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南婵幽

4、第4章

　　赵如意住在李长秀家，赵久在报馆和门房一起住，平时做些帮忙跑腿搬搬抬抬的事，晚上帮忙看设备。
　　赵久脑子灵活，人也争气。
　　几年的时间，赵久只是在旁边看别人组装印刷机，居然就无师自通学会了组装；每天巡逻时看印刷工人操作印刷机，赵久了操作技巧，工人上个厕所抽个烟，他都能顶班。
　　赵久是凭借自己的努力，给自己争取到了印刷工的工作。
　　甚至，每次夜里印刷好的报纸需装车运送时，他总是边装车边抽空跟司机搭话，好话一箩筐，总是让司机师傅们心情爽利，也愿意对他提的问题回答一二，一来二去的，竟让几个运输师傅教会了他开车。
　　尤为难得的是，他干了三年印刷工之后，只是每晚跟在排版师傅身后端茶递水，帮排版师傅拿字模，居然识字了。
　　报社里的大人们，都很看好这小子，对他也多有关照。
　　他也在所有人的关怀里，眼神渐渐褪去了防备与凶狠。

　　前两年，报馆被打砸时，他在混乱中偷出来报馆最昂贵的德国进口的打字机，可惜只来得及偷偷藏住几台打字机后，报馆已被大火吞噬。
　　赵昭平看着他及时带出来藏好的打字机，还受了点伤，夸他能干，还奖励了他不少钱。
　　他用这笔钱在李长秀住的附近租了个小房子，还给妹妹存了学费，郑重地交给胡茵李长秀夫妻，恳请他们送妹妹上学。
　　也是那天赵久晚上在李长秀家吃饭的时候，赵久倒酒举杯敬李长秀胡茵夫妻，感激他们对妹妹的疼爱与照顾。
　　那是赵久第一次喝酒，却没想到，自己一杯就醉了。

　　醉意朦胧中，赵久开始絮絮叨叨地诉说起许多往事。
　　众人才知道，赵久不是没有亲人的，可他的亲人，比豺狼虎豹更可怕。

　　赵久家里并没有那么穷，他爷爷奶奶是小地主，父亲名下也是有十几亩田地的，家里甚至还有个干活的长工。
　　可世道乱，老天不给活路。
　　赵久母亲怀孕的时候，当兵的冲进家里抢走了所有粮食，因为长时间饥饿导致营养不良，母亲生妹妹的时候去世了，父亲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劳累过度，没出两年也病死了。
　　父母去世后，爷爷奶奶带着叔叔婶婶强占了他们家房子和家财，他无力阻止，带着妹妹在奶奶和婶婶手底下艰难度日。
　　本是为着年幼的妹妹忍让，可婶婶竟然把他支出去干农活后，偷偷把才三岁的漂亮可爱的赵十一抱了回娘家，给她的傻子弟弟做童养媳。
　　赵久找到妹妹的时候，妹妹已经被傻子和婶婶的娘打得爬不起来，发着烧被关在柴房一天一夜。
　　妹妹醒来就不会说话了。
　　他用棍子敲断了婶婶的右手，抢了婶婶身上的钱包，带着妹妹跑出来，一路走到沪城。
　　他是怕自己带着妹妹目标太明显，会被警察发现被抓走，一狠心剪短了妹妹那乌黑的秀发。
　　赵久是个心里有成算的孩子，父母在时，把他教养得很好，他一直谨记着他是哥哥，要照顾保护妹妹。
　　他没想过一直乞讨，他一个人怎样都无所谓，可妹妹会长大，他希望给妹妹一个安稳的生活。
　　他也想找份活计，可世道艰难，他一个无父无母无亲无故的外来野孩子，像闯入黑暗的一只幼兔，根本不知道希望在哪个方向，只是一路碰壁。
　　赵久想做报童，可他年纪小，不识几个字，甚至，不会说本地话，吴江话和沪城话口音差别挺大的，他已经很努力学习了，可还是一开口就能听出来，卖报的直言他卖不出去的，拒绝给他机会。
　　赵久想去餐厅洗盘子，带着妹妹跪在厨师长面前求他可怜可怜他们兄妹给口饭吃，可厨师长带他进后厨一看，那洗碗的孩子没有一条腿，那个切菜的老人右边脸上全是伤疤，眼眶也黑洞洞的，没有眼珠子。
　　他也是在沪城才发现，这个世界可怜的人实在太多了，所有人都在挣扎着生存，他连比可怜都比不过别人。
　　赵久去码头试过应聘扛包，但工头嫌他太小太瘦弱扛不动包，又没有熟人介绍担保，不肯录用。
　　哪怕赵久跪地哭求，对方也没有同意。
　　但那工头也不是铁石心肠的，跟他说，可以到淮海路、平江路那些高档餐馆、歌厅较多的地方擦鞋卖花试试看，嘴甜些，总能混口吃喝，碰上客人心情好，或许还会打赏。
　　赵久乞讨了好些天，才凑够钱买了擦鞋箱、鞋油，在平江路擦了几天鞋，可因为嘴甜被客人给了一块大洋的小费，本地擦鞋娃觉得赵久太会来事儿，抢了他们的生意，便将他打得惨不忍睹。
　　是的，世道艰难，不止可怜人多，恶人也多。
　　不想成为可怜人，有时候就要恶。
　　擦鞋娃们原本一天能擦七八双鞋，能吃饱肚子，赵久来的时候，他们没有赶，可赵久太会抢生意，导致他们吃不饱，那谁能干？
　　打赵久，就照脸打，脸弄的都是乌青，客人们便不愿意找他擦鞋了。
　　也有个别心善的还找赵久，也会可怜下他，多给一两毛钱。
　　卖报的、厨师和码头包工头，其实都是曾经施舍给他和妹妹一些吃食的人。
　　赵久发现他们心软便缠上去，想要求个活路。
　　可他们给不了赵久想要的活路，就只能恶起来，赶走了赵久。
　　赵久那阵子，不断被拒绝，被欺负，差一点就要走歪路，加入扒手帮了。
　　赵久刚给一个客人擦完鞋，秃头大腹的客人说好的三毛钱不给，还说他擦坏了自己的皮鞋，一脚踹翻了他和擦鞋箱。
　　赵久看到一个少年对他笑了笑，他以为那人是嘲笑他，便凶狠地回瞪。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少年从踹翻他的秃头客人身边经过，有人撞了下那人，少年在一瞬间就掏走了那人的钱包。
　　赵久眼睛瞪大，却没有发声，直到那客人上了电车离开，少年笑嘻嘻地走到他身边，说“你很乖哦，刚刚没有出声的，我要给你奖励。”，便带着赵久和妹妹吃了一顿饱饭。
　　少年叫石头，比赵久大四岁，是扒手帮的人。
　　饭后，石头带自己去了扒手帮的地盘参观，是一个废旧的小仓库，里面摆着七张破旧的上下架床，那里几乎都是些半大的孩子，残缺的老人。
　　石头游说赵久，说：加入帮派，你就可以养活妹妹了。
　　赵久犹豫了，石头说，没事，你可以先学学技术，学好了再决定要不要加入，毕竟如果学不好，你想加入我们也是不要的。
　　那几天，赵久在练手速，妹妹每天都能吃上饱饭。
　　他差点要加入了。
　　若不是石头失手被抓后，差点被当场打死。
　　他差一点，就要加入了。
　　赵九想着他还要养妹妹，他不能死，他不能走歪路。
　　扒手帮的人说，你已经学会了技术，不加入要把技术还回来。
　　他们敲断了他右臂的骨头，才放他走的。

　　赵久知道，他们是心软，石头偷到了不该偷的东西，那些人放话要扒手帮团灭。
　　他和扒手帮混在一起十几天很多人都看到了，不打断他的手，他们怕别人不信他脱离扒手帮了，会连累他。
　　他要养妹妹，他没法跟人讲义气，他装作看不到他们的心，离开的时候还要恶狠狠地瞪着他们每一个人。
　　可出来后，赵九垂着手，揽着妹妹的肩膀，看着阴沉沉将要下雨的天，不知该往哪走了。
　　天地这么大，好像没有他们兄妹俩的容身之地了。
　　他眼里突然闯进了一个女人，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
　　漂亮得好像仙女一样，穿着昂贵的丝绸旗袍，踏着高跟鞋，从沪城饭店门口走出来，早就停在门口的小汽车上的司机远远看到她就下车给她弯腰开门，女人坐进去后，司机关上门才回到驾驶位，然后小汽车就缓缓朝赵久和妹妹的方向开过来。
　　赵九带着妹妹往沪城走的时候，曾经想过，未来要让妹妹过上好的生活，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赵九太疼了，眼前一黑，晕倒在了路边，吓得妹妹无助地推推他，不停地掉眼泪。
　　他醒来时，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臂被石膏固定着，妹妹睡在病床的另一头。
　　医生对他说，手臂已经接好了，石膏要打三个月，拆石膏之前右手不要用力，半年内不要搬抬重物，应该就能养好的，观察两天没问题就可以出院，医药费送他们过来的好心人已经付过了。
　　在医院待了三天，赵九带着妹妹回到了自己之前的桥洞。
　　他们之间住的位置已经有人占了，他只好带着妹妹再寻地方。
　　他吊着手臂继续去擦鞋，其他人要打他，混不吝地指着还打着石膏的手臂对他们说，你们打，打坏了手，我就上你们家吃饭，让你们养我一辈子。
　　周围的人悻悻地放下了手。
　　就这么混了几个月，拆石膏后，赵九又开始隔三岔五挨打。
　　又一次挨打后，胡茵把他们兄妹领回家，他听到胡茵和丈夫商量想要领养妹妹的时候，他很害怕。
　　妹妹是他活着的动力，谁也不可以抢走。
　　然后，他看到了赵昭平。
　　那个坐小汽车的女人。
　　他在医院打听过，是这个女人，送他去的医院。
　　但赵昭平只字未提这事，仿佛根本没认出来他们兄妹。
　　他知道赵昭平记得。
　　他曾经在赵昭平的小洋楼见到过石头。
　　活生生的，健健康康，体体面面的石头。
　　他从来没有和石头相认过，但他知道，石头现在过得很好。
　　这世道艰难，但赵昭平，总是会给他们这些找不到出路的人，踏出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