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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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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信方至,不速之客已达门前。
卯时,黑云压顶,天色晦暝。林涛乍现,呼啸而来的料峭岗风穿林打叶,喧哗阵阵;四野唯闻其声飒飒,俨然一副山雨欲来之象。
千山雪推门而出,脚步倏忽顿在石阶之上。
翠色桑叶下,是一枚通体玄黑、尾羽鲜红的短矢,深深钉入青石板阶。其上捆着一令牌,铁灰色的亮泽呼应着将亮未亮的天色。
千山雪眸色一沉,俯身将其拾起。令牌表面恶鬼衔刀的图腾盘踞狰狞,戾气呼之欲出。
——北域缉妖司最高戒令。
「海底鲛族暴乱,见之立报;凡有藏匿者格杀勿论!」
千山雪指节微微收紧。北域的手,竟敢毫不避讳地伸入西域昆仑地界。所谓“暴乱”为何?缉妖司行事虽酷烈,却向来纤毫分明,何时变得如此……迫不及待,只求灭口?
思绪流转万千。这段时日的种种异端以及此刻袖中这枚玄铁令牌,瞬间联成一条暗流汹涌的线,但仍扑朔迷离,探不真切;她眉头微蹙,随即拾起那抹青色。
回信所述与缉妖司传令截然不同,却更为心惊,如同一把快刀:
「北海鲛宫生变,王族覆灭;鲛族秘宝‘沧海明珠’失窃。有确证指一重伤潜逃之王裔,现匿于昆仑一带。」
「此事波及甚广,北海动荡,沿岸各宗皆受牵连。北域缉妖司作风蛮横,借清查之名已介入东域,此处亦难避其锋芒,望慎之。」
两相说辞,真伪立判。
北域欲盖弥彰,以执法之名,行那灭绝夺宝之事。那沧海明珠她确有耳闻;此物可镇压海眼,稳定灵脉精进修为,传闻中甚至有令人死而复生之奇效。缉妖司丑事做尽怕不是只为替背后之人打掩护,做嫁衣;方才如此疾言厉色。
而青帝宗出于同道之义提醒,更深层之意怕是希望借她千山雪与镜天宗之威望名头,煞一煞缉妖司步步僭越的锐气。抛来这棘手重担,亦是一招借势驱虎的棋。
指尖灵火骤起,箭矢之上的绢纸与青叶命令顷刻化为飞灰。
瞬息之间,她面上已恢复一贯的清寂;晨练,吐纳,一如往日。
璇韶端着稀粥与小菜蹑步出来时,见到的便是千山雪于院中静坐的背影。她心下稍安,努力挤出几分怯生生的笑:“仙子,用早饭了。”
“嗯。”千山雪并未回头,态度漠然不明;心中仍旧想着北海鲛人一事——缉妖司如此大张旗鼓、越界行事,背后定然牵扯极深。镜天宗对此事的态度也颇为暧昧,竟允许他们踏入昆仑地界搜查,莫非宗内也有人对那鲛族秘宝动了心思?抑或是想借此试探缉妖司靠山深浅,甚至……分一杯羹?
念及此,她心中寒意更甚;仙门各宗,表面光风霁月,暗地里的倾轧算计从未停歇。怕只是明面上分毫不让,内里筹谋着如何趋利瓜分到更多利益——北海鲛族,便是这任人宰割的砧板鱼肉。可眼下,这终究只是她的一面猜测。
璇韶摆好碗筷,偷偷觑她。今日的千山雪,似乎比往日更冷几分。她不禁想莫非是昨夜自己毒发折腾,惹她不快了?还是……她发现了什么?璇韶心头一跳,赶忙低头,连呼吸都放轻几分;她忽而忆起昨夜在千山雪臂上留下的咬痕,张口欲言几番,或关切,或感激,但最终没能说出口。
千山雪起身之际抬头望了眼天色;暴雨,恐将到来。
夜如期而至,却并非以往宁静。
无形的肃杀之气随着浓重墨色悄然弥漫,竹叶尖簌簌抖落最后一滴露水。
在静室打坐的千山雪倏然睁眼——来者不善。
她起身,径直走向璇韶的厢房。
门忽然被推开,对镜梳发的璇韶吓了一跳,手中梳篦险些落地,眼中本能地蓄满戒备与无措。
“附近有妖物过境,煞气冲天,恐引你旧疾。”千山雪的话语不容置疑,一步踏入房内,“我为你加一道护身之术,莫要抵抗。”
话音未落,她指尖已凝起灵光——以一招“偷天换日”,将璇韶周身弥漫的妖气悄然包裹。不过片刻,那股原本浓烈的气息竟变得微弱,如寻常人类一般;如此伪装,以假乱真绰绰有余。
恰在此时——
砰!砰!
砸门的动静重重落下,一声又一声,粗暴地破开夜晚的寂静。竹篱外火光冲天,将窗纸映得一片通红。
嚣张的叱骂声劈头盖脸地传来——
“北域缉妖司办案!内中人等,即刻出门受检!”
“北域缉妖司”五字如针芒刺入璇韶耳膜,呼吸都停滞一分。她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缉妖司为何会出现?一个更令她心底发麻的念头陡然出现。千山雪救下自己,难道是另有所图?璇韶迅速垂下眼眸,将慌乱强压下,却仍耳鸣如鼓,久久不愿挪动脚步。
千山雪倏地扣住她纤细颤抖的手腕,声音低沉,却不知怎的打消了些璇韶内心疯狂滋生的猜忌:“慌什么?你只是我的药童。”
璇韶浑身僵直,踉跄着被千山雪拉至身后。
千山雪理了理素白袍袖,面容沉静如水,推开门扉。
门外,火把猎猎,围着数十名身着玄黑甲胄、腰佩衔刀、手持恶鬼令牌的差役,煞气腾腾。为首一人,气场凛然,目光如鹰隼般凌厉——来人正是缉妖司赵统领。只一眼,便压得璇韶喘不过气。
千山雪的目光自众人面上一掠而过,带着毫不客气的疏离;薄唇微启,率先打破僵局:“镜天宗千山雪在此清修,何事如此喧扰?”
赵统领被她先声夺人的气势所慑,又听“镜天宗”名号后神色稍缓,但依旧一板一眼般地亮出文书:“北域缉妖司统领赵乾,奉命追查要犯。据报,一北海鲛人王裔重伤潜逃至此地界,还请阁下行个方便,容我等入内搜查。”
“哦?”千山雪微微挑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北域缉妖司的手,何时能不经通传,便直入我昆仑地域执法了?镜天宗可知尔等如此兴师动众?”
赵乾面色一僵:“事态紧急,来不及……”
“事态紧急,便可如此逾矩?”千山雪打断他,音量不高,却威压自成,“我在此清修数十载,从未见过什么鲛人王裔。尔等今日若搜不出,惊扰之罪,该当何论?”
赵乾被她连番诘问,气势顿时矮了三分,咬牙道:“……若搜不出,赵某定当向阁下赔罪!”
“也罢。”千山雪侧身让开通路,“尽尔等职责。只是我这陋舍虽简,一草一木皆是亲手所植,一器一物皆费心血。若有无谓损毁……”她目光扫过赵乾,未尽之言比昆仑朔风更冷。
赵乾眉梢微动;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硬着头皮一挥手:“搜!都给我仔细点,手脚放轻!”
乌泱泱的差役瞬间涌入小院。璇韶躲在千山雪身后,攥紧了千山雪的衣袖。她心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膛。看着手持法器身着甲胄的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一差役手持捕捉妖气的赤铜罗盘,径直走向璇韶。罗盘指针在其周身晃动,忽然发出一阵细微的、不稳定的颤鸣。他眼神瞬间狠戾起来:“你——”
话音未落,千山雪广袖似无意般一拂,一道极微弱的灵气掠过,罗盘指针猛地打了几个转,继而停滞不动。她淡然开口:“我这药童身具水灵,近日旧疾复发,气息紊乱实属正常。怎么,缉妖司如今连一手无寸铁的病患也要疑心?”
那差役看了看罗盘,又看了看面色苍白、确实一副病弱模样的璇韶,一时语塞。
另一名差役则盯着璇韶旖丽的侧脸和虎口处未愈的伤痕,疑道:“这小药童倒生得标致,只是这伤……”
“采药时不慎划伤。”千山雪代答,不紧不慢地继续说,“容貌乃父母所赐,与尔等公务何干?莫非缉妖司办案,如今只需看脸便可定论?”她目光转向赵乾,隐隐施压,“赵统领,这便是你带的兵?”
赵乾脸上青白交错,厉声呵斥手下:“废物!看什么看!继续搜!”
一番鸡飞狗跳的搜查自然无所收获。赵乾面色难看至极,却又无可奈何。他目光阴沉地扫过看似弱不禁风的璇韶,最终落在始终从容自若的千山雪身上,抱拳道:“……打扰了。”语气虽依旧强硬,却已露颓势。
“不送。”千山雪淡淡道。
缉妖司的人马如潮水般退去,铁蹄与火光消失在黑暗的山道尽头,只留下满院狼藉和死寂。
柴扉轻轻合上,将嘈杂拒之门外。
璇韶脱力般靠在墙边,四肢发抖,大口喘息,后背已被冷汗浸透;顿感一阵头晕目眩。她惊魂未定地看向千山雪,眼中闪过一丝无法言说的探究——她为何要如此护着自己?她到底知道了多少?
千山雪也正看着她,目光深邃,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却又沉默着,什么也没问;比任何盘问都更让璇韶感到窒息;她期待着,期待着璇韶向她坦白。
最终,千山雪只是再次沿用着那个谎言:“妖物气息已远,已无事了。你好生休息。”
话落,她转身离去;那抹素白即将消失在廊角之际,璇韶开口了——
“仙子……”璇韶的声音依旧带着颤栗,眼中惊惶却早已不再。这声呼唤,硬生生拽住了千山雪离去的脚步。
千山雪驻足,回身望来。廊下的阴影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千山雪神色静默,等待着她的下文。
璇韶迎着她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气,将心中试探似的疑虑道出:“那些‘妖怪’,它们还会再来的,对吗?”稍作停顿,她的声音更轻,如羽毛般轻轻掠过千山雪的心:“仙子今日护我,来日可还会如此护我?”
烛火摇曳,在千山雪长睫下投落明明灭灭的光影。她并没有立刻回答,片刻的沉默与今夜月色的重量,压得璇韶几乎又要喘不过气。
千山雪语气如常,让璇韶听不出情绪:“祸患既起,便不会因一次扑空而止息。”她没有再接住妖怪过境这个谎言的话茬,而是用祸患一词指代。紧接着,她的目光落在璇韶有些执着的脸上,继续说道:“只要你还在这方寸之地一日,便无人能动你。”
言毕,她并未等待璇韶的回应,仿佛无事发生过。抽身欲离之际,她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顿,并未回头,只余一句更像叮嘱的话语消散在晚风里:
“旧疾未愈,今夜勿再多想,安心歇息。”
一个心知肚明,却偏要借着“旧疾”与“妖怪”的由头,试探那始于怜悯的边界与真心,问一句飘渺的将来;一个洞若观火,却偏要顺着这拙劣的谎言,给出一句若即若离的慰藉,答一句沉重的现在。
她们之间,隔着一层谁也未去捅破的窗户纸;进退之间,是心照不宣的默契,是错位信任的僵持。
回到静室,千山雪指尖一翻,那枚玄铁令牌再次出现在掌心,依旧散发着不祥的杀气。
她行至窗边,望向窗外沉沉的、仿佛酝酿着更大雷雨的浓墨铅云,指节无意识地轻叩案几;思绪愈发清冽——缉妖司大动干戈的背后除去替某方卖命外,应当还是针对内部异己的洗牌。赵乾此行若成,便是立下赫赫功劳;若败,则正好成为替罪羊。而那位隐藏在幕后的高层无论成败皆可坐收渔翁之利。
千山雪方才搬出镜天宗的名号,并非仗势欺人;而是试探他是否知晓缉妖司背后高台或是各大仙宗之一,试探他可否晓得各势力下的暗流涌动;瞧见他一副满不知情的模样,千山雪将矛头抛回北域,何尝不是提醒赵乾——
莫要沦为他人手中刀。
千山雪心里门清;北海鲛人这场滔天剧变,镜天宗那些高高在上的老古董,当真能置身事外,一无所求?
镜天宗那群道貌岸然却又极其趋利避害的迂腐老头们,此等情形下,他们莫不是正希望借此良机,与缉妖司及其的幕后真凶掰一掰手腕,争夺对北海“水族”乃至整个妖族事务的主导权;因此才会默许昆仑地界接受搜查,欲演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
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何况璇韶如今仍未对自己道出实情,自己手中亦无凭无据。
突如其来的风暴,终于卷起第一道浪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