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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沧江网 ...

  •   沧江—沧澜阁。

      沧澜阁就立在江边最险要的弯口处,三层木楼,黑瓦白墙,看着普普通通,与沿岸其他茶楼酒肆没什么两样。

      只有里面的人才知道,每日酉时三刻,三楼最东边那扇窗会挂出一盏红纸灯笼——灯亮了,便是“网”开了。

      今日灯笼亮得格外早。

      三楼雅间里,墨十三跷着二郎腿,整个人陷在藤编圈椅中,手里攥着一把南瓜子,嗑得噼啪作响。

      他对面的温盏月倒是坐得端正,青瓷茶盏端在手中,却不喝,只望着窗外江景出神。

      “……所以说,朝宁公主那日从女学出来,好端端走在廊下,偏生就有一根梁木砸下来。”

      墨十三吐出两片瓜子皮,它们在空中打了个旋,精准落入三尺外的痰盂里,“你说巧不巧?”

      温盏月抿了口茶:“要我说秦大人是个女官,又是公主提拔,又是自然要比寻常官员更谨慎,所以说这事出的挺蹊跷,既打了公主的脸,又打了秦昭的脸,一箭双雕。”

      “所以啊。”墨十三拖长了调子,又捏起一粒瓜子,嗑的直响。

      “那梁木是樟木的,切口新旧不一,有人事后动过手脚。”

      “查出来了?”

      “周汝成。”墨十三斩钉截铁。

      “那是谁?”

      “是朝廷的大官儿,周侍郎府上的管家,三日前去过城西木材行,买了同样年份的樟木,说是修补自家祠堂。巧的是,周府祠堂上月刚修过,用的是杉木,不是樟木。”

      温盏月轻轻放下茶盏。

      “在秦昭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

      “周汝成是太后娘家表侄。”他淡淡道,“去年才从户部调到礼部,升了侍郎。太后手底下的人,没什么不敢的。”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再说话。

      “商玦那边呢?”温盏月忽然问。

      墨十三咧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他?他这几日往宫里跑得勤,说是有政务要处理,但是我听商陆说,他每次都要顺路去趟千华宫。”

      墨十三俏皮地眨眨眼,“盏月,你说,咱们这位商大人,是不是……”

      话音未落,温盏月眸光忽地一凛。

      几乎同时,墨十三指间那粒瓜子疾射而出,破空声尖细如针,直打向门外。

      “叮”的一声轻响。

      瓜子被一枚铜钱截下,双双坠地。门帘掀起,商玦一身常服走进来,眼见着不怎么高兴。

      “墨阁主好耳力。”他说,脸上没什么表情。

      墨十三哈哈大笑,也不起身,只抬手隔空一抓墙角酒柜上,一只白瓷酒壶凌空飞起,稳稳落在他掌心。他又是一推,酒壶滴溜溜旋转着飞向商玦,壶嘴里泻出一道清亮的弧线,酒香瞬间漫开。

      “尝尝,新到的竹叶青。”

      商玦不接,袖袍一拂,酒壶在空中陡然转向,竟要原路飞回。眼看就要砸上多宝格上的青花瓷瓶,温盏月忽然动了。

      她没起身,只将手中茶盏轻轻一倾。盏中残茶泼出,在空中凝成三颗水珠,呈“品”字形撞上酒壶。力道不大,却巧得很,酒壶旋转之势骤缓,温盏月这才伸手接住,就着壶嘴抿了一口。

      “好酒,你不喝那我喝了喔。”她笑道,眼角余光扫过商玦,“商大人今日没什么兴致啊?”

      商玦不答,径自在窗边坐下。从这个位置,能看见江上往来的货船,也能看见远处皇城的飞檐。暮色正从东边漫过来,把天染成一种暧昧的灰紫色。

      “上次让你们查的事,有结果了吗?”他开口问。

      墨十三收敛了嬉笑神色,坐直身子:“查清楚了,是周汝成,他派府上管家动的手。木材行老板收了五十两封口费,不过我们的人撬开了他的嘴。”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正正的纸,推到桌中央,“口供,画押,都在这里。”

      商玦没去拿。他盯着那张纸,像是要透过纸张看到别的东西。

      “周汝成没这个胆子。”他缓缓道,“公主若真在女学出事,第一个被问责的就是礼部——他这个侍郎才当了一年。”

      温盏月轻轻摩挲着酒壶上冰裂纹的釉面:“所以,他背后有人。”

      “太后。”商玦吐出这两个字时,声音很坚定。

      雅间里静了片刻。楼下传来说书先生醒木拍桌的响声,正在讲前朝名将沙场征战的段子,抑扬顿挫,掌声阵阵。可这热闹是隔着一层的,像是罩在玻璃罩子里的假花,看得见,摸不着。

      “商大人。”温盏月忽然开口,语气难得严肃,“你对朝宁公主……是不是过于上心了?”

      商玦抬眼看她。

      “公主是君,臣子关心君上,理所应当。”

      “是么?”温盏月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我听说,公主被砸伤那日,商大人正在城南视察,听说公主去视察了,商大人紧赶慢赶地就过去了,你说巧不巧,刚过去就救了殿下一命……可真是上心哈……”

      商玦的手指在膝上轻轻敲了一下。很细微的动作,但墨十三看见了。

      “公主若有闪失,朝局必乱。”商玦声音平静。

      他没说完,但意思到了。

      温盏月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商玦,咱们认识多少年了?”

      “七年。”

      “七年。”她重复道,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画着圈,“沧江网成立那天,你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商玦沉默。

      “你说,这世道太脏,总要有人站在暗处,做点干净事。”温盏月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沧江网不涉党争,不站队,只做两件事:查该查的,护该护的。这话,如今还作数么?”

      窗外,最后一抹天光沉入江底。远处亮起星星点点的渔火,在渐浓的夜色里明明灭灭。

      “作数。”商玦终于开口。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温盏月逼问,“查周汝成,查太后——这已经是站队了。商玦,一旦沧江网被拉下水,我们这些年经营的一切都会毁于一旦。你想清楚。”

      “旁人不知,我们还不吗?这沧江网是我们一手办起来的,办事的人几乎都是这些年收留下来的孤儿、灾民、老人,妇人,以及江边两岸的渔民和农户。如果你出事,他们必会受连累,况且这些年沧江网垄断商路,掌管南北漕运,劫富济贫,也卖了不少情报,估计盯着这块肥肉的仇家不少,你若是站队,恐给人利用,那他们就又要回到动荡的日子了。”
      温盏月的眼眸里映出几分担忧。

      墨十三却打马虎眼给他两个人解围。

      “没事没事商玦,盏月说的虽然不无道理,但是你放心吧,这有我们看着,不会有事的,好歹我跟盏月在江湖上也是出了名的“横刀隐箭”,要是真有什么不测,我们会护他们周全的。况且我们沧江网向来劫富济贫,取之有道。恩怨分明,绝不滥杀。倒是你,我们没办法跟在你身边,朝堂波云诡谲,同僚们都难对付,你可要照顾好自己。”

      墨十三向温盏月眨着眼睛,暗示她不要再说。

      “嗯,有你们在,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墨十三和温盏月都是他在刚成立沧江网时相识的,因为他们受伤落难被投到了沧江里,被商玦救下,后来为了报恩,便留在了沧澜阁,替商玦守着沧江网。

      温盏月低头剥着一颗核桃,指甲掐进壳缝里,“咔”的一声轻响,核桃仁完整地取出来。递给商玦。

      商玦接过,却没吃,只在掌心握着。

      “盏月。”

      温盏月等着他说下去。

      他摊开手掌,那颗核桃仁已经被捏得碎了。

      “不是我太意气用事,她今年才十七岁。朝廷,本不是她该涉足的地方,她也是被迫挑了这担子。若我不帮她,朝廷,乃至云朝,怕要毁于一旦。”

      商玦说,声音里有种压抑的东西,“况且,太后一党草芥人命的事没少干,朝廷若被她把持,我们一样不会有好日子过。”

      温盏月静静看着他。烛光在商玦脸上跳跃,将他侧脸的线条勾勒得格外分明——那是种坚硬的、几乎不带柔和的轮廓,可此刻,那双总是深沉如古井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你喜欢她。”温盏月说,这次不是疑问。

      商玦别开脸,望向窗外。江上有船在唱歌,是渔家的调子,咿咿呀呀的,顺着风飘过来,听不真切。

      “她是公主。”他只说了这四个字。

      “所以呢?”墨十三终于插话,他把玩着手里的小刀,刀尖在烛火上掠过,带起一缕青烟,“公主也是人。是人就有心,有心就会动情。”

      “我……”商玦斩钉截铁。

      “你不敢?”温盏月一针见血。

      商玦不答。雅间里又静下来,只听得见江涛拍岸的声音,哗——哗——一声接一声,不知疲倦。

      良久,商玦站起身。他走到窗边,双手撑在窗台上,背对着他们。

      “周汝成的证据,我会处理。”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沧江网抹平痕迹,至于太后那边……”

      他转过身,烛光在他眼里燃起两簇小小的火焰。

      “公主我要保,沧江网我也要保。”他说,“这两件事,不冲突。”

      温盏月与墨十三对视一眼。墨十三耸耸肩,做了个“随你”的口型。温盏月却站起身,走到商玦面前,仰头看他。

      “商玦。”她一字一顿,“我只是想告诉你,情字最是掣肘,尤其对咱们这种人。”

      商玦垂下眼帘:“我明白。”

      说完,他转身下楼。脚步声在木楼梯上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街市的嘈杂声中。

      温盏月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墨十三走过来,拍拍她的肩:“担心他?”

      “他不该动情。”温盏月喃喃,“动了情,就有了软肋。有了软肋……”

      “就会死。”墨十三接道,语气却轻松得很,“可话说回来,人活一世,要是连个能让自己心甘情愿去死的念想都没有,那多没意思?”

      温盏月瞪他一眼:“歪理。”

      “是真理。”墨十三笑嘻嘻地,又抓了把瓜子,“来来来,继续嗑。我还没说完呢,周汝成那管家,在外面养了个外室,你猜那外室是谁家的人?”

      “谁家的?”

      “慈宁宫掌事太监的干女儿。”墨十三眨眨眼,“真乱,不过这瓜挺有意思。”

      温盏月望向窗外。商玦的身影早已不见,只有沧江的水还在流,不舍昼夜,不问因果。她知道,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就像这江水,东流入海,从来不会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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