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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闯入禁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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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楠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冰冷的金属触感将他拉回那个充满冲突与紧张的瞬间。那是Wendy刚得知真相后不久,绝望和愤怒像风暴一样席卷了她。
记忆的画面清晰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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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 - 大约登艇后第10天】
刺耳的警报并非突如其来的战斗预警,而是持续不断的、来自医务室内部的“人员失控”警报。郑楠当时正在控制室听取声纳汇报,闻讯立刻赶去。
他推开门,看到的是一片狼藉。打翻的餐盘、散落一地的药品,还有那个缩在角落,像一只受伤却凶猛小兽的Wendy。她眼睛红肿,脸上泪痕未干,呼吸急促,手里紧紧攥着一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金属笔,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武器。
“放我走!你们不能这样关着我!我要回家!”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崩溃边缘的颤抖。
军医和一名士兵站在几步开外,不敢轻易上前,生怕刺激她做出更过激的举动,或是伤到她自已。
“Wendy,”郑楠的声音尽量放平,一步步缓慢靠近,“把东西放下。我们谈一谈。”
“没什么好谈的!你们都是骗子!囚禁犯!”她的情绪更加激动,挥舞着笔尖,“别过来!”
就在这时,控制室的紧急通讯直接切入了郑楠的个人耳机,副官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极快:“指挥官!紧急情况!检测到不明主动声纳脉冲,特征接近M国最新型反潜机!距离很近!请求立即进入全员静默航行状态!重复,全员静默!”
静默航行。意味着潜艇必须瞬间变成海底的一块石头,不能发出任何一丝可能被探测到的声音。引擎降速至最低维持,所有非必要设备关闭,人员固定位置,保持绝对安静——其中绝不包括一个情绪失控者的哭喊和撞击声。
没有时间了。
郑楠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他没有任何犹豫,一个箭步上前。Wendy受惊,下意识地用笔向他刺来,被他轻易格挡开,金属笔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放开我!你干什——” 她的哭喊戛然而止。
郑楠的手臂如铁钳般从身后环抱住她,一只手牢牢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所有未出口的尖叫和挣扎全都堵了回去。她的身体被他紧紧锁在怀里,后背紧贴着他的前胸,能感受到他军装下紧绷的肌肉和沉稳却快速的心跳。
“呜……!嗯……!”Wendy拼命挣扎,眼泪瞬间再次涌出,滚烫地落在他的手背上。她的恐惧和愤怒化为徒劳的扭动,但在他的绝对力量压制下,一切反抗都显得微弱无力。
“安静!”他的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冷硬紧迫感,“这是战斗指令!你想害死全艇的人吗?!不想死就别出声!”
他的话语像冰水泼在她燃烧的情绪上。“战斗”、“死”、“全艇的人”——这些词汇的重压瞬间击穿了她个人的悲愤。她猛地僵住了,只剩下身体因剧烈情绪和窒息感而产生的细微颤抖。
整个潜艇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声音。原本细微的引擎嗡鸣消失了,通风系统的低吟停止了,连脚步声都彻底不见。只有绝对的死寂,以及她耳边他压抑的呼吸声。
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他们维持着那个强制性的拥抱姿势。郑楠能清晰地感受到怀里身体的柔软和颤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与潜艇里机油和金属味格格不入的清香。手背上她眼泪的温度灼热得惊人,几乎要烫进他心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耳机里传来副官细微的声音:“威胁解除,对方声纳脉冲远离。”
郑楠这才缓缓地、极其谨慎地松开了手。
Wendy立刻像被抽空所有力气一样,软软地向前倒去,被他及时扶住肩膀。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肩膀剧烈起伏,但没有再哭喊,也没有回头看他,只是蜷缩着,无声地流泪。
郑楠看着她的背影,胸口涌起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是执行必要命令的冷硬,是对潜在威胁解除的松缓,但更多的是……一种看着美丽飞鸟被折断翅膀囚于笼中的负罪感,以及方才那短暂强制亲密所带来的、不容忽视的心悸。
他沉默地后退一步,声音恢复了平日指挥官的公事公办,却似乎暗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沙哑:“看好她。”他对军医下令,然后转身快步离开,没有再回头看那个颤抖的背影。
舱门在他身后关闭,将那片无声的悲伤锁在了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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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 - 舰长休息室】
郑楠猛地从回忆中抽离,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攥紧了拳头。
那次强制静默,是危机下的必要之举。但捂住她嘴的那一刻,禁锢的似乎不只是可能暴露目标的声音……仿佛也捂住了某些他一直以来严密自控的东西。
而那滴落在他手背上的泪,灼热感仿佛至今犹存。
郑楠离开后,医务室的门轻轻合上,将那令人窒息的绝对寂静稍稍隔绝。Wendy依旧蜷缩在原地,身体因方才的激烈挣扎和突如其来的禁锢而微微颤抖,无声的泪水滑过脸颊。空气中只剩下她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
军医——那位姓陈的斯文广东小伙子,并没有立刻上前。他静静地等了几秒,仿佛在让令人心悸的紧张感慢慢消散。然后,他动作极轻地拿起一条干净温热的湿毛巾和一杯水,缓步走近。
“Wendy小姐,”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安抚性的柔和,与他清秀的眉眼一样,给人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先擦把脸,喝口水。慢慢来,冇急(别急)。”
他的普通话带着明显的粤语口音,软糯而温和,与这钢铁环境形成微妙反差。Wendy没有抗拒,接过毛巾敷在脸上,温热感稍稍驱散了刚才的冰冷恐惧。
陈军医没有立刻解释,而是先迅速而安静地收拾了一下狼藉的地面,将打翻的东西归位。他的动作轻柔熟练,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做完这一切,他才拉过一张椅子,在Wendy不远处坐下,保持着一个不会让她感到压迫的距离。
“刚才,吓到你了吧?”他轻声开口,目光诚恳,“指挥官他……不是故意要咁凶(这么凶)。”
Wendy抬起红肿的眼睛,声音沙哑:“他……为什么……”
“因为‘静默航行’,”陈军医接过话,语气认真起来,“呢个(这个)是我哋(我们)潜艇兵最紧要(最重要),有时也系最危险的命令之一。”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如何用最通俗的语言解释:“你可以想象一下,在深海里,我哋(我们)就像……就像蒙住眼睛捉迷藏,但系(但是),捉人的那个,耳朵特别灵。我哋(我们)潜艇发出的任何声音——引擎声、螺旋桨声、甚至系(是)里面人大声讲话、东西掉落地嘅声音……都有可能被敌人的声纳捕捉到。”
他用手势辅助着,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一旦被发现,好可能就意味着……深度炸弹,或者鱼雷。呢度(这里)系公海,几百米甚至上千米水下,冇(没有)后援,冇(没有)退路。全艇百几人的性命,可能就取决于够唔够(够不够)安静。”
Wendy的呼吸渐渐平复,怔怔地听着。她之前的愤怒和委屈,在“深度炸弹”、“鱼雷”、“全艇百几人性命”这些冰冷而真实的词汇面前,显得那么的……不合时宜和渺小。
“所以,刚才指挥官佢(他)……”陈军医继续温和地说,“佢(他)捂住的唔单只系(不只是)你的嘴,也系(是)可能暴露我哋(我们)位置嘅声音。系(是)为了保护呢艘艇,保护所有人,也包括你。情况太急,佢(他)只能用最快最直接嘅方法。希望你……能明白一点点。”
他说话的方式不像是在说教,更像是在分享一个关乎生存的、沉重而必要的常识。
Wendy沉默了。她环顾四周这间冰冷的金属房间,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并非仅仅身处一个“移动监狱”,而是正漂浮在危机四伏的深海战场之中。每一个看似平常的瞬间,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威胁。郑楠刚才那近乎粗暴的行动,背后是上百人的生死存亡。
那种被强行压制的不甘和恐惧,渐渐被一种后知后觉的战栗所取代。
“我……我不知道……”她喃喃道,声音细微。
“唔紧要(没关系),你而家(现在)知了嘛。”陈军医露出一个浅浅的、安抚的笑容,“系(是)啊,呢度(这里)规矩系多啲,也闷啲(是多了点,也闷了点)。但系(但是),活下去,最重要,系唔系(是不是)?”
他将那杯水又往她面前推了推:“喝点水吧。静默航行可能还要持续一阵,你可以休息一下。放心,而家(现在)安全了。”
Wendy接过水杯,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到掌心。她看着眼前这个斯文的年轻军医,他眼神清澈,带着一种与这钢铁杀戮机器格格不入的仁静与包容。
在这一刻,她似乎才开始真正地、试图去理解这个她被迫卷入的、沉默而残酷的深海世界。而那个被她视为冷酷狱卒的男人,他的行为,似乎也有了完全不同的理解。
郑楠的指尖在控制台上有节奏地轻叩,思绪却飘回了更早的时候,远在那一百二十天之前。那时,蛟龙号刚刚完成第一阶段任务,他本以为,那个从海上救起的落难女子,很快就会像一场短暂的意外,被移交、被遗忘,最终消失在他的生命轨迹之外。
然而,命运(或者说,是Wendy自己)却选择了另一条更曲折、也更致命的路径。
【回忆 - 登艇第八天】
那是Wendy身体基本恢复,刚刚脱离镇静剂影响不久的时候。郑楠接到军医报告,说她情绪稳定了许多,似乎接受了现状。他稍稍松了口气,将精力重新投入到繁重的指挥任务中。
他完全没想到,那个看似安静下来的女人,体内还蕴藏着怎样的勇气(或者说,是对外界信息近乎天真般的渴望)。
监控显示,那天清晨,她醒得很早。在确认医务室暂时无人后,她竟然自己拔掉了手背上的预留针头,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她身上还穿着自己被救起时那件已经洗净晾干的白色连衣裙——一件与潜艇钢铁灰色环境格格不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衣物。
她没有穿鞋,赤着脚,像一抹游魂,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医务室的门。
也许是她运气好,也许是某个舱门意外没有完全锁闭,又或许是船员们根本没想到一个虚弱的“客人”会大胆到独自探索这艘迷宫般的巨兽。她凭着直觉(或是设计师对空间布局的某种敏锐感知),竟然避开了几处主要的人员活动区,一路沿着相对安静的通道,走向了潜艇的“心脏”。
当指挥中心的防爆气密门在她面前缓缓滑开时(或许是有人出入,或许是短暂的系统巡检),她没有犹豫。
于是,在那一天,那一刻,蛟龙号的核心——充斥着最尖端军事科技、布满闪烁屏幕、回荡着低沉指令声、决定着整艘艇生死命运的指挥室——迎来了它最不可思议的“访客”。
郑楠正背对着门,听取声纳官的汇报。他先是感到控制室里的声音突兀地停滞了,所有低语和仪器操作声像被刀切断一样。紧接着,他看到面前所有船员的表情都凝固了,目光惊愕地投向他身后的入口。
他蓦然转身。
然后,他看见了Wendy。
她就站在那里,站在门槛之上。清晨应急照明灯冷白的光线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那件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在布满深灰、墨绿制服的指挥室里,白得刺眼,像一道误入深渊的月光。海难后许久未修剪打理的长发如海藻般微卷,披散在肩头,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却有一种破碎而惊人的美。
她似乎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眼神有些迷茫,又带着强烈的好奇,怔怔地扫过那些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复杂仪表、屏幕上的声纳图谱、以及遍布四周的、代表着绝对武力和国家机密的各种控制终端。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所有最高级别的军事机密——潜艇的实时位置、航速、潜深、声纹特征、武器状态、监听设备捕获的信息、乃至他们正在执行的绝密任务的核心数据——几乎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她的眼前。
一个 civilian(平民)一个意外闯入者。
郑楠的心脏几乎在那一刻停止跳动。他不是因为她的美丽而失神,而是因为巨大的、冰锥般的恐惧——为了这艘艇的安全,为了任务的成败,也为了她本人。
她根本不知道,这一步踏出,意味着什么。
几乎在他反应过来的同一瞬间,两名离门最近的反应最快的船员已经猛地冲上前,毫不客气地、几乎是粗暴地将Wendy的手臂反拧到身后,阻止她看到更多,也阻止她任何可能的前进或后退。
“不许动!” “你怎么到这里的?!”
呵斥声尖锐地打破了寂静。
Wendy痛呼一声,脸上血色尽褪,迷茫被惊恐取代。她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闯入了何等禁忌的领域。
郑楠大步上前,脸色铁青,眼神冰冷得吓人。他挥了挥手,让船员松开她,但自身散发出的压迫感比任何物理束缚都更令人窒息。他挡在她和指挥台之间,用身体隔绝了她的视线。
“谁允许你离开医务室的?”他的声音低沉,蕴含着前所未有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
Wendy被他吓到了,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只是下意识地向后缩,却被身后的船员挡住。
“带她回去!立刻!”郑楠命令道,声音斩钉截铁,“封锁经过区域,彻查她是怎么走到这里的!所有当值人员写报告!”
他看着Wendy被迅速带离,那抹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厚重的门后,如同阳光被彻底吞噬在深海。
门关上的那一刻,指挥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郑楠缓缓转过身,面对着他忠诚的部下们,看到了他们眼中同样的震惊和后怕。他不需要再多说一句话。
那个叫Wendy的女人,看到了她绝对不该看到的东西。
从那一刻起,一切就已注定。
她再也,再也无法回到她原来的生活了。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军队,会允许一个目睹了如此多核心机密的平民,带着这些秘密回归平凡世界。
救起她,是意外。而她闯入指挥室,则是彻底改变了两人命运的、无法挽回的转折点。
郑楠闭上眼,那一刻Wendy站在门口,苍白、美丽而脆弱的身影,如同一个永恒的烙印,刻进了他的记忆里。
是灾难的开始。也是所有后续纠缠的,无可避免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