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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雨井烟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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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人的行动一直持续到凌晨。
万芳斋和浩气盟据点派出去的所有人此刻都聚在万芳斋前堂,静默无声,没有人说话。
木门又响,余照火也回来了:“找到了吗?”
“没有。”朱掌柜说。
余照火抬手抹了把脸,神态憔悴、嗓音沙哑,行尸走肉一般:“再找。”
的确需要再找,可洛阳城,人太多了。
后院的大门被人粗暴地推开,一个伙计火急火燎地冲进前堂:“掌柜的,官爷说昨天画像上那个人找着了!”
余照火瞬间就到眼前:“在哪?”
伙计被他吓得哽住:“……死了!”
余照火心头一跳:周礼死了?
朱掌柜板凳还没坐热,就又站起来:“尸体在哪?快带我们去!”
发现尸体的破院在洛阳城南侧,早前是一座大宅,后来荒废了,据说原主人死得很惨,所以平日里少有人往这来。
报官的人是邻座宅子的伙夫,他清晨时会来这里拣些东西回去烧,再把管家给他拿来买柴火的钱省进自己口袋。
余照火赶到的时候,破院外面已经围了好些人。尸体在井房旁边,是周礼和老齐。
以及宁师道的剑。
剑穗的红绳断了,剑上串着两具尸体,碎裂的玉坠有一小部分落在杂草丛中,另外的部分不知所踪。
关键是,这里既没有宁师道,也没有能找到他的线索。入目只有凌乱的枝杈草叶,和随处可见的血迹。
余照火当然认得出那柄剑、和剑上残存的红绳,他步伐沉重地走向那两具尸体,却在半路被官役拦下。
“从目前情况看,你们要找的那个人是杀害他们的凶手。”官役看向人流最后的朱掌柜:“朱掌柜,我可以当他是你的人,带走。”
余照火强硬地按下身前阻拦的手臂:“我要他的剑。”
“凶器还不能带走。”破院之内,不少官役在忙着查看现场、收集证物,领头的又催促朱掌柜:“人太多了,带走。否则我也可以把他当做同伙。”
这么多人在院外围观,总不好真的当街发事。朱掌柜也上前一道阻拦:“公子,人多不好做事,回去以后浩气盟会联系!”
余照火心急如焚,哪里听得进这些话,但朱掌柜和官役都按着他,他不想伤人、又挣脱不开:“你们——”
——余照火被余光中的一抹白色晃了眼,循着抬起头,在人群之后,看见某人手上的一条白纱。
上面有不少血迹,那人拿着它,一步步往这边走来:“头儿,你看看干什么用的。”
“……宁师道……”余照火喃喃道。胸腔之中血气翻涌,连日奔波的劳累损伤和眼下的焦急万分都挤在一起,终于摧毁了这根紧绷的弦。
“给……我……”印象中,他想去抓那条白纱,但实际上阵阵晕眩之下,他的手臂才抬起一点就无力地垂落下去,口中呕出的鲜血重重砸在干枯草叶上,和那些昨天的干涸血迹混杂在一起,红得发黑。
远处,朝阳才起,惨雾初开。
那是十二年前,正月十六。
冰裂又深又冷,且没有路,保险起见,靖寒江每次只能带一个人下去,叶星堂先留在上面望风。
歇脚处又窄又短,身后都是浅蓝色的坚冰,手掌贴上一会儿都要冻住,靖寒江默默往前动了一点。
“冷?”余照火问道,判官笔在指尖翻覆一遭,混元内功温暖的气息流入靖寒江经脉:“好点了?先前说是练剑的地方,你平常练剑的时候也要这么费力下来一趟么?”
“嗯。掌门说,冷的地方好练剑。”靖寒江往下看了看,心知还有很长一截:“但师父说其实不一定有用,上面就够冷了——走吧,下面还有地方歇脚。”
他长得还没有余照火胸口高,却能带着余照火冰壁之上辗转向下,想来平日里自己上下时会比现在轻松许多才对。
很快就到了第二个歇脚处,再往下看时,已经能看到底下的冰面。余照火感觉这孩子身上冰寒刺骨,站稳后又运起招式,这次却被靖寒江按下了:“很暖和,但是暖和惯了,练不了剑。谢谢。”
余照火垂眼看了看他,收势没再坚持。
“就是这下面了,走。”
他将余照火带到冰面上,又向南走了几十步,右手边的冰壁上,出现一道宽窄仅可容纳一人通过的裂缝。
“这里。”靖寒江说道。率先走了进去,余照火身形比他高大,跟进去的一路上都贴着两侧的冰壁,寒入骨髓。
如此前行十几步距离,靖寒江钻出缝隙之后避在一旁,他眼前终于开阔了些,是一间天然的冰室,地上角落零散放着几卷竹简、甚至有打坐用的蒲团和休息的铺盖。
靖寒江没有再往前,余照火知道:就在这里了。
他缓缓迈着步子往前走,仅仅是几个呼吸的距离,体内的寒冷就被难以名状的灼热取代、像是被熊熊烈火所包裹,烧得他头晕目眩、几乎难以行进。明明这里的大小连万芳斋的卧房都不如,却叫他凄凄怯怯,走了很久很久。
绕过顶上垂下的粗大冰柱、宁师道就在他眼前。
在某一个林火爆燃的瞬间,余照火忽然无比真切地意识到——十二年了。
他从檐下回首时的最后一眼走到这里,用了十二年。
而宁师道、宁师道仍然是十二年前的样子,永远年轻、永远留在那一晚失约的洛阳灯火之下。
他身上穿的仍然是分别那天的衣裳,但比余照火记忆里的破烂许多。身上有许多刀剑伤口、领口凌乱地散着,露出锁骨间一截细小的旧伤——那是肖苍的蛊毒,余照火记得。
他手腕上也有一道剑伤,原本用以粗劣包扎的布条已经散开,露出的伤口很深、微翻着泛白的皮肉。
……这是你的死因。
余照火隔着冰层,一寸寸反复摩挲那些伤口与血迹的轮廓,手掌被冰面冻出青紫也浑然不觉;双眼一遍遍看过宁师道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像要把记忆里模糊的五官重新篆刻清楚。
有人说,遗忘一个人时最先忘记的是声音,其次就是脸。余照火不信,但宁师道的五官却仍在回忆中慢慢模糊,直到某一日午夜,他惊觉梦中的宁师道仅余当年树下窗前的风姿,却全无真切样貌。
越想记住的,越是会被时间敲骨抽髓般带走。
所以当清醒的梦来临时,他才那么不愿意醒来,仿佛只要一直在梦里,他就有机会抹去自己做下的错事、宁师道就会活下来。
……他们分开那天,洛阳有灯会。
……他们约好了,一起去上元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