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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病染沉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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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过后,扬州城的桂香渐渐消散,冷意一日浓过一日。
运河水面泛起粼粼冷光,连带着城中盐商宅邸的气氛,也添了几分肃杀。
清晨的阳光透过听雪轩的雕花窗棂,洒在沈如澜面前的账册上,却驱不散她眉宇间深锁的倦意。
她身着一件月白缎绣松纹常服袍,外罩石青色暗卍字纹实地纱马褂,往日合身的衣袍如今略显宽松,更衬得肩线清瘦。握笔的手指微微泛白,笔尖在漕运开支的数目间稍作停滞——近来总是这般,稍费心神,便觉胸口气息阻滞,连呼吸都需放得轻缓。
“少爷,该用早膳了。”容嬷嬷端着食盘走进来,见沈如澜又对着账册出神,忍不住轻声提醒,“您这几日都没好好吃饭,再这样下去,身子该熬不住了。”
沈如澜抬起头,勉强笑了笑:“嬷嬷,我没事,只是昨晚处理盐课的文书睡得晚了些。”她说着,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刚要继续看账册,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却猛地袭来。
她下意识地用手帕捂住嘴,咳得肩膀微微颤抖,起初只是轻咳,后来竟越来越剧烈,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
容嬷嬷连忙放下食盘,上前轻轻拍着她的背,眼中满是担忧:“少爷!您这咳嗽都拖了快半个月了,起初只当是秋燥,可这几日越来越重,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吧?”
沈如澜咳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她拿起手帕一看,洁白的帕子上竟沾了一丝淡淡的血迹。
她心中微微一沉,却还是强作镇定,将手帕叠好塞进袖中,对容嬷嬷道:“无妨,老毛病了,秋日里总这样。你去炖碗冰糖雪梨来,喝了就好了。”
正说着,负责漕运的沈荣匆匆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漕帮送来的新合约:“少爷,漕帮刘三爷那边传来消息,说是今年冬季运河水浅,漕运成本上涨,想把运费提高两成,您看……”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沈如澜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刚平复下去的咳嗽又有复发的迹象,顿时吓了一跳,“少爷!您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没事。”沈如澜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漕帮的事,你先说说,他们具体是怎么提的?除了运费,还有没有其他要求?”
她强打精神,接过沈荣手中的合约,仔细看着,只是目光偶尔会有些涣散,手指也因虚弱而微微发凉。
容嬷嬷站在一旁,看着沈如澜强撑的模样,心中越发担忧。她知道沈如澜向来好强,不愿让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可这咳嗽带血的症状,哪里像是“老毛病”?
等沈荣离开后,她再次劝道:“少爷,您就听老奴一次,请府上王大夫来看看吧?”(府医王大夫,医术高明,且知晓沈如澜身份)
沈如澜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她也知道,若是再硬撑下去,恐怕会耽误盐务,只能妥协:“好吧,你去请王大夫过来。”
沈如澜生病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二房的偏院。
沈克勤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手里把玩着一个玉扳指,听妻子柳氏说完沈如澜的病情,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哼,我还以为沈如澜有多厉害,原来也只是个不经折腾的。不过是处理了些盐引的事,就病成这样,看来这沈家的家业,她未必能撑得住多久。”
柳氏端着一杯热茶递给沈克勤,语气带着几分担忧:“老爷,话可不能这么说。沈如澜再怎么病,也是老夫人疼爱的嫡孙,沈家的大权还在她手里。咱们还是别乱琢磨了,免得被老夫人知道,又要责罚咱们。”
“责罚?”沈克勤接过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眼中闪过一丝算计,“老夫人年纪大了,精力大不如前,如今沈如澜又病着,这沈家的家业,总不能一直没人打理吧?我是沈家的二爷,论辈分、论资历,都该由我来帮着打理家业。若是沈如澜真有个什么好歹,这沈家的产业,难道还能落到外人手里?”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没听说吗?这几日族里的几位老叔公都在议论,说沈如澜年轻体弱,怕是担不起沈家的重担。我得去多走动走动,和几位老叔公好好聊聊,让他们知道,我沈克勤也有能力打理沈家的生意。”
柳氏闻言,眼中也闪过一丝期待:“老爷说得是!若是您能掌家,咱们知微也能有个好前程,不用再看沈如澜的脸色了。只是……老夫人那边,恐怕不会轻易松口吧?”
“老夫人那边,我自有办法。”沈克勤放下茶杯,站起身,“她最看重沈家的家业,只要我能证明自己有能力守住家业,她自然会考虑的。你在家等着,我去族老那边走走。”说完,便整理了一下衣衫,匆匆离开了偏院。
他不知道,自己这番算计,早已被暗中观察的沈府护卫看在眼里,很快就会传到沈老夫人的耳中。
盐运使司的书房内,赵德贤正拿着一份盐课征收的文书,听师爷汇报扬州各盐商的缴税情况。
当师爷提到沈如澜因病耽误了部分盐课文书的签署时,赵德贤放下文书,眼中闪过一丝探究:“哦?沈家那小子病了?病得重不重?是真病,还是故意装病,想在接下来的盐课征收上讨价还价?”
师爷躬身道:“据小的打听,沈如澜确实病了,而且病得不轻。这沈府的下人也说,他们家少爷咳嗽得厉害,有时还会咳血,人也瘦了不少,连处理事务都要靠强撑。不过……沈如澜向来心思缜密,也不排除他装病的可能,毕竟今年盐课额度比去年提高了一成,他或许想借此拖延缴税。”
赵德贤捻着胡须,沉吟片刻:“不管是真病还是装病,都得弄清楚。你派个人去沈府探探虚实,就说本官听说沈公子病重,特意让你送去些滋补药材,顺便看看他的情况。若是真病了,那正好——沈家没了沈如澜主持,扬州盐市的格局恐怕要变,咱们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多拿捏几家盐商,捞些好处;若是装病,那咱们就得好好敲打敲打他,让他知道,盐课之事,容不得他拖延。”
“是!小的这就去安排!”师爷躬身应道,转身退出了书房。
赵德贤看着窗外,嘴角勾起一抹算计的笑容。
他向来乐于见沈家出状况,沈家越强,他越难从中牟利;若是沈如澜真的倒下,沈家群龙无首,其他盐商为了争夺利益,定会争相向他示好,到时候他就能坐收巨利,何乐而不为?
京城,永盛镖局分号内。林潇刚将“同德昌”的云锦顺利交给织造府的官员,便马不停蹄地开始打听曹家的动向。
她按照父亲林震南的嘱咐,找到了一位在内务府当差的扬州老乡——李公公。
李公公是扬州人,早年因家贫入宫当差,如今在内务府分管采买,与永盛镖局有过几次交集,对林潇也算客气。
两人在茶馆见面后,林潇开门见山,向李公公打听江宁织造曹家的近况。
李公公喝了口茶,压低声音说道:“林姑娘,不瞒你说,曹家这几年的日子可不好过。早年曹寅大人在时,曹家圣眷正浓,可这几年,曹家后人经营不善,江宁织造府亏空越来越大,还私下挪用公款,被御史弹劾了好几次。皇上虽然没明着降罪,但心里已经颇有不悦,最近几次的采买,都减少了给曹家的份额,转而交给了其他织造府。”
林潇心中一动,连忙问道:“那曹瑾公子呢?他最近在京城可有什么动作?”
“曹瑾?”李公公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不屑,“那小子就是个纨绔子弟,在京城除了吃喝玩乐,就是四处钻营,想找机会捞钱。前段时间还托人找内务府,想插手扬州盐务,可惜没人愿意帮他——谁都知道曹家如今处境微妙,没人想和他们扯上关系,免得引火烧身。”
林潇听完,心中有了底。她连忙拿出一些银子,递给李公公:“多谢李公公告知,这点心意,还请您收下。”
李公公推辞了一下,最终还是收下了银子:“林姑娘客气了,都是同乡,互相照应是应该的。你放心,若是曹家有什么新动向,我会及时告诉你的。”
离开茶馆后,林潇立刻回到镖局分号,提笔写下一封信,将曹家圣眷渐衰、亏空严重,以及曹瑾在京城四处钻营却无人理会的消息,详细告知了父亲林震南,让他尽快将消息传递给沈府——她知道,这个消息对沈如澜来说,或许能减轻一些来自曹家的压力。
莲花巷——苏家小院
苏文远的病情因为那支老山参,终于有了好转,能偶尔坐起来喝碗粥了。
苏墨卿心中稍安,这日便接了“墨香斋”描画丝绸花样的零活,想着多赚些银子,给父亲买些滋补的食材。
“墨香斋”位于扬州城的繁华地段,店里人来人往,生意兴隆。
苏墨卿走进店里时,陈掌柜正和一位老主顾闲聊,见她进来,笑着招呼道:“苏姑娘来了?上次让你画的牡丹花样画好了吗?”
“陈掌柜,画好了,我给您带来了。”苏墨卿将手中的画稿递过去,正要细说花样的设计,却听到那位老主顾叹了口气,说道:“陈掌柜,你听说了吗?沈家的那位少爷,最近病得可不轻啊!”
苏墨卿的脚步猛地一顿,手中的画稿差点掉在地上。她下意识地竖起耳朵,听着两人的对话。
陈掌柜惊讶地问道:“真的假的?沈少爷年轻有为,怎么会突然病了?”
“怎么不是真的!”老主顾压低声音,“我家邻居就在沈府当差,说沈少爷这几日咳嗽得厉害,有时还会咳血,人瘦得都脱了形。还说沈府内的王大夫给瞧了好些日子,也没查出个具体病因,只说是劳心过度,开了些滋阴润肺的方子,可喝了也没见好转。唉,真是天妒英才啊,沈家偌大的家业,可全指着他呢!”
苏墨卿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想起上次在沈府藏书阁见到的沈如澜,虽然带着疲惫,却依旧温和从容;想起他接过安神茶时,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想起他看着自己作画时,眼中的平和与欣赏……那样的人,怎么会突然病得这么重?
“苏姑娘?苏姑娘?”陈掌柜见苏墨卿愣在原地,脸色苍白,连忙喊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苏墨卿回过神,勉强笑了笑:“陈掌柜,我没事,只是……突然想起父亲还等着我回去熬药,我先告辞了。”她说着,匆匆接过陈掌柜递来的工钱,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墨香斋”。
走在回家的路上,苏墨卿的脑海里全是那位老主顾的话,沈如澜咳嗽带血、日渐消瘦的模样,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他能早日康复。
又过了半月,沈如澜的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重。
她已经无法像往常一样处理事务,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休息,偶尔起身,也需要容嬷嬷搀扶。
咳嗽愈发频繁,咳出来的血也越来越多,原本合身的锦袍,如今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府里的王大夫来了无数次,每次诊脉后都摇头叹气,说沈如澜是“劳心过度,肝肺郁热,阴虚咳血”,开的方子换了一副又一副,却始终不见效。
容嬷嬷急得嘴上起了燎泡,日夜守在沈如澜身边,亲自煎药、喂药,甚至去城外的寺庙为她祈福,可沈如澜的病情依旧没有起色。
这日午后,沈如澜难得觉得精神好些,她摒退左右,让容嬷嬷扶着自己,慢慢走到了藏书阁——这里是她为数不多能感到平静的地方,她想在这里待一会儿,或许能让心情舒缓些。
藏书阁依旧安静,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画案上,苏墨卿上次画完的《牡丹图》还放在那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沈如澜走到画案前,伸出手想拂去灰尘,却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
她连忙扶住画案,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胸口像是被刀割一样疼。
容嬷嬷不在身边,没人帮她拍背,她只能自己硬撑着,直到咳得眼前发黑,才渐渐平复下来。
她抬起手,看着指尖沾染的血迹,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深切的无力与恐惧——这病来得太蹊跷了,不像是寻常病症,倒像是……中毒?
是谁要害她?是赵德贤,为了拿捏沈家?是曹瑾,为了报复盐引之争的惨败?还是……家族内部的人,为了争夺家产?无数个念头在她脑海中盘旋,让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与寒冷。
就在这时,沈如澜无意间看向窗外,竟看到苏墨卿提着个食盒,正被丫鬟引着往后门走。想必是来送新画好的稿子,可能听说自己病重,不敢打扰,所以想悄悄离去。
苏墨卿也看到了窗内的沈如澜。
隔着一段距离,她清晰地看到了沈如澜苍白如纸的脸色、瘦削的身形,以及眼中的疲惫与脆弱,心头猛地一刺,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四目相对,一个虚弱无力,一个满眼担忧。
沈如澜想对她笑一笑,示意自己无碍,却刚张开嘴,就又被一阵咳嗽打断。
苏墨卿再也顾不得礼节,快步走到窗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公子……您的病……怎么会这么重?”
沈如澜勉强止住咳嗽,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无碍……咳咳……只是一点小恙……过些日子就好了。”她说着,却忍不住又咳了起来,显然是在强撑。
苏墨卿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酸楚难言。
她忽然想起自己在家熬的川贝枇杷膏,据说对咳嗽很有好处,便连忙将食盒从窗口递进去:“公子,这是我熬的川贝枇杷膏,用的是上好的川贝和枇杷,或许能帮您润润喉……您试试吧。”她知道自己此举有些唐突,可此刻,她只想为他做些什么。
沈如澜看着那食盒,又看看窗外苏墨卿眼中纯粹的担忧,心中那片因猜忌而冰封的角落,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缓缓伸出手,接过食盒,指尖触碰到食盒的温热,竟让她感到一丝久违的暖意。
“多谢……苏姑娘。”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真诚。
苏墨卿看着她接过食盒,心中稍安,她深深看了沈如澜一眼,敛衽一礼:“公子,您好好养病,我告辞了。”说完,便转身匆匆离去——她怕自己再多留一刻,会忍不住落下泪来。
沈如澜抱着食盒,望着苏墨卿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在这病体沉疴、四面楚歌的时刻,这份微不足道的关怀,竟成了她唯一的慰藉。
容嬷嬷寻到藏书阁时,正看见沈如澜对着那瓶川贝枇杷膏出神。她心中猛地一紧,快步走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这枇杷膏是哪里来的?”
“是苏姑娘送来的。”沈如澜抬起头,语气带着一丝疲惫。
容嬷嬷的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她看着那瓶枇杷膏,眼中满是警惕:“少爷,苏姑娘的好意咱们心领了,可您如今的病蹊跷,任何入口的东西都必须格外谨慎!这枇杷膏来历不明,谁知道里面有没有问题?还是让老奴拿去验看过,确认安全了您再用,好不好?”
沈如澜闻言,猛地抬头看向容嬷嬷,眼神锐利得让容嬷嬷心中一凛:“嬷嬷是怀疑苏姑娘?怀疑她会害我?”她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维护。
容嬷嬷心中一凛,忙道:“老奴不敢!只是……少爷,您这病来得太怪!不得不防啊!凡是入口之物,都必须万分小心!”
沈如澜沉默了。她知道容嬷嬷是对的。
她疲惫地闭上眼,将枇杷膏递给容嬷嬷:“……拿去验吧。”心底却有一丝莫名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