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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相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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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陋的药棚里,药气氤氲,忙碌着五六个妇人的身影。
“阿姒,帮娘看着点。”
一妇人身着襜衣,蒙着面衣,眉目柔和,端着新熬的一锅药,往药棚外走去。
身着青色深衣的妇人接手道:“夫人,让我来吧。”
蒋芸笑着谢绝了她的好意,淡笑道:“没事。”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好像藏着很多心事,没有笑意,总有种化不开的忧伤。
为了这群疫患,蒋芸每日劳心伤神,熬药、送药皆亲力亲为。伊宣也只允许她送药,严厉禁止她与病患正面接触。
“好的娘亲。”小女孩甜丝丝地笑着,对蒋芸挥了挥手,“娘亲早点回来。”
伊绫姒弯腰捡起地上两把蒲扇,她一身灰色亚麻褂子,系着腰裙,扎着两个小辫子。坐在中间的小板凳上,小手一左一右扇了起来。
灶台上有两口大锅,炭黑积了厚厚一层。
两锅药驱寒药刚起锅不久,各种草药在锅里沸腾,散发着微微的苦。
熬这么一锅药,至少要两个时辰。
“柴不能添得太多,火不能扇得太旺。”小女孩往灶放了一小把柴,嘴里小声呢喃,这是她娘亲传授她的熬药秘诀。
其余妇人在旁边八卦,她插不上话,只能无聊地在地上画起了小人。
不知不觉就是两个时辰,母亲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伊绫姒胳膊都抡酸了,小脸被熏得黑呼呼的,还站着锅上的炭黑,看上去滑稽极了。
药气氤氲,颜色越来越深,见差不多了,停下手中动作,盛了一碗。
新出炉的药很烫,她找了一块抹布,裹着碗的边缘,小心翼翼放在木盘上,端着往城中二楼走去。
那是她的家。
弟弟昨日染了风寒,她要给家里的弟弟送药。
“喝药了。”把药放在桌上,叫醒了被窝里的弟弟。
弟弟发烧不是特别严重,出门时除了额头发烫外其余一切正常,喝一碗睡一觉大概率就好了。
可现在居然开始流鼻涕了!
“……姐姐,脸,脸花了……”
伊翊指着她的脸,笑出了声。肤色乌里掺白,左右各有两三条黑炭线条,此刻就跟个小野人似的站在他面前。鼻涕都憋出来了,还是憋不住笑声。
“笑笑笑……”伊绫姒拿起木盘上那块裹碗的抹布,直往弟弟脸上招呼,“让你好好笑个够……”
美其名曰给人“擦鼻涕”。
那抹布来自于灶台,多少带点烟火气息 。
鼻涕擦了一脸,伊翊笑不出来了,该伊绫姒笑了。
伊翊脸上就跟在墙上潦草刮了三四刀灰瓷粉一样,还是个新手师傅刮的。委屈巴巴道:“姐姐,你又欺负我,我要告诉娘亲!”
伊绫姒一听慌了,她最怕她娘了,每次做错事或者欺负完弟弟都会被念叨。一只手赶忙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握成拳头在他面前晃悠,警告道:“小心我揍你!”
伊翊努了努嘴,醒了醒鼻涕,哼哼一声,傲娇地撇过脸去。
伊绫姒端起碗,揪住弟弟后领,准备喂(灌)药:“好了 ,赶紧把药喝了。”
“……我自己来。”伊翊夺过药碗,捧着咕咚咕咚。
伊绫姒直皱眉,这药闻着就很苦,不得不佩服弟弟顽强的毅力。
“喝完了。”伊翊擦了擦嘴角残留的药,举起空碗给姐姐检查。
“喝完了就快躺下,睡一觉就好了……”伊绫姒恶趣味起,温柔地道:“姐姐给你盖被子……”
伊翊一听直觉要遭,一骨碌缩进了被窝,闷声闷气道: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本想趁人不备出其不意将人折下九十度按在被子上,使其不能动弹。没曾想被弟弟看穿了“阴谋诡计”。
这是她的日常生活,每日不是跟着士兵舞枪弄棒,就是和父亲骑马打猎,甚至有些时候还会带着弟弟偷摸溜到镇上和人打架,当然,最大的乐趣是变着法的捉弄弟弟。
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一个温婉妇人和一个穿着轻甲的男人。
“爹爹,娘亲……”伊绫姒激动地跑了过去,紧紧抱住两人。
这段日子,爹娘因为流民一事操劳,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时间很少。
伊翊一把掀开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小腿噔噔噔跑了过去,被伊宣揪住后领拎回被窝。
“爹爹,娘亲,翊儿好想你们。”
“这是……”蒋芸看了眼女儿脸上的乌黑,又瞅了眼儿子脸上的灰迹,哭笑不得。
跟两只大花脸似的。
即便伊翊没有告状,蒋芸也知道是谁干的好事,今天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念叨。
只是端来一盆温水给二人盥面,擦洗间,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娘亲,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姒儿又惹你生气了,弟弟的脸是我弄花的,不过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欺负弟弟了,娘亲,你别哭啊娘亲!”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娘哭,一时不知所措,也跟着哭了。
伊翊扯了扯他爹袖摆,闪烁泪眼问:“爹,娘亲这是怎么了?”
伊宣摸了摸他的头,仰头深呼了口气,没有回答。
到底是十年夫妻,什么也瞒不住对方。蒋芸发现了他的异常,一番追问下,伊宣将一切坦白。
“没事,就要去上京了,娘亲这是高兴。”蒋芸抹掉泪水,露出笑颜。
“可以回上京了!”伊绫姒惊喜得跳了起来,眼里满是憧憬。
上京,一个极其美丽富饶的地方,听父母说,那是他们的家。伊绫姒很早就盼望有朝一日回家看看。
——
边防城墙外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一侧的青色帷幔被支起。轿内宽敞,坐五六个人也不在话下。
男人半阖着眼,恬静地倚在车榻,眼睑上的睫毛如鸦羽又黑又长,根根分明,月白锦缎显得整个人清寒华贵。一束光从轿口斜入,落在他的身上。如闲云野鹤,叫人挪不开眼。
今日天气甚好,天空乍现天光,消去了连日阴云。
“大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小女孩爬在男人腿上,眨巴着眼细细观察。
男人缓缓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长相可爱的小女孩,正对着自己微笑。梳着个垂挂髻,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尤其灵动,身着鹅黄色齐腰襦裙,腰间系着个和田玉制的,镶嵌着金边的月牙吊坠。
黑眸里闪着冷光,薄唇轻启:“哪里好看了?”
小女孩不知在他耳边夸了多少遍了,从上车起就没停过。
“鼻子、眼睛、嘴巴、耳朵、眉毛、头发、衣服……”眸光下瞥,“还有手,哪里都好看,嘻嘻……”
这是一双白净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右手上带着个翡翠扳指。
周侧似笑非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伊绫姒,‘绫’是绫罗绸缎的‘绫’,‘姒’是一个女字一个以字,爹娘都叫我阿姒,大哥哥也可以这么叫我。”军队里的士兵大都都是文盲,少数只识得驷马的“驷”,古寺的“寺”,相似的“似”,未曾有人知道“姒”……所以但凡有人问她名字,她都会将这个姒字详细介绍一遍。
温柔华美,光亮高洁。花容月貌,秀外慧中。
周侧调了个姿势,双手枕着后脑,闲情逸意:“嗯,是个好名字。”
小女好嘿嘿笑了,指了指一旁呆坐着的弟弟,“这是我弟弟伊翊,‘翊’是一个立字一个羽字,大哥哥可以叫他阿翊……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伊翊静静坐在一旁,手里紧紧抱着包袱。与姐姐的活泼好动不同,他是个安静的性子,不爱说话,在车里就跟隐形人似的。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有些不太适应。
周侧侧目,见伊翊生得跟个瓷娃娃似的,也拥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身上同样吊着个月牙吊坠。脸色有点淡淡的苍白,一对上他的目光,他便悄悄的把视线挪开,好像有点怕生。
“周侧,‘侧’是一个人字一个则字,叫我阿侧就行。”
“那怎么行。”听不出这人是不是在开玩笑,眼珠子古灵精怪转了一下,“叫你阿侧哥哥吧。”
周侧阖上眼眸:“随你。”
“嘻嘻……给,阿侧哥哥吃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颗糖果,塞到周侧怀里。
锦缎华服丝滑,糖果滑落腿间。
周侧垂眸看了一眼,旋即收回目光:“谢谢,不过我不喜欢吃糖。”
“这麦芽糖可好吃了,不信你尝尝。”小女孩从他怀里翻出那颗糖果。
柔荑在腿间抚动,有点点痒。
她剥开层层糖纸,露出一颗金黄色的糖果,递到周侧唇边,狡黠一笑:“尝尝嘛。”
“不……”
不容他拒绝,小女孩将糖硬塞进了他的嘴里。
瞳孔蓦地睁大,冷眸中掠过一丝惊愕,周侧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神情复杂。
抿了抿唇,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舌尖传来麦芽的香甜,糖在嘴里化开,勾引着牙齿前去品嚼。
他已经不记得多少年没有吃过糖了,才回味起原来是这么一个味道。
喉结滚动,也不知怎的,竟神不知鬼不觉吞了下去,口中还留有糖果的清甜。
伊绫姒咧着嘴笑:“甜吧?”
那笑容纯洁又美好,如同春日里的暖阳。
“……嗯,很甜。”
小女孩又嘿嘿笑了两声,自顾自说道:“这可是娘亲前段时间去镇上买的,现在镇上都被淹了,想买也买不到,我都是省着吃的。”
“阿侧哥哥,你跟我爹是什么关系呀?”
“没……”余光瞥见女孩期待的脸庞,继而改口,“……嗯,算是半个同僚,只是伊将军久不在京,生疏了些。”
这些鬼话也只有哄小孩子了,伊宣入仕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
小女孩点头哦了一声,对于周侧这号人物,也没听她爹提起过。又剥了一颗麦芽糖,刚想塞入口中,忽地想到了什么,摸了摸口袋,什么也没摸着。她看了眼糖果,转身又看了眼弟弟,再三犹豫后,还是决定给弟弟。
弟弟看出了姐姐的“为难”,连连摆手,“姐姐,你吃。”
小女孩把糖果递到他的唇边,眸光笃定:“吃!”
伊翊不敢拒绝,只好乖乖张嘴,细细咀嚼糖果。
“阿侧哥哥,我们什么时候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