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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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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青在况应凡身上获得的第二份心情,是居高临下的放松。
他自认早已勘破况应凡汲汲营营的本质,不管是他守护遥控器的任务,还是他与况应凡关系的远近,他自信一切尽在掌控。
赫青告诉自己这无伤大雅,让她靠近又如何?甚至能借此更好地监控这个潜在的不稳定因素。
然而况应凡的表演也随之升级。
一次元枢并未出席的小型沙龙,赫青奉命掌控全场安保,替元枢归还某位将军的人情。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隐在暗处,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然后,他看见了他们。
赫青的视线穿过人群,目睹了李自航和况应凡从小声争论到后来的推搡,一个不小心,况应凡把手中的酒撒在了一位夫人的裙摆上。
李自航见状一把攥住她手腕,带着人往前拖了半步,声音不高,却能让周围半圈都听见:“蠢货!叫你别跟着你偏要来!拿不稳杯子吗?你妈没好好教过你,还是你这个杂种根本学不会!”
他因况应凡的失误对她进行当众羞辱,言辞之恶毒,涉及血脉之卑劣,让周围一些纯血贝洛人都微微蹙眉。
在场没人不认识李自航,这个臭名昭著的跳梁小丑。他们疑惑这个家伙是用了什么手段,还能混进来参加沙龙。
李自航甚至粗暴地对她动手,她像个玩具被甩来甩去,周围的人对眼前的疯男人都避之不及,无人敢上前阻拦。
“喂喂。”赫青按住对讲机的开关,“这边出事了,来几个人处理一下。”
他不能亲自下场,他的脸和元枢绑定得太紧。赫青只能看着李自航像摆弄破布娃娃一样推搡着她,直到她踉跄着重重地撞上桌角。
那一刻,她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唯有那双眼睛里爆开的屈辱和绝望,真切得像玻璃裂开的纹路。
没一会儿安保人员成群结队地涌上来,拉开了正在殴打况应凡的李自航,况应凡缩在桌角瑟瑟发抖,像秋风中最末一片枯叶,这一切都被赫青看在眼里。
他与况应凡的谈话中,也时不时涉及感情生活,况应凡提起她的婚姻与家庭似乎有万般难言的苦楚,可是她从未彻底吐露。
这个女人,是因为婚姻不幸福,才一往无前地攀附吗?
隔日,赫青在巡逻路线必经的花园廊桥下“偶遇”了她。
两人静静地站立着,赫青说昨天他也在现场。
况应凡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和礼服裙配套的帽子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她脸上的伤。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让您见笑了,赫青先生。这样的日子我是过惯了的,也不知道还能熬多久。”
她没有过多描述昨日的难堪,只是望着波光粼粼的人工湖面,喃喃道:“本以为跳出火坑,没想到是进了另一个笼子。有时候想想,也许死了,反而是一种解脱……”
赫青沉默地听着,胸腔里某种情绪撞击着他。廊桥边缘垂下来的爬山虎,失去了绿色该有的生机。
当她转身离去时,外套袖口意外地向上缩了一截,露出一小片刺目的青紫色淤痕,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拉下袖子,仓惶地看了他一眼,飞快地解释道:“这是……不小心撞的。”
那欲盖弥彰的慌乱,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赫青不自觉握紧了拳头,一种久违的、名为“愤怒”的情绪悄然滋生。
他依旧什么都没说,但投向她的眼神里,那点冰冷的审视又融化了几分。
信任的堤坝一旦出现细微的裂痕,崩塌便只是时间问题。
李自航并未从大众视野中淡去,反而张牙舞爪地朝所有贝洛公民们展示着他卑劣的一面。
小报媒体上他的黑料满天飞,最多的还是他身为纯血贝洛人,如何大放厥词瞧不起混血儿,如何用尽手段欺凌他的妻子。
连那些一开始当笑话看的人也不忍心了,李自航吞并风家失败后,似乎彻底失了神志。赫青的同事和他说起这些事情,都要感叹一句“那女人真可怜,落他手里,可惜了”。
真正的转折点在一个深夜。
赫青的私人通讯器尖锐地响起,他警觉地接起电话,那头是况应凡破碎的声音,夹杂着剧烈喘息和上不来气的哽咽。
她的恐惧几乎要穿透听筒:“赫青先生……求求您……见我最后一面,李自航他、他带了人回来,说要……说要让我去陪他的客户……我逃出来了……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赫青的心脏猛地一沉,李自航生意失败后的荒唐众所周知,但如此践踏底线,仍让他感到一阵恶寒。
当初赫青给况应凡自己的私人通讯方式时,也从来没想过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奏效。给她电话是为了安抚自己的私心,万一他能帮上什么忙呢,起码不要让这个可怜的女人意外死去。
他没有多想,根据况应凡断断续续提供的地址,趁着夜色迅速赶到了郊外一个废弃的仓储区。
奔向仓储区的路程中,赫青仿佛失去了理智。因为况应凡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第一次不管不顾地在大街上全速行驶。
只有他能救她,就像当初元枢无私地救下自己,作为同类,他应当不计后果地拯救她一次。
何况赫青对这个善于攀附的女人,有着别样复杂的情感。
他抵达况应凡所在之地,仓库里弥漫着铁锈和灰尘的气味,空旷而阴冷。
“况应凡!”赫青在一片黑暗中呼唤着她的名字,远处传来回音。
况应凡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只被暴雨彻底打湿的鸟雀,脸上泪痕交错,浑身上下散发着被逼到绝境后的疯狂。
听见赫青靠近的脚步与呼唤,她扑过来抓住赫青的手臂,用尽了全身力气,仿佛他是唯一的浮木。
“赫青先生!赫青先生您终于来了!”况应凡哭泣着,声音像是被掐住了喉咙,嘶哑绝望。
她像一个溺水者,双手死死箍住赫青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
赫青被她突如其来的依赖撞得身体一僵。他能感觉到她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暴雨般的泪水迅速浸湿了他肩头的衣料。
他本能地想推开这种过界的接触,但她哭声中的绝望钉住了他。
赫青抬起的手迟疑片刻,最终没有推开,而是有些笨拙地落在她剧烈起伏的背上。
“没事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习惯性的克制,“告诉我,他有没有伤到你?”
况应凡在他怀里猛摇头,发丝蹭过他的下巴:“他疯了!他真的会毁了我的!赫青先生,我们走吧!离开贝洛,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
私奔?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近赫青的理智,那一瞬间带来的不是光明,而是震耳欲聋的轰鸣,随后一股焦灼感缠住他。
荒谬!危险!不负责任!他的大脑疯狂地拉响警报,列举着无数条不能这样做的理由——他的职责、元枢的期待、病榻上的妹妹……
但况应凡的眼泪来得更加汹涌,话语却像精心打磨的匕首,精准戳中他每一个弱点。
“我知道这很自私,很过分。”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语气却忽然带上令人心碎的清醒,“这个世界对我们这样的人,什么时候仁慈过?赫青先生,你身上的枷锁,难道不比我更重吗?我们像阴沟里的老鼠,永远见不得光…他们看不见我们的痛苦,只看得见我们的‘出身’!”
她微微后退了一点,抬起一张被泪水彻底模糊的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那目光滚烫,几乎要在他心上烙下印记。
“只有你。只有你理解这种痛苦,只有你看得到我,而不是况应凡这个可笑的名字背后的标签。也只有你强大到能斩断这这一切。”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带我走吧,赫青。不是赫青先生,是赫青。就我们两个人。”
她开始描绘一个虚幻的未来:用她“偷偷攒下”的钱,去一个无人认识他们的星球;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不被讥讽,远离歧视。
“我们可以互相依靠,只有彼此。”她喃喃着,每一个词都像是裹着蜜糖的毒药,喂给他内心那头渴望自由、渴望被需要、渴望挣脱一切的困兽。
最后,她看着他,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气说:“你是我的希望,赫青。没有你,我今夜可能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救赎。
这个词对于在黑暗中挣扎太久,几乎忘记自己形状的赫青来说,拥有足以焚毁一切的吸引力。
他不是被需要,他是被祈求。他不是在执行任务,他是被当成了唯一的信仰。
一种庞大而扭曲的情绪,混合着深切的怜悯、沉重的责任、久违的男性力量感,以及一种背离全世界的悲壮英雄主义。这些都如同滔天巨浪,彻底淹没了他脑海中最后那点微弱的疑虑。
他甚至一时忘记了病榻上的妹妹,眼中只剩下这片亟待他拯救的破碎浮萍。
那一瞬间,他恍惚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不再是工具、不再是影子、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自己。
赫青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僵硬又决绝地吐出了一个字:“……好。”
况应凡的脸上瞬间迸发出一种极致的光彩,仿佛真的看到了新生。
她扑了上去,紧紧抱住赫青,身体冰冷而颤抖。
她将脸埋在他的颈窝,用一种只有他能听到的气音低语:“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赫青,我不是感激你,我可能是——爱上你了。”
虚幻的幸福中,况应凡像是突然惊醒,猛地推开怀中的壮汉:“对了!我把东西都藏在最里面那个箱子里了,我去拿!你在这里等我,千万别出声!”
她的表情紧张而认真,完全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和眼前的“危险”中。
赫青看着她纤细的身影迅速跑向仓库深处,消失在堆积如山的废弃料架后面,心中那股不真实的、巨大的幸福感尚未完全弥漫开来——
“轰隆!!!”
爆炸声并非来自一处,而是从四面八方同时炸响!
炽热的火舌如同埋伏已久的恶魔,瞬间从各个角落、通风管道、甚至地底狂涌而出!
巨大的油桶被引爆,烈焰冲天而起,几乎眨眼间就将所有出口彻底封死,浓烟带着刺鼻的化学毒气迅速弥漫。
赫青的心脏在极致的高温和震惊中瞬间冰冻。
没有希望。
没有爱。
没有救赎。
他被骗了。
只有陷阱!这里就是他的坟墓!
“况——应——凡——!”他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咆哮,不是愤怒,而是信念被彻底碾碎后的绝望。
失去了一切,甚至连她的爱都是假的。
他试图冲向火海寻找那个身影,但狂暴的火墙将他一次次逼回。
热浪炙烤着他的皮肤,他闻到了头发烧焦的味道,视野在大火中模糊,浓烟渐渐吞噬了他的意识。
在翻滚的火光和弥漫的黑烟中,他似乎看到远处一道暗门迅速落下,隔绝了最后一丝生的希望。
手腕处传来皮肉烧焦的剧痛,那枚埋藏其中的芯片在高温下发出最后的微弱波动,仿佛是他被一同焚毁的忠诚与人生,所发出的无声悲鸣。
火焰无情地吞噬了一切,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赫青最后看到的,是况应凡转身离去时,那双曾盛满泪水,此刻却冰冷彻骨、毫无波澜的眼睛。
眼底倒映着赤红色的熊熊火光。
跑进仓储区深处,况应凡的脚步没有一丝犹豫。她感觉到一种冰冷的兴奋流过四肢,手脚麻利得不像在制造一场火灾,而像是出演一出排练纯熟的戏剧。她引爆了外围的炸药桶。
轰——!
火光如同发怒的野兽,瞬间腾起,张牙舞爪地吞噬了周围的一切。
她点燃引线后拼命往前狂奔,身后的热浪像鞭子一样抽打她的后背,烫得生疼。
这火是她亲手引燃的。
赫青死了。那个把他精心布局的谎言当做救赎之光,心甘情愿走进她圈套的可怜虫,死了。
剧烈的奔跑让她的心脏如擂鼓一般在胸腔跳动,但里面没有一丝关于赫青的悸动。
她无法爱上他,就像她无法爱上这世界上任何一个活生生的人。丈夫?不过是通往权力的跳板。而女儿……
泡泡。
她的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每想起一次,况应凡都要吞它进喉咙一次。
为了向统帅递交最决绝的投名状,她亲手给她唯一的女儿喂下了过量的抑制剂。
那孩子甚至没怎么哭闹,只是用那双清澈的、全然信赖的眼睛望着她,然后呼吸就一点点弱了下去。
最终如同她的名字,一个被戳破的泡泡,她的生命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冰冷的床榻上。
那一刻,她在想什么?
没有撕心裂肺的痛哭,没有崩溃。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麻木。
一种灵魂被抽空后,只剩下空洞回音的死寂。
她以为自己做到了极致,彻底斩断了作为“人”的软弱,从此只剩下一颗为利益而跳动的心脏。
可为什么现在…
为什么在这爆炸的轰鸣中,那孩子早已被遗忘的哭声,却像另一个维度的幽灵,轻易穿透了所有喧嚣,精准地钻入她的耳膜?
那哭声虚幻得可怕,却比眼前真实的火焰更让她内心灼痛。
她脚下奔跑的步伐未乱分毫,脸上的表情甚至因为决绝而显得更加冷酷。但在这副钢铁般的外壳之下,她的身体某处裂开了一道微不可见的缝隙。
不是懊悔,那太奢侈了。
是一种更复杂、更晦暗的东西,一种对自己彻底非人化的确认所带来的战栗。她以为杀死女儿是斩断了弱点,却没想到那同时也在她灵魂深处挖出了一个永远无法填满的空洞,此刻洞中的寒风呼啸着两个字——
妈妈。
她坚信唯有利益永恒,人心易变,不可托付。她用行动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这一点。
可那孩子的泡影,为何偏偏在此刻,在她再次亲手杀死上位工具时,重新浮现。
她跑得更快了,仿佛想将那个幽灵般的哭声彻底甩在身后的火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