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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番外2:梅子青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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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梅雨季节,总来得缠绵又执着。
淅淅沥沥的雨丝织成一张朦胧的网,将临河的白墙黛瓦都笼在水汽里,青石板路被润得发亮,踩上去能听见细微的“咯吱”声,像是古镇在低声呢喃。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却又被巷口那几株栀子花的甜香中和,酿成独属于江南的清润气息——是雨打青瓦的淡腥,是老木家具的沉郁,也是花苞初绽的清甜,混在一起,让人忍不住想深吸一口气,将这江南的温柔都揉进心里。
顾家的小院藏在镇子最深处,推开那扇斑驳的朱漆木门,门轴“吱呀”一声,像是在欢迎归人。
院里铺着青石板,缝隙里长着零星的青苔,被雨水润得绿油油的。
东侧种着一丛芭蕉,宽大的叶片上缀满了雨珠,风一吹,便“噼啪”落下,溅起细碎的水花;
西侧是一株老梅树,枝干苍劲,虽不是花期,却透着几分清冷的韧劲;
廊下还摆着几盆茉莉,是苏婉清亲手栽的,此刻正顶着雨珠,叶片绿得发亮,偶尔有一两朵早开的花苞,藏在叶间,吐着淡淡的香。
画室在小院东侧,窗棂糊着半透明的纱纸,雨丝打在窗上,留下细细的水痕,将窗外的芭蕉映得朦朦胧胧。
苏婉清坐在临窗的画案前,案上铺着一张熟宣,上面是一幅未完成的工笔画——画的正是院中那株老梅。她握着一支狼毫笔,笔尖蘸着淡墨,悬在半空却迟迟未落,眉头微蹙,眼底满是纠结。
案边放着一个白瓷砚台,墨汁早已研好,旁边还有一杯凉透的茶,显然是对着这幅画琢磨了许久。
“可是又卡在神韵上了?”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顾云笙端着一个青瓷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两杯刚沏好的龙井,茶叶在热水里舒展,水汽袅袅,散着清淡的茶香。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青色棉麻长衫,领口袖口缝着细白的滚边,针脚细密,是苏婉清亲手缝的;乌黑的长发用一根温润的黄杨木簪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被水汽润得微微卷曲。
褪去了往日在海城商界的凌厉杀伐之气,此刻的她,倒真像个隐居避世的文人,眉眼间满是平和,连走路的脚步都轻了许多,生怕惊扰了这画室里的静谧。
自从两年前顾云溪从法国学成归来,一切都步入了正轨。
顾云溪带着留洋的眼界和对设计的满腔热爱,不仅迅速接手了顾家的纺织、航运产业,还顶着族里的压力,创办了自己的服装品牌“溪光”。她将西方的立体剪裁与东方的苏绣、云锦纹样结合,设计出的旗袍、洋装既雅致又时髦,一推出就在上海、广州等地大受欢迎,甚至有外国客商专门来洽谈合作。
顾云笙见妹妹能独当一面,处理事务时既有章法又有魄力,便兑现了当年在暖房里的承诺,开始逐步移交权力——先是将航运公司交给李经理打理,只让陈默协助;
再是将纺织厂的决策权交给顾云溪,自己只在每月收到报表时偶尔提点。
等一切安排妥当,她便带着苏婉清离开了喧嚣的海城,搬到了这江南小镇,过上了半隐居的生活。
对外只称“顾先生”常年操劳积了病根,需在江南静养,族里的人虽有微词,却也因顾云溪的强势与能力,无人敢多置喙。
苏婉清放下笔,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心里的烦躁也散了几分。她望着画案上的梅花图,轻轻叹了口气:“总觉得这梅花画得太‘实’了。你看,枝干的苍劲有了,用墨的浓淡也调好了,花苞的娇嫩也画出来了,可就是缺了点灵气,像幅死板的标本,没有活气。明明窗外的梅树看着那么有劲儿,怎么落到纸上就变了味呢?”
顾云笙走到画案前,俯身仔细看了看,又转头望向窗外——烟雨朦胧中,老梅树的枝干斜斜探出,雨珠挂在光秃秃的枝丫上,折射着淡淡的光,透着几分清冷的韧劲。
她忽然拿起一支稍小的狼毫笔,在朱砂砚台里轻轻蘸了蘸,手腕微转,笔尖在纸上快速勾勒:先是一个圆圆的小身子,线条柔和,带着蓬松的质感;再是一个小小的脑袋,微微倾斜;最后添上两颗黑亮的眼珠,像两颗饱满的墨珠,还有一条翘起的小尾巴,透着机灵劲儿。
不过寥寥几笔,一只圆滚滚、毛茸茸的麻雀雏鸟便跃然纸上,它正歪着小脑袋,好奇地瞅着枝头的梅花花苞,憨态可掬,仿佛下一秒就要扑棱着翅膀,飞到花苞上啄一口。
就这么几笔,整幅画瞬间活了起来。
原本略显清冷、甚至有些死板的梅枝,因这只小雀多了几分生趣,雨雾中的孤寂感也被冲淡,反而透出一种“雪中梅开,雀来探春”的灵动意境——仿佛能想象到,等春天来了,梅花绽放时,这只小雀会天天来枝头蹦跶,叽叽喳喳地唱着歌。
苏婉清眼前一亮,惊喜地握住顾云笙的手,眼睛里满是笑意:“呀!就是这个感觉!云笙,你何时有这般画技了?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会画画?你在海城的时候,怎么从没跟我说过?”
顾云笙放下笔,笑着抽回手,替她拂去落在衣襟上的一点墨点,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易碎的珍宝:“哪里称得上画技,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你盯着这幅画看了一上午,太执着于‘像’,反而被技法困住了,忘了画画最要紧的是‘意’。方才我在院里浇花,看窗外雨打梅花,忽然想起去年冬天,有只小雀总在枝头蹦跶,一会儿啄啄花苞,一会儿梳理羽毛,特别有意思,便随手画了下来。”她说着,拿起自己的茶杯,递到苏婉清唇边,“先喝口茶润润喉,你都对着画看了一上午了,眼睛该累了。这龙井是前几天镇上的茶农送来的新茶,你尝尝,比海城的雨前龙井还要清甜些。”
苏婉清顺从地喝了口茶,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龙井的清甜在舌尖散开,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兰花香,驱散了心头的烦躁。她望着顾云笙温和的侧脸,阳光透过窗上的水痕,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显得格外柔和。
苏婉清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没有商场上的尔虞我诈,不用再担心赵世荣那样的对手暗中使绊子;没有家族里的勾心斗角,不用再应付那些打探“子嗣”、议论“当家主母”的闲言碎语;不用再伪装身份,顾云笙不用再束胸穿西装,她也不用再扮演“端庄的顾少奶奶”。
在这里,她们只是顾云笙和苏婉清,是彼此最亲近的人,可以一起听雨、喝茶、画画,过最平凡的日子。
雨声渐渐密了起来,敲打着屋檐和芭蕉叶,发出“淅淅沥沥”“噼啪”的声响,像是一首温柔的乐曲,在小院里回荡。
两人索性也不画画了,顾云笙搬来两张竹椅放在廊下,竹椅是镇上老木匠做的,打磨得光滑温润,坐上去很舒服。
苏婉清拿了条薄毯搭在两人膝上,薄毯是用江南的云锦织的,上面绣着细小的兰花纹,是她亲手绣的。
而后两人并肩坐下,听着雨声,喝着热茶,看着庭中雨打芭蕉、烟笼梅枝,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云溪上午发了电报来,”顾云笙啜了口茶,语气里带着对妹妹的欣慰,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说她的‘溪光’品牌和上海的永安百货签了独家合作,拿下了一个大单子,下个月就要在百货公司开专柜了。她还在电报里抱怨,说顾世昌最近又不安分,想撺掇旁系的几个叔伯给她添乱,说她一个女孩子家撑不起家业,让她把纺织厂交出来。结果云溪直接拿着这半年的财务报表去找了族老,说‘溪光’的盈利比去年整个纺织厂还多,要是再有人闹事,就收回顾世昌那点分红,让他在郊外别院喝西北风去。”
苏婉清忍不住笑出声,手里的茶杯都晃了晃,溅出几滴茶水:“云溪如今是越发能干了,这份泼辣劲,比你当年也不遑多让。不过顾世昌也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都被你赶到郊外别院了,还想着搞些小动作,他就不能安安分分过日子吗?”
“随他去吧,翻不起什么浪花了。”顾云笙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目光落在庭中的茉莉上,雨珠在茉莉叶片上滚动,像一颗颗透明的珍珠。她伸手握住苏婉清微凉的手,将其拢在掌心暖着,语气里带着几分对妹妹的心疼:“只是苦了云溪,年纪轻轻就要应付这些糟心事。当初她去法国留学的时候,我还想着,等她回来能好好做自己喜欢的设计,不用被家族事务束缚,没想到最后还是要扛起这些担子。”
“她乐在其中呢。”苏婉清反握住顾云笙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她掌心的薄茧——这是以前握笔处理公务、后来学做木工留下的,带着踏实的温度,“上次她来电报说,看着自己设计的衣服被越来越多人喜欢,看着‘溪光’的招牌挂在上海的百货公司里,看着家族产业越来越好,比什么都开心。她说这是‘属于顾家的骄傲’,比单纯画画有意思多了。倒是我们,躲在这里清闲,让她一个人扛着那么多事,是不是有点不厚道?”
顾云笙挑了挑眉,侧过头看着苏婉清,眼底带着几分戏谑:“怎么?顾夫人是嫌这江南的日子太清闲,想回海城再去应付那些太太小姐们的茶会?想再听王太太打听‘顾少爷’什么时候要孩子,听五姑母劝你多吃点补品‘为顾家开枝散叶’?”
苏婉清连忙摇头,脸颊微微泛红,像染上了胭脂:“才不要!那些茶会最是无聊,一群人坐在一起,不是比首饰就是比衣服,要么就是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听得人头疼。还不如在这里和你一起听雨、喝茶、画画,哪怕什么都不做,就坐着发呆也舒服。再说了,海城哪有这里的雨好看——这里的雨是软的,落在脸上都不疼;这里的茶也好喝,是镇上的茶农自己种的,带着土腥味的甜;还有这里的人,说话都软软的,不像海城的人,一开口就是生意、利益。”
顾云笙满意地笑了,伸手将苏婉清往自己身边揽了揽,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她的下巴抵在苏婉清的发顶,闻着她发间淡淡的栀子花香——这是苏婉清自己做的香膏,用院里的栀子花熬的,味道清雅不腻。
顾云笙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满足:“那就好。这辈子我挣下再多家业,应付再多风雨,和赵世荣斗过,和顾世昌争过,不是为了什么顾家的名声,也不是为了什么财富,最终想要的,不过就是能和你在这里,偷得浮生半日闲。”
苏婉清靠在顾云笙肩头,听着她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看着眼前的烟雨江南——白墙黛瓦在雨雾中若隐若现,远处传来乌篷船的摇橹声,还有卖花姑娘软糯的吆喝声,渐渐消失在雨雾里。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顾云笙时的场景:在顾家的宴会上,那个穿着黑色西装、神情冷峻的“顾少爷”,端着酒杯,眼神锐利,和周围的商人谈笑风生,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那时的她,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在商场上杀伐果断的人,会在江南的雨巷里,为她画一只憨态可掬的小雀,会陪她坐在廊下听一下午的雨,会在她画画遇到瓶颈时,用最简单的方式点醒她。
雨丝还在飘洒,茶香袅袅,芭蕉叶上的水珠不时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苏婉清轻轻闭上眼睛,将脸埋在顾云笙的颈窝,感受着她身上的温度,心里满是安定。她知道,这样的日子会一直继续下去——没有身份的束缚,没有旁人的眼光,只有彼此,和这细水长流的岁月。
梅子青时雨,岁月静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