钩中饰双层莲花珐琅彩并缀珍珠，色泽浓艳，质地细腻，搭配发带的黑色绸缎面料，非常精巧。

　　穆额齐一见就很喜欢，哎呦小巧可爱又吉利的发带，不错不错，当即眼睛都冒着星星了。

　　胤祺第一次给人戴发带，不是很顺手，绑得紧了眼前这人不出言制止，只是嘶嘶出声，绑得松了发带一下子就滑下去了，手下这人也只是抖着身子憋笑。

　　终于在他手心沁出一层薄汗后，勉勉强强绑上了。

　　眼前这人忽然嗖地一下，鞋子也来不及穿，跑到梳妆台前抻着脖子左看一下右转一圈，很是得意地叉着腰转回头，踮起脚一步一步郑重地走过来。

　　“好看吧！”

　　烛光昏黄，但是那双眼睛亮得晃眼。

　　胤祺：“好看。”

　　穆额齐嘿嘿笑，转了一圈：“您觉不觉得还缺了点什么？”

　　“把鞋穿上，寒从脚起。”

　　穆额齐再转了一圈：“还有呢？”

　　“爷明日让人给你做几套适合这个头套的头面和蒙古服。”

　　“哎呦，那多不好意思，不瞒爷说，我听完心里可美啦。”

　　胤祺嘴角上扬，咳了一声转移话题：“时辰不早了，你早点洗漱吧。”

　　“好，那我先去了。”

　　穆额齐出门去了西侧殿洗漱，胤祺则先喊了常顺进来，他知道常顺刚刚还有话没说完。

　　“主子，江宁织造局的眼线密报。”

　　胤祺打开了卷成拇指长短的卷纸，上头写着：织造局今日递送进广储司两匹金黄色金龙妆花织金缎以及香色金龙妆花织金纱。

　　宫里夏季吉服用纱，香色又是嫔位、皇子福晋专用，九福晋下个月成婚，这香色织金纱应该有一匹是属于她的。

　　至于金黄色，则是贵妃、妃位专属，织金缎是冬季要用到的衣料，看来今年冬季，皇阿玛准备大封后宫了。

　　下一份密报则来自内务府广储司：万福万寿纹。

　　万福万寿纹是将贵妃朝褂区别于妃位的纹饰。

　　贝勒府都能知道，毓庆宫的太子爷应该也知道了，毕竟如今内务府总管是凌普，太子乳母的丈夫。

　　内务府下设七司三院，都虞司负责武职官员的选拔任用，掌仪司负责内廷祭祀礼仪，会计司负责庄园赋税，营造司负责宫廷修缮，慎刑司负责处理上三旗的刑事案件，庆丰司负责牛羊畜牧事务，广储司负责皇室的金银珠宝、皮、瓷、缎、衣、茶等特供品。

　　内务府总管可以直接干预宫廷财政、人事甚至司法，是真正的“皇室大管家”，说句手眼通天也不为过。

　　“今年留守紫禁城的是哪位？”

　　“回爷的话，是惠妃娘娘。”

　　“知道了。”

　　常顺不知道主子知道什么了，他只知道太子与惠妃娘娘虽然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但自古以来无嫡则立长，太子爷和直郡王这辈子注定无法手足情深了。

　　近几年太子爷仍在尚书房进学，直郡王却已经开始在前朝当差了，二人针尖对麦芒，直郡王在太子面前时不时以长兄为父的姿态出口教育，连他都有所耳闻。

　　更别说葛尔丹之战，太子留京监国，直郡王那时候还是个光头阿哥，却几次被皇上带在身边一同上阵杀敌。

　　班师回朝之后，皇上经常当着朝臣的面说长子胤褆最肖朕，古人常道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果然如此。最后论功行赏更是直越贝子、贝勒两级功封大阿哥为直郡王，是诸皇子中第一位被封王的。

　　郡王可是宗室爵位第二高的等级了，再往上就是亲王，亲王可以参与议政王大臣会议，担任领侍卫内大臣、宗人府宗令等要职。

　　太子爷作为储君，常被称为“千岁爷”，但现在前朝站队直郡王的大臣都在私底下称直群王为“大千岁”，意在直郡王凌驾于太子之上。

　　直郡王身为长子还未及弱冠，就已经军功在身，日后再有上阵杀敌的机会，难保不会再上一个台阶，这对太子来说已然是个大威胁了，如果惠妃此时再上一步，直郡王就直接能算半个嫡子了，到时候宫里嫡子这两个字估计都不值钱了。

　　主子觉得贵妃之位最有可能是哪位妃主子？

　　常顺还是很好奇。按道理来说惠妃娘娘资历最老，身为四妃之首在温僖贵妃去后一直掌管宫务，处事公道，行事稳健，宫里没有不服气的，这次惠妃娘娘留宫也是万岁爷对她的信重吧，反正局势如此，他压惠主子。

　　“后宫的贵妃之位，已经空悬多年了，如今后宫众人终于要有个主心骨了。”

　　“主心骨？”胤祺捻动棋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声音意味深长道：“这消息……搁在肚子里便好。”

　　胤祺嘴角勾起一抹微妙的弧度，手上的红马跳至卒林线捉黑车，黑若逃车则暴露肋道空虚，封妃如落子，不知道诸位这次是捉还是献呢？

　　常顺有些欲言又止，噶尔丹之战后太子爷监国虽然举朝皆称善，万岁爷也认可，但最后论功行赏的时候还是让直郡王压了一头，这局势不是已经明了了吗，圣心不在太子啊。

　　他几次欲开口，最终还是默默地退了出去。

　　凌嬷嬷也不知道太子爷怎么想的，说干了她的嘴皮子，也只是让她先回去歇着。她临走前喊了小喜子进去把碧螺春换成一杯热些的枣仁桂圆代茶饮，便转身悄无声息地淹没在黑暗里。

　　小喜子端着刚沏好的安神茶进去的时候，太子爷正闭着眼睛，脸上是一层冰凉的锐意，手上缓缓地把玩着一个象牙棋子，他低着头刚好在棋子翻转过来的时候看到上面的字，是一个黑色字迹的车。

　　“小喜子。”

　　“奴才在呢。”

　　“织造局表面上赶送金黄色金龙妆花织金缎，暗地里举荐美艳一等绣娘的事情，爷想让钟粹宫第一个知道。”

　　钟粹宫，荣妃马佳氏。

　　荣妃在惠妃入宫前，十年生了六个孩子，其中便有五个为皇子，为皇阿玛生长子的人，原本是她啊，如果荣妃的阿哥们顺利长大，如今的长子怎么着都轮不着胤褆。

　　二人在康熙十六年同时封嫔，又在康熙二十年同登妃位，却因为惠妃养活了长子，反而成了妃位之首。

　　如今，最不想惠妃晋封贵妃的人，便是荣妃了吧。

　　“奴才晓得。”举荐一等绣娘是子虚乌有的事，但有心人自然是看重前面那个消息，绣娘在司衣司绣什么，是不是万福万寿纹，嘿，这哪是咱这些人该知道的，倒是听说绣娘手活是真的好呦，尚服局总管真是他娘的好福气。

　　宫里平日无聊，谁能拒绝得了带点荤的八卦呢？
　　“还有别的事？”

　　“爷您喝口安神茶早些歇息吧。”明日寅时（3点）还得去尚书房呢。真不知道为什么，太子爷监国都好几次了，还是被万岁爷拘在毓庆宫和尚书房读书，上午读书背书听课，下午骑射布库，连直郡王都能参加例行朝会了！

　　“聒噪。”

　　“奴才多嘴，奴才告退。”小喜子笑嘻嘻地扇了自己几个巴掌，转身表情凝重，贵妃之位，落在谁头上都可以，就是不能是惠妃！

　　钟粹宫

　　“娘娘，奴婢昨日无意间得知织造局在赶制金黄色金龙妆花织金缎，便暗地里让人留意着今日打听出来消息，说是一等绣娘甄选入宫，连夜赶制万福万寿纹。”

　　“近日万岁爷可没有透出一点要立贵妃的口风。”这次大选也没有说是让谁主理，四妃各自管着各自的一亩三分地。

　　如果非要说的话，这几年惠妃行事公正，待下人大方，倒是颇得人心。

　　这几年大阿哥战场上出尽风头，她们母子俩真的是……风光无限好，多的是人献媚押注呢。

　　而自己呢？一个堂堂一宫之主都被底下的奴才挤兑得捉襟见肘，平日里连想吃的菜都得花银子打点。

　　只因为她可怜的承瑞早逝。

　　她的承瑞才是皇长子！才该被尊称大千岁！

　　她的承瑞比胤褆出生得早，他才是万岁爷的皇长子，万岁爷连熬了好几夜才取的名字，希望他能承载祥瑞，健康长大，成为大清江山的继承者和福星。

　　胤褆出生之后就被扔出宫外，养在大臣之手，他算什么东西！

　　我的承瑞，他去的时候才三岁，聪明伶俐，三岁就能背唐诗了。

　　他没有了，没有了。

　　现在还有人记得他的名字吗？

　　三十二年过去了，怕是连……连万岁爷也快忘了。

　　唯有她，日日捡佛米，第一句便是：“信女荣绣，今日虔心捡拾佛米，所有功德，悉皆回向给我早逝的儿子承瑞。恳求佛菩萨慈悲接引，令他业障消除，离苦得乐，往生净土，永不堕恶道。”

　　第二句是为三儿子塞音察混，第三句是为了四儿子长华，第四句是为了长生。

　　她早年盛宠，十年间连育六胎，却因为因为惠妃那个贱人，派人常年在她日常饮食中下手，让她十年间连丧四子！

　　这么多年了，她已经成为妃位上被遗忘的角色。而惠妃娘娘凭借她的手段，已经从一个小小的包衣格格一步一步爬到四妃之首的宝座。

　　如今是要她眼睁睁看着这个贱人坐上贵妃之位？

　　贵妃之位，谁坐都可以，就是不能是惠妃！

　　她已经浑浑噩噩太久，这个消息像是一记耳光，打醒了一直不愿意看清眼前的自己。

　　即刻便吩咐贴身大宫女跟以前埋的钉子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