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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和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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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赵志远一瘸一拐地拐进巷子,他肩头撕开一道口子,前襟染着斑斑驳驳的暗红,右眼角肿得老高,瘀血凝成青紫色,嘴角破了,整个人乍一看已经分辨不出是谁。
两个时辰前,他从翰林院出来,本是要去城西的“倚翠阁”——听说新来了个扬州姑娘,琵琶弹得极好。
马车行至槐花胡同口,忽然被四五条黑影截住。车夫刚喊了半句“什么人”,便被一棍敲晕,麻袋似的滚下车。
赵志远说话间便被拽着发髻拖进暗巷。
拳脚相加,霹雳夸啦,肋骨、腰眼、膝弯。他蜷在地上,看不清打他那几个人的脸,只因为各个都蒙着黑布,打完就跑了。
赵志远不知道是谁干的,也没力气声张,就这么衣衫褴褛地回了家。
进了花厅,只见楚佩兰打扮的娇艳,错愕地看着他。
“呦,郎君这是怎么了?跟人打架去了?”楚佩兰摸着他的脸问道。
“说来也怪,喔回来的路上就被人蒙着打了一顿,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疼死我了……”赵志远扶着桌脚勉强坐下说着。
“啧啧啧……伤的这么重,一定很疼吧,若是被我捉到是谁,一定扒了他的皮。”楚佩兰说着,摸他脸上的伤口。
赵志远觉得奇怪,前些天两个人还吵的天翻地覆,怎么现在突然这么温柔了。
“夫人……你,不怨我了?”
“怎么会呢,你是我的男人,打打闹闹也很正常不是吗?你看看你,伤的这么重,不然先去洗个澡,然后我为你上药,如何?”
楚佩兰用着及其温柔,从未有过的口吻对他说,一时让赵志远心里有些酥酥麻麻的。
“好……夫人能想开,真是极好……”
楚佩兰远去吩咐下面人,只见她穿着月白寝衣,外头松松罩了件藕荷色比甲,长发散着,鸦青的一匹缎子垂到腰际。身型摇曳身姿,不减当年。
“这女人,没了娘家做倚仗,到底还是想开了。”赵志远心里想着。
“好了,来吧。”
楚佩兰勾了勾手,弯了弯嘴角。那笑很浅,没到眼里。“我已经叫人人备水,你泡个澡,活血化瘀。”她起身出去,裙裾拂过门槛,悄无声息。
浴桶抬进来时,热气蒸腾。水里飘着草药味,苦沁沁的。
赵志远脱了脏污的衣裳,跨进桶里。水温正好,他长舒一口气,闭上眼。伤口被热水一激,先是刺痛,随即麻麻地缓解开。他昏昏欲睡。
直到一只手按上他的肩。
他一睁眼。楚佩兰不知何时进来了,站在桶边,手里拿着块布巾。
“我帮你擦背。”她说。
赵志远有些受宠若惊。自那场大吵后,他们再未有过肌肤之亲。他含糊应了一声,转过身去。背上一片淤紫,被热水泡得发红。布巾贴上来的瞬间,他猛地一僵——
不对。
不是温热,是滚烫。
不,不只是烫……那触感尖锐,像无数根针同时扎进皮肉里!
他惨叫一声,想站起来,却被楚佩兰死死按住肩膀。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
“这是什么水?!”他吼,声音变了调。
楚佩兰俯身,贴在他耳边。气息喷在他颈侧,声音又轻又冷,像蛇信子:“盐水啊,夫君。浓盐水。活血化瘀,最是有效。”
盐水渗进伤口,每一处破皮、每一道裂口都烧起来。赵志远疼得眼前发黑,挣扎着想爬出浴桶。楚佩兰却揪住他的头发,猛地将他按回水里——
“啊——!!!”
惨叫声撞在墙壁上,一时间水花四溅,她浑身湿透。却更显身姿妩媚,手段狠戾。
“疼吗?”她问,手下力道不减,“从皮里,到心里,一寸一寸地疼……赵志远,你终于也尝到了。”
“放开……放开我!佩兰,我错了,我错了……”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咸涩的液体混进盐水,伤口疼得几乎让他晕厥。
“错?”楚佩兰笑了,笑声又脆又冷,像冰棱子砸在青石板上,“你有什么错?错的是我,瞎了眼,猪油蒙了心,以为你是良人。”
她松开手。赵志远瘫在桶里,浑身发抖,嘴唇煞白。他想爬出去,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瞪着眼前的女人——这个同床共枕三年、他从未真正看懂的妻。
“是你找人打的我!!你……你想怎样?”他喘着粗气问。
楚佩兰直起身,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抖开,铺在旁边的矮几上。墨迹新鲜,还泛着潮气。
“和离书。”她说,“你的东西,我一件不要。我带来的嫁妆、我父亲赠你的田产地契、古董字画,全数归还。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赵志远怔住。他料过她会闹、会哭、甚至会寻短见,唯独没料到这般干脆利落的“和离”。半晌,他哑声道:“若我不签呢?”
“那就继续泡着。”楚佩兰转身,从药箱底层摸出个油纸包,解开,里头是雪白的粗盐粒。她抓起一把,悬在桶上方,“一包盐不够,我还有十包。夫君若喜欢,咱们泡到天亮。”
盐粒簌簌落下几颗,掉进水里。赵志远像被烙铁烫到,猛地缩身:“我签!我签!”
楚佩兰将笔递过去。赵志远手抖得握不住,笔掉在地上。她捡起来,塞进他手里,攥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下“赵志远”三个字。字迹歪斜如虫爬。
按手印时,他从怀里摸印泥,带出个小物件,“啪”地掉在地上。
一只香囊。杏子黄的底子,绣着并蒂莲,线脚细密,配色雅致。只是旧了,边角起了毛,穗子也褪了色。
楚佩兰盯着那香囊,呼吸忽然一滞。她弯腰拾起来,指腹摩挲过刺绣,触到内里一角绣着极小的字:昭。
“谁的?”楚佩兰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旧物罢了。”
“谁的?!”她骤然拔高声音,一把揪住他湿漉漉的头发,迫他抬头。
赵志远疼得龇牙,脱口而出:“秦昭……秦昭从前送我的。”
楚佩兰松开手,然后抓过笔,在和离书最后一处,写下自己的名字——楚佩兰。
写罢,她将笔一掷,转身就走。
“佩兰!”赵志远在身后喊,带着哭腔,“我是爱过你的……真的……”
楚佩兰停在门口,没有回头。
“闭嘴。”她说,“赵志远,不要辱没了‘爱’这个字。”
……
天将亮时,楚佩兰站在了秦府侧门前。
门房认得她,神色尴尬:“赵夫人,这……”
“我找秦昭姑娘。”楚佩兰说,“烦请通传,就说楚佩兰来还东西。”
等了约一盏茶功夫,徽闻出来了,脸上带着戒备:“我家大人说,若是为赵大人的事,便请回吧,大人与赵大人毫无关系。”
“我不为他。”楚佩兰打断她,举起手中的香囊,“我来还这个。”
徽闻怔了怔,侧身让开。
秦昭在小花厅等她,见楚佩兰进来,她放下针,有些奇怪她要做什么。
“听徽闻说,赵夫人是来还东西,但秦昭并无东西丢失,不知是何物?”
楚佩兰却坚定道:“我不再是赵夫人,我已与赵志远和离。”
秦昭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很快归于平静。
“那楚娘子的意思……你不想要的东西,我也未必想要……你我都知道,那不见得是个好东西。”
楚佩兰知道她话里所指,还以为她是来让贤的。
“秦大人误会了,我并不是此意。”
秦昭示意楚佩兰坐,亲自斟了茶。茶是明前龙井,青碧的汤色,热气袅袅。
楚佩兰将香囊放在桌上。
“我是来还这个,它该物归原主。”
秦昭的目光落在香囊上,顿了顿,没去拿。“年少无知时绣的玩意儿,难为他还留着。”她语气淡淡的,“既送了人,便没有收回的道理。楚娘子处置便是。丢了也无妨。”
楚佩兰直视她,“秦姑娘,我今日来,不是寻衅,也不是诉苦。只是觉得,这东西该回到真正珍惜它的人手里——哪怕只是曾经珍惜过。”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赵志远配不上你。从前,是我眼光不好,心盲目瞎,以为抢到了宝贝。如今醒了,这东西便成了烫手山芋,看着膈应。”
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已温了,微苦,回甘。“秦姑娘,我今日来,也是想告诉你一声:离了赵志远,天高地阔。你会遇到更好的人,我也是。”
秦昭看着她,楚佩兰的脸清瘦苍白,眼底却有光,亮晶晶的,但有凌厉和决绝。
“恭喜你。”秦昭轻声说,嘴角浮起一丝真切的笑意,“楚娘子。”
楚佩兰也笑了。
她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秦昭忽然叫住她:“楚娘子。”
“嗯?”
“香囊我收下了。”秦昭拿起那只旧香囊,指尖抚过褪色的并蒂莲,“就当提醒自己,往后要擦亮眼睛。”
楚佩兰点点头,转身踏出门槛。
马车等在巷口。上车前,她回头望了一眼秦府紧闭的侧门,又望向榆钱胡同的方向——那座困了她三年的宅子,此刻隐在晨雾里,像个褪了色的旧梦。
“去城南。”她对车夫说,“回我的家。”
从此天各一方。她终于,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