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他，应该不行……》听雨不眠

8、第 8 章

　　次日清晨，叶明云醒得极早，或者说，她一夜未曾彻底安眠。
　　陌生的床榻，冰冷的锦被，以及昨夜窗外那隐约的棋声与低语，都在她脑中反复回响。
　　“雀儿。”她轻声唤道。
　　守在外间的雀儿立刻应声进来，眼下也有着淡淡的青黑：“小姐，您醒了？时辰还早，可要再歇会儿？”
　　“不必了。”叶明云起身，“梳妆吧，今日还要拜见舅姑，不可迟了怠慢。”
　　“是。”雀儿手脚麻利地伺候她洗漱，又从带来的箱笼里取出一身湖蓝色绣缠枝莲纹的襦裙并一件月白比甲，“小姐今日穿这身可好？颜色端庄，不失礼数，也不会过于鲜亮惹眼。”
　　叶明云点点头，雀儿如今是越发稳重体贴了。
　　“小姐，今日拜见高家亲长，高老夫人尚在家庙清修，高夫人规矩极严，还有一位未出阁的小姑……”雀儿低声提醒，眼中带着些许担忧。
　　叶明云轻轻颔首：“既来之，则安之。兵来将挡便是。”
　　由丫鬟引着穿过重重回廊，叶明云默默记下路径。
　　高府规制宏大，飞檐斗拱皆显气度，却比叶家更多几分肃穆。沿途仆从皆低眉顺眼，步履轻捷有序，偌大府邸静得只闻风声鸟鸣。
　　正堂上，气氛庄重。
　　督粮道高致远身着赭色暗纹直身端坐上位，面容清瘦，不怒自威。
　　旁侧的张氏穿着沉香色遍地金通袖袄，头戴同色额帕，当中缀着一块润泽的羊脂玉。她唇角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眼神却没落下叶明云的每一步。
　　另引人注目的，是张氏下首坐着的一位少女。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穿着一身樱草色绣蝶恋花裙衫，一双灵动的杏眼正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叶明云，唇边噙着几分好奇的笑意。这想必就是那位刚及笄的小姑子了。
　　“儿媳叶氏，恭请父亲母亲金安。”叶明云依礼敛衽下拜，姿态恭谨得无可指摘。
　　“起罢。”高致远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便移开，“既入高家门，当守高家规。文升如今任沿山县丞，公务繁冗，你当好生侍奉，恪守妇道，勿生事端。”
　　“儿媳谨记父亲教诲。”叶明云垂首应道。
　　丫鬟端上茶来，叶明云接过，跪下，高举过头顶，先奉与高致远：“父亲请用茶。”
　　高致远接过，略沾了沾唇便放下，从身后小厮手中取过一个红封置于茶盘之上，算是见面礼。
　　叶明云又奉茶与张氏：“母亲请用茶。”
　　张氏多饮了一口，面上仍带着那恰到好处的笑：“早闻叶家小姐知书达理，今日一见，果然不凡。虽说前些年……咳，罢了，过去的事不提了。”
　　她语气温和，“既入高家，当时时以家门声誉为重。瞧你气色尚弱，高家不比小户，晨昏定省、家务人情皆是劳心之事。若觉吃力，切莫强撑，一切当以安分为要，侍奉文升方是正理。”
　　叶明云心下了然，这番话是要她安守本分，莫生他念。
　　“谢母亲垂怜，儿媳必当恪守本分，用心习学规矩，不敢给父亲母亲添烦。”她垂首应答，言辞恭顺却滴水不漏。
　　张氏似是对她的乖觉颇为满意，亦赐下红封并一支碧玉簪才说：“文升他……性子冷些，你多担待。”
　　话到此处，下首的少女忽然轻笑出声：“嫂嫂这话说的，侄儿那是端方持重，哪里就冷了？侄媳妇你说是不是？”
　　张氏眉头微蹙，却不好当众斥责，只淡淡道：“小姑，休得无礼。”
　　高致心却浑不在意，笑吟吟地起身走到叶明云面前，亲热地拉住她的手：“我是文升的小姑。你别怕，文升那人就是面冷心热，才不是外面传的那样呢！”
　　这话一出，满堂寂静。
　　高致远面色沉了沉，张氏手中的茶盏也顿了顿。
　　叶明云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微妙，只温声道：“小姑说笑了。夫君为人端正，明云自是知晓的。”
　　高致心却似打开了话匣子，凑近些低声道：“文升与谢家哥哥那是同窗之谊，那些嚼舌根的什么都不知道就乱说，祖母也是的，竟真信了那些话住进了家庙……”
　　“致心！”张氏终于忍不住出声制止，语气带了几分厉色，“越发没规矩了！这些事也是你能浑说的？”
　　高致心这才悻悻止住话头，却仍悄悄对叶明云眨了眨眼。
　　叶明云心中吃惊：原来高文升与谢允初竟还有同窗的情谊？
　　而那传言竟惊动了高老夫人，以致于住进家庙？
　　难怪高家如此急切地要娶亲。
　　这时，高致远冷冷开口：“致心年纪小不懂事，那些无稽之谈不必再提。文升媳妇，你只需记住，安分守己便是你的本分。”
　　“儿媳明白。”叶明云垂眸应道。
　　又例行公事般问了些“可还习惯”、“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开口”的场面话，得到叶明云的谨慎回复后，高致远便显出一丝不耐，挥挥手道：“既已见过，便下去吧。文升媳妇，你母亲会拨些人给你使唤，好生学着料理自己的院子便是。”
　　“是，谢父亲、母亲。”叶明云再次行礼，恭谨地退出了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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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清心院不久，张氏指派的下人便到了。
　　为首的是一个约莫四十余岁的嬷嬷，穿着藏青色的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相严肃，眼神精明利落。她身后跟着两个穿着体面的大丫鬟，再后面是几个粗使丫鬟和婆子。
　　“老奴林氏，给少夫人请安。”那嬷嬷上前一步，行礼规矩刻板，“奉夫人之命，日后便在少夫人院里伺候，忝为管事嬷嬷。这两个是拨来贴身伺候少夫人的大丫鬟，春花和秋月。其余皆是院内粗使下人。”
　　叶明云目光扫过众人。
　　这林嬷嬷一看便是张氏的心腹，过来与其说是伺候，不如说是监视与管辖。
　　名唤春花的大丫鬟，约莫十七八岁，容貌清秀，低眉顺眼，姿态恭敬，却稍显木讷。
　　另一个叫秋月的，年纪稍小，约莫十六七，一双眼睛却格外活络，悄悄打量叶明云时带着几分好奇，不像春花那般沉闷。
　　其余粗使下人皆屏息垂首，看不出太多情绪。
　　叶明云端坐上位，端起雀儿奉上的茶盏，轻轻拨了拨浮沫，并未立刻饮用。
　　她看向林嬷嬷，语气不疾不徐：“都起来吧。既到了这清心院，往后便是在一处当差。我初来乍到，许多规矩还不熟悉，还需林嬷嬷和诸位从旁提点。”
　　她顿了顿，见众人都凝神听着，继续道，“高家规矩重，我是知的。但你们既已入了我的院子，便应按我要求办事，我所要求的倒也不多，只三条：一曰忠心，院内事院内毕，我不喜多嘴多舌、搬弄是非之人；二曰勤谨，各司其职，做好本分；三曰干净，手脚干净，心思也需干净。”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做得好，我自不会亏待。不过，若有那偷奸耍滑、吃里扒外的……”
　　她轻轻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目光掠过林嬷嬷，看向众人，“无论谁荐来的，背后有谁，我虽不才，但打发一两个不省心的奴才，想必母亲也不会驳了我的面子。都听明白了？”
　　林嬷嬷眼皮微跳，显然没想到这位看似温顺柔弱的新少夫人，开口竟如此清晰厉害，立刻躬身道：“老奴明白，定当谨遵少夫人吩咐，尽心当差。”
　　春花跟着怯怯应声，秋月则应得格外利落清脆，眼神却更活络了几分。
　　“如此便好。都下去各忙各的吧。林嬷嬷留下，将院中各项事宜与我大致说说。”叶明云淡淡吩咐，初步立威的目的已达到，需适可而止。
　　众人退下后，叶明云只留雀儿在身边，让林嬷嬷汇报。她仔细听着，不时问上一两句，看似了解情况，实则在观察林嬷嬷的反应，初步判断其性格与能力。
　　打发走林嬷嬷，已是晌午过后。
　　用了些厨房送来的、味道清淡但用料精致的午膳，叶明云觉得有些气闷，便唤了雀儿：“随我在院里走走，熟悉熟悉地方。”
　　“是，小姐。”雀儿连忙为她披上一件薄披风。
　　清心院虽只是高府内院的一处院落，却也不小，自成格局。
　　正面是三间开阔的上房，做了她的寝房、起居室和一个小厅。
　　东侧有两间厢房，暂时空置。
　　西侧则有一间小小的书房，窗明几净，书架上却空空如也，想来高文升的书房绝不在此。
　　院中栽种着一株梧桐，枝叶繁茂，树下设着石桌石凳。叶明云目光扫过，似毫不在意地移开。
　　院角有一处小巧的厨房，但一看便知是平日烧水备茶之用，真要开火造饭，还需依赖大厨房。
　　整体风格与高府一致，大气、简洁，却缺乏柔美的装饰与生活气息，透着冷清。
　　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自己的脚步声。这与叶家后宅那种总是隐含着丫鬟们窃窃私语的氛围截然不同。
　　高家的规矩，是刻在骨子里的，无处不在。
　　叶明云漫步走着，心中默默思量。
　　公婆客气疏离，隐含告诫。
　　夫君冷漠如冰，形同虚设。
　　下人看似恭敬，却各怀心思，尤其那林嬷嬷，必是高母耳目。
　　然而，她心底却并无太多惧意。叶家那般境地她都挣扎过来了，高家纵然是龙潭虎穴，也不过是换个地方挣扎求存罢了。
　　至少在这里，她有了名正言顺的嫡媳身份，有了母亲留下的铺子作为一点微薄的底气，还有一个虽然冰冷但似乎并不屑于内宅倾轧的夫君。
　　她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仔细观察。
　　首要之事，便是管好这清心院，至少先让自己身边的人变成铁板一块，让旁人无法轻易拿捏。
　　其次，那空空的书房……或可稍加利用，摆上自己的书和账本，也算是一处属于自己的天地。
　　正思忖间，忽见不远处人影一闪，竟是秋月，她手中捧着一盆长势正好的菊花，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少夫人安。”秋月屈膝行礼，声音清脆，“奴婢刚去领这个月的份例，见花房说这是应季之物，便自作主张给您搬来了，您瞧着可还喜欢？”
　　叶明云目光落在那盆菊花上，叶色青翠，花茎挺拔，确是佳品，又看向秋月那双带着笑却难探深浅的眼睛。
　　看来是个机灵的。
　　“日后，若是应季的植株，收到便摆在院中吧！”
　　“是！”秋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兴奋。
　　叶明云忍不住问道：“秋月？你喜欢花？”
　　秋月以为自己犯了错，身子立即伏低：“少夫人……奴婢只是……只是觉着花房每月都会往府里添些花，却从未往院子里头添过……奴婢瞧着少夫人的眼神，总望着空落落的庭院出神，便想着若是有些鲜艳颜色，或许能为您解解闷。”她声音越说越低。
　　叶明云静静听着，目光再次掠过那盆生机盎然的菊花，又落回秋月微低的发顶。
　　这小丫鬟，倒是比许多人多了份眼力见和胆量。
　　“抬起头来。”叶明云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
　　秋月依言抬头，眼神里仍残留着一丝不安，但那双眸子清亮，确实透着机敏。
　　“你做得不错，”叶明云缓缓道，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这院子……是太素净了些。往后这类小事，便交由你了。”
　　秋月眼中瞬间绽出光彩，像是松了一口气，连忙应道：“谢少夫人！奴婢定会尽心！”
　　“嗯，”叶明云微微颔首，似是随意地添了一句，“菊花，很好。蕊寒香冷，自有风骨。摆在西边窗下吧。”
　　秋月恭谨地应了声“是”，抱着花盆轻手轻脚地退去安排，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
　　叶明云看着她纤细的背影，目光微凝。这丫头，心思活络，懂得抓住机会表现，是个聪明之人，只是……是否能真心为她所用？
　　正朝着起居室而去，春花从身后追了上来：“少夫人……”
　　未等春花说完，高致心笑嘻嘻地走上前，压低声音道：“侄媳妇，你莫要听信那些谣言。文升他是极好的人，只是不善于表达罢了。他与谢家哥哥真的是清清白白的！”
　　叶明云注视着少女真诚的眼眸，轻声道：“小姑为何与我说这些？”
　　高致心抿了抿唇：“因为他……”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老太太在家庙中说，只要文升成了亲，她就回来。也许你能让这个家重新团圆呢？”
　　这话说得天真，却让叶明云心中一动。原来她的婚事还有着这样的用处。
　　送走高致心，叶明云独坐窗前，思绪纷繁。
　　她这个新妇，如投入静水的一颗石子，不知会激起怎样的涟漪。
　　暮色渐合，院外忽然传来些许动静。春花步履匆匆却不忘礼数，在帘外低声禀报：“少夫人，荣安堂的姐姐来传话，老夫人已从家庙回府，请您即刻前去相见。”
　　叶明云心中一凛。这位因孙子传言愤而出走的祖母，竟在她进门第二日便归来？是因婚事已成，还是别有深意？
　　她抬眼，透过窗棂望向暮色沉沉的庭院。高致心天真的话语犹在耳边：“也许你能让这个家重新团圆呢？”
　　这高宅深院，果然每一步都暗藏机锋。方才应付了公婆与小姑，立威于下人，转眼便又要面对这位身份最尊、心思最难测的老夫人。
　　“更衣。”叶明云起身，声音平静，袖中的手指却微微蜷起。
　　雀儿连忙上前，低声担忧道：“小姐，这……”
　　叶明云轻轻摇头，止住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