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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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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明云这一觉直睡到了第二日的晌午。
睁眼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顶熟悉又陌生的水红色软烟罗床帐,边缘处起的毛边在透过窗纸的、略显惨淡的天光下清晰可见。
唉……
真的不是梦。
昨日的混沌感褪去不少,人也清醒了不少。
雀儿似乎又哭过,红着眼断断续续地说道:“小姐……奴婢还以为……还以为……”她话未说出口,只小心翼翼地扶起叶明云,将温水递到她唇边,“没什么,小姐,您喝些水吧!”
叶明云知道雀儿的心思,她定是以为自己这回又要睡上好久,便扯了扯嘴角,低笑一声,才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水,干涩的喉咙得到滋润后开口:“雀儿,替我梳洗吧。”
雀儿愣住,担忧地看着她:“小姐,您才刚醒,身子还虚着……”
话未说完,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绿色比甲的小丫鬟端着午膳进来,态度随意地将食盒往桌上一放,语气毫无感情:“大小姐,该用膳了。”
饭菜简单,一荤一素一汤,看着便觉油水不足,那碗米饭甚至有些凉了。
与记忆中闺阁小姐精细的份例相比,天差地别。
小丫鬟放下东西,也不多话,转身就走,眼神扫过叶明云时,带着毫不掩饰的怠慢和轻蔑。
“站住。”叶明云在雀儿的搀扶下起身坐在了桌前,声音不大,却带着主子问话的调子。
那丫鬟脚步一顿,有些不情愿地转过身,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大小姐还有何吩咐?”眼神扫过叶明云时,依旧是同样的怠慢和轻蔑。
雀儿气得脸通红。
叶明云却看也没看那饭菜,目光平静地落在丫鬟脸上:“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处当差?进来回话。难不成连礼数都忘了么?”
那丫鬟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个“疯小姐”会突然问这个,还提起礼数,撇了撇嘴,勉强屈了屈膝:“奴婢春桃,在夫人院里领了吩咐,暂时给大小姐院里送饭。”
语气里特意强调了“暂时”和“送饭”,暗示自己并非叶明云的下人,不受她管束。
“哦?是母亲院里的人。”叶明云轻轻重复了一句,语气听不出喜怒,“不过,即便是母亲院里的人,见了主子,也该知道规矩。还是说,母亲院里如今都是这般教导下人的?”
春桃脸色微变,似乎有些被噎住,嘟囔道:“奴婢只是来送饭的……”
“送饭便是你这般态度?”叶明云打断她,声音依旧轻,却透着一股冷意,“食盒重重一放,言语无状,眼神放肆。是我病了些日子,便让你们都忘了,谁才是这院子里的主子?还是你觉得,我一个即将出嫁的女儿,便管不得你们了?”
她说话间,气息微促,显是体力不支,但那双眼睛直直地看着春桃,竟让春桃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下意识地低了低头。
“奴婢不敢。”声音总算收敛了些。
“你有什么不敢的?”叶明云淡淡道,“今日这饭食,油腥败坏,米饭冷硬,便是打发叫花子也不过如此。拿去倒了。”
春桃猛地抬头,脱口而出:“倒了?大小姐,这……”
“怎么?”叶明云微微挑眉,“我竟做不得主,连一口不想吃的饭菜都倒不得了?还是这饭菜金贵得必须我咽下去?”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拿去倒了。”叶明云语气坚决,“然后去厨房,告诉管食嬷嬷,就说我说的,我病体初愈,需清淡软烂的饮食调理。若厨房不会做,我便亲自去请教母亲,该如何调理才好。”
春桃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倒掉饭菜是小事,但若真按这话去回,管食嬷嬷岂会给她好脸色?这大小姐,怎么这回醒了之后像变了个人似的?
“还不去?”叶明云轻轻咳了一声,显出疲态,但表情高傲。
春桃咬了咬唇,终究不敢再辩,憋着气端起食盒离开。
雀儿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又是解气又是担忧:“小姐,您这样……万一她回去向夫人告状……”
“由她去。”叶明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若是从前,我或许还要隐忍几分。如今……”她唇角勾起冷笑,“如今一个即将被嫁出去、对象还是个断袖的弃子,还有什么可失去的?但即便如此,只要我一日未曾出门,就一日是叶家的嫡小姐,容不得一个下人蹬鼻子上脸。”
她缓了口气,继续道,“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让人以为我可以随意作践。今日若忍了这口气,明日就敢爬到我头顶上来。这机会来得正好,杀一儆百,也好让这院子里外的人知道,我醒了,就容不得鬼魅横行。”
正说着,门外又隐约传来小丫鬟们压低的嬉笑声,似乎又在议论什么,隐约还能听到“疯病是不是还没好”、“摆什么架子”之类的字眼。
叶明云睁开眼,对雀儿道:“去,看看是谁在当值时分于主子院外喧哗嬉笑。让带头的自己进来,掌嘴十下。若无人认领,你便让她们互相指认个声音最大的,加倍惩罚。”
雀儿吸了口气,看着小姐毫无变化的神情,一股勇气油然而生,应了声“是”,便快步走了出去。
很快,外面嬉笑声戛然而止,变成了惊慌的低语和求饶声。片刻后,雀儿带着一个脸色煞白、眼泪汪汪的小丫鬟进来,那小丫鬟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自己开始掌嘴,边打边哭着求饶。
叶明云只是冷漠地看着,直到十下打完,才缓缓开口:“今日小惩大诫。记住自己的本分,也替我告诉外面的人,谁再敢非议主子,嚼舌根子,下次就不是掌嘴这么简单了。下去吧。”
小丫鬟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了出去。
经此一事,院内院外瞬间安静了许多,那些轻视仿佛被一下子压了下去。
雀儿回来,眼中带着光,看着叶明云的眼神多了丝久别重逢的味道。
叶明云感到一阵疲惫,又想起明露一事,低声问道:“对了,明露呢?那三年,我与她,似乎走得颇近?”
雀儿点点头:“二小姐……性子软,还是怕夫人。倒是您那阵子,总是拉着她说话,有时还偷偷带她出去。二小姐一开始也怕您得很,不过后来……后来似乎也没那么怕了。”
雀儿努力回忆着,“您好像教了她些什么,具体的,奴婢也不清楚。您带二小姐去街上时,总是不让奴婢跟着。只有一回,奴婢好像听见您跟二小姐说什么……‘支棱起来’?还有什么‘拒绝PUA’?奴婢实在听不懂。”
叶明云若有所思。
那个“邪祟”对明露,似乎并无恶意?还带她出去?教她这些闻所未闻的怪词?
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没过多久,管家叶富来了,身后跟着个小厮,捧着这个月的份例之物——几匹颜色老气的布料,一些最基本的日常用度,看着便觉敷衍。
“恭喜大小姐醒了。”叶富语气公事公办,脸上没什么表情,“这是您这个月的份例。夫人吩咐了,您大病初愈,需好生静养,无事便不要出院门走动了。”
话语里的轻视和限制不言而喻,仿佛她仍是那个需要严加看管的“疯女”。
叶富离开,叶明云的目光落在那几匹灰暗的布料上,看这孙氏对待自己的行为,怕是明露的日子并不会好过,心中对明露要出嫁的担忧也越发强烈。
刚准备继续问些明露的情况,门外传来小丫鬟的通报声:“大小姐,二小姐来了。”
来得正好。
叶明云轻声道:“请她进来。”
帘子被轻轻打起,叶明露穿着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衫子,低着头走了进来。
她身形纤细,脚步怯懦,手指紧张地绞着帕子。
走到近前时,飞快地抬眼瞥了叶明云一下,又迅速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姐、姐姐……你醒了?身子可好些了?”
这副模样,与记忆中那个柔弱少女重合在一起。
叶明云心中微涩,不过三年,明露竟长高了这么多,她放低了声音:“好多了,劳你挂心。坐吧。”
叶明露依言在旁边的绣墩上小心坐了半个屁股,依旧低着头,室内一时陷入沉默,只听得见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叶明云打量着这个容貌和从前没什么变化的妹妹,正想开口问些她对婚事的态度,却忽然注意到,叶明露虽然姿态怯懦,但脊背却挺得笔直,并不像以往那般含胸驼背。
而且,她发间簪着一支小小的、式样奇特的银簪,那不是府里常见的款式,倒像是……
像是那三年混沌记忆里,西市街边小摊上的东西。那个“邪祟”似乎格外偏爱去那些地方。
叶明露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抬手,极小幅度地碰了碰那支银簪,又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放下手,指尖攥紧了帕子。
叶明云心中一动,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她忽然开口,语气里只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明露,我以前……迷迷糊糊的时候,是不是同你说过……说什么,断袖……其实总好过那些妻妾成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