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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渝北之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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渝北城,孙府,愁云惨淡万里凝。
风过,卷起未烧尽的纸钱灰烬,纷纷扬扬。前来吊唁的人皆身着缟素,垂首低眉,偶尔几声压抑的抽泣响起,又迅速被诵经声吞没。
李秋宰一身素白常服步入府中,代表海平京军前来致哀。玉都跟在他身后,名义上是随行医官,实则是李秋宰唯恐将她留在营中又生事端,不得不带在身边。
玉都一双眼睛不安分,悄悄打量着四周陈设,心头拨着算盘,琢磨着哪件器物小巧趁手,若能顺走,也好弥补这些日子被克扣的饷银。
“眼睛安分些。”李秋宰警告。
“你也一样。”玉都撇嘴:“你不看我,又怎知我在乱看?”
“稍后进了灵堂,不许乱动,不许张望。”
“那我能做什么?”
“站着。”
“站着如何体现我的个人价值?”
“别人的丧礼,你要体现什么个人价值?”李秋宰揉了揉额角:“……头好疼。”
“看来是头风前兆,我可以为你开颅诊治,我的技术可是很先进的。”
“好想杀人……”
李秋宰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深吸一口气,拽着她快步走进灵堂。
灵堂内,木棺静置于中央。
供案前烛火摇曳,将吊唁者脸上的悲戚照得明暗不定。
木棺左侧跪着个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岁出头,相貌俊朗,几乎是扑在棺木上哭嚎:“大哥,你怎么忍心抛下我们独去啊……”
玉都眯眼:“孙英一死,最大的得益者不就是……”
“慎言。”李秋宰截断她的话。
玉都下意识闭嘴,人人脸上都挂着如出一辙的悲戚,可那层悲戚面具之下,藏着的却是千差万别的心思。
几名仆人手忙脚乱地搀扶着一个老头走来,那是孙家如今辈分最高的长叔。
他悲切的哭声断断续续,让灵堂更添几分凄惶。
孙子尚走到棺前,面向众人,沉痛道:“诸位叔伯兄弟,大哥惨遭横祸,我作为他的胞弟,绝不能坐视不理,必将查明真相,揪出真凶,以告慰大哥在天之灵。”
几名孙家旁支出声附和:“二少爷说得对。”
“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原先弥漫的悲戚,渐渐被一种同仇敌忾的躁动取代。
李秋宰有感而发:“看见孙家那两根柱子了没,一根倒了,另一根就迫不及待要立起来了。”
玉都顺着他视线望去,孙子尚身后那根柱子笔直挺立,漆皮分明完好如新,便有些困惑地挠头:“哪根倒了?我看着都好好的啊。”
“蠢东西,早知今日就不该带你来。”
“是你说能吃席我才来的,席呢,在哪儿?”玉都捂着肚子四下张望。
李秋宰朝右侧一瞥:“往那边走两百步就是。”
玉都走过去,立马就被一名管事拦住:“贵客留步,那边是茅房,宴席设在偏厅,还未到开席的时辰。”
“李……”
李秋宰甩过来一记冷眼。
“在外人面前,你敢直呼我的名字试试?”
“……”玉都只好噤声,毕竟李秋宰是真的敢往死里揍她。
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不好了,马家来人了,就在府门外,还带了二十多号人呢。”
灵堂内一下陷入死寂。
随即,压抑的怒火通通倾泻而出。
“定是他们害死少主。”
“欺人太甚,真当我孙家无人了?”
孙子尚见机振臂高呼:“来得正好,诸位随我一同去向杀兄仇人讨个公道。”
人群都向门外涌去。
李秋宰冷眼扫过空荡的灵堂:“走,跟上去看看。”
“原来你也爱看热闹,待会儿打起来你帮谁?”玉都纯粹看热闹不嫌事大。
“趁乱弄死你。”李秋宰脚步未停,眼风扫过她的脖子。
玉都的笑容僵在脸上,这人绝对说得出口就做得到……
门外,马家二十人身着素麻孝服,连战马辔头都系着白麻。
为首是个四十岁上下的汉子,短须染霜,风尘仆仆却神色沉静。
他手捧着托盘,身后众人垂手而立。
长叔颤声惊呼:“马……马三爷?”
台阶下,几个孙家晚辈已按捺不住要冲上前,被身边人死死拦住。
马三爷神色未变,望向长叔:“长叔,我今日是代马家来给少主送行的,少主遇害一事,马家与孙家一样,誓要查个水落石出。”
喧哗声渐弱。
孙子尚往前走了两步:“休要狡辩,今日你们一个也别想走。”
马三爷身后的随从按住刀,目光警惕地扫视躁动的人群,却无人真正拔刀,在吊唁时动武,便是输了理。
马三爷有些无奈,抬手制止随从,抱拳道:“我此来绝非挑衅,少主遭此不幸,马家同样痛心疾首,谋害盟友对马家百害而无一利,这其中定有天大误会。”
孙子尚冷笑:“我大哥从和平山返回途中遇害,那条路紧邻马家地界,除了你们还能有谁,收起这副假惺惺的嘴脸。”
“若我有证据证明马家清白呢?”
孙子尚眼中掠过一丝犹疑:“你最好真能拿出让整个渝北都信服的证据。”
玉都扒着李秋宰的胳膊踮脚张望:“他们真有证据,这下打不起来了吧?”
“松手,什么味?”
“方才沾了些秽物。”玉都满不在乎抠鼻。
“……”李秋宰默默退后两步。
“诸位请看。”马三爷举过托盘,揭开后现出一枚印鉴:“这是和平山关卡的通行印鉴,事发当日,除孙大少爷的队伍外,另有一支形迹可疑的商队经过。我们已绘下商队画像与路线图,愿交由孙家查验。”
“马家若存歹心,何必只带二十人前来吊唁?又何必主动呈上证据?”
“为表诚意,马家愿将嫡女马燕然送至孙家为质。百日之内,两家联手查明真凶,燕然即刻返家,若查不出,或真凶确与马家有关,燕然任由孙家处置,以命相抵。”
全场哗然。
“人质交给谁管?要是出半点岔子,两家非得血流成河不可……”
孙子尚正要开口,却被长叔截断:“马家以质立信,孙家自然接得住。”
他在人群中巡视片刻,最终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子尚性子急,难当此任,孙航,你上前来。”
穿着半旧孝服的青年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抬头。在众人灼灼注视下,他缓步出列,躬身行礼:“长叔。”
“孙航虽为庶出,然心思缜密,从未出过差错,马姑娘便交由他看管,入住西院,百日之内,人质若有半分差池,孙航以命相抵。”
孙航再抬头时,眼底已不见丝毫慌乱,只余一片沉静:“孙航领命,若有闪失,甘受家法。”
马三爷审视他片刻,颔首抱拳:“三日后,我派人送她过府,交接仪式还请李将军做个见证。”
长叔微微点头,管事立即上前清场。
“将军,府中备了薄宴,还请移步偏厅。”
偏厅内素幔低垂,七八张圆桌铺着洁白桌布。
玉都一眼就相中了正中那桌,拽着李秋宰就往那儿坐:“这桌好,上菜近。”
她刚落座就伸手去够那盘油光发亮的肉,却被李秋宰用筷子夹住手指:“主家未到,不许动筷。”
“我保证不动筷。”但不能保证不动手,趁李秋宰不注意,她手抓一块肉塞进嘴里,烫得直哈气。
邻桌人轻咳一声,玉都这才不情不愿地坐正。
随后孙子尚与几位长辈步入厅内,他脸上悲戚未退,却已换上应酬式的神情,逐桌向宾客致意。
到李秋宰这桌时,他特意驻足,执礼甚恭:“李将军远道而来,孙家感激不尽。”
“分内之事。”
孙子尚执壶为李秋宰斟满酒杯,语气恳切却带着试探:“实不相瞒,子尚还有一事相求,大哥遇害一事,现场线索寥寥,单凭孙家之力恐怕难以查明真相……”他稍作停顿,观察着李秋宰的神色。
“不知海平军能否助我们孙家一臂之力?”
“既然事关边境安定,海平军自当尽力。”
李秋宰喝着酒,余光瞥向角落里的孙航,像个透明的影子。
孙子尚眉头微蹙却未言语,转身往他桌去了。
玉都戳戳李秋宰手肘:“这嫡庶之别,也太明显了些?”
“孙家历来如此,他能入席,已是破例,你安分用餐。”
玉都埋头大快朵颐,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
邻桌孙家旁支的窃语飘进耳中:
“少主当真死在马家手里?”
“听说那日去和平山,是见个神秘人……”
李秋宰不想参与任何是非,例行公事结束后起身往外走去。
“这就走了?我还没打包呢……”玉都慌忙擦嘴,眼巴巴望着满桌佳肴。
“人家的丧宴你也要打包?”
“不能浪费粮食的嘛。”她边说边往兜里塞了两颗蜜饯。
出了府门,寒风扑面。
李秋宰走得特别快,玉都小跑跟上:“这些时日诊病帮佣,你打算给我发多少工资?”
李秋宰一转身,眼底寒光凛冽:“方才那桌宴席,刚好够抵你两个多月。”
“这能这么算吗?”玉都跺脚哀鸣:“那我血亏啊,再说了那宴席是孙家请的,与你有关系?”
“我不想听。”
“……”
孙府二楼,帘幕微动,一道暗影在窗隙间倏忽闪过……
接下来的几日,军营里风平浪静。
玉都抱膝坐在篝火旁,捏着块烤得喷香的肉干,故意往小白头顶抛,肉干划着弧线落下,小白歪头躲开。
玉都捡起来自己吃了。
李秋宰说只有掉地上的她才配吃……
这些日子虽有波折,却不用费心思算计,比在海平惬意多了。
可这夜刚要睡下,玉都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皱着眉睁开眼,好奇怪,耳根子是不是过于安静了呀,连整日在她脑海里絮絮叨叨的系统也没了。
“系统?你又装死?这都多久没动静了?主线任务还做不做?”
【系统更新中,燕国主线任务完成度30%,距离下一阶段触发剩余70%】
玉都险些把枕头扔出去:“这么慢,有没有捷径可走?”
【检测到宿主强烈情绪波动,触发隐藏提示:主线进度与关键人物信任值相关,完成信任值提升,可获得任务奖励:系统更新加速10%,主线进度直接提升5%】
原本趴在她脚边打盹的小白竖起耳朵窜出营帐。
“小白。”玉都顾不上穿鞋,赤着脚追到门边。
不远处小白正费力地拖拽着什么,那东西裹在张草席里,被它拽得在地上蹭出一道痕。
玉都走近了才看清,草席里面滚出个遍体鳞伤的少女。
她穿着件浅色衣裙,裙摆浸透了黑褐色的污血,脖颈处有一道深紫色的勒痕。
“作死啊你。”玉都气得一巴掌拍在小白的狼头上,“活人也敢乱叼?你是想让李秋宰把咱们俩都拖去砍头是吧?”
小白委屈地呜咽两声,耷拉着耳朵往后缩,却还是舍不得离开,围着少女转了两圈。
玉都蹲下身,先探了探少女的鼻息。
还好,气还没断。
她又顺手摸遍少女周身,连个银镯子都没摸着,不禁撇了撇嘴:“真是个穷鬼。”嘴上嫌弃,却还是拽住少女的胳膊,将人往自己的军帐内拖。
玉都拧了块热帕子,擦去少女脸上的污血,那少女却像受惊的小兽般,手脚并用挣扎起来。
玉都急忙按住她乱挥的手臂,可她人看着瘦弱,力气却大得惊人,竟险些将玉都掀翻在地。
“啧,还真难缠。”玉都知道自己一个人搞不定,扭头朝帐外喊:“小白,快把季恩喊过来,就说有活要他干。”
小白不情不愿地窜出去。
不一会儿季恩就被小白拽着衣角一路跑过来。
他才睡下就被吵醒,一脸的不耐烦:“能不能管管你养的狗。”
“它是狼。”
“被你养的跟条狗似的。”就在这时,他看见了玉都身后的女人,失声惊呼:“这不是今日要送往马家交接的人质吗?怎会在你帐中。”
玉都一怔:“什么人质?这是小白从草堆里叼回来的。”
季恩一把抓住玉都的手腕,将人拽到帐角,一脸焦灼:“她是马燕然啊,糟了,小舅已经带着护卫前往交接现场了,若是发现人质不在,定会以为是咱们边军故意扣人,借题发挥挑起冲突。”
这哪里是捡了个姑娘,分明是接了个烫手山芋。
玉都下意识回头看向榻上的人,马燕然死死盯着帐顶的布幔,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怖的景象,肩头耸动,压抑的呜咽从嘴里溢出:“我不干净了。”
“哪儿脏了?”玉都给她递了块抹布:“我给你擦擦。”
季恩又是一把将玉都拽到帐角,咬牙道,“你没看见她颈间的勒痕有多深?没看见她衣裙上的污血是怎么沾的?你就没往那方面想?”
玉都认真思忖:“首先绝不是小白干的,它要是下口,伤口只会更深,其次也不可能是我干的呀。”
“你这蠢东西。”季恩恨铁不成钢:“她是遭人凌辱了。”
“什么?”
玉都愕然,方才竟没往这层想。
季恩没再理会玉都的怔忡,迅速整肃神色,大步走回榻前,郑重躬身:“在下海平督战使季恩,我军巡逻时发现姑娘昏迷,并非有意扣留,只是……姑娘为何会孤身重伤倒在雪地里?随行的马家护卫何在?究竟发生了何事?”
“马姑娘,此事不仅关乎你的清白,更牵着孙马两族的盟约,若你信我,请把细节说清楚。”
马燕然的啜泣声渐渐小了些,反复思虑后,咬牙切齿道:“是昂桑,三叔说他稳妥,特意指派他护送我去交接,可那畜生,他竟在途中……后来他见我没气了,就用草席一卷扔到了雪地里,他不知道我命大……”
她脖颈泛紫的勒痕结了血痂,又被她无意识的揉搓蹭开,渗出血珠。
季恩了解完后,脸色已经变得非常难看,掀开帘子,朝帐外喊道:“亲卫,速带一队轻骑,绕小路密报李将军,务必避开所有马家孙家的耳目,半点消息都不能泄露。”
帐外传来急促的应答声,马蹄声很快远去。
玉都一愣:“要变天了吗?”
“天已经变了。”季恩掀帐而出,高声下达号令:“全军戒备,今夜没有我的命令,任何出入营地者,格杀勿论。”
而此刻的孙府客院内。
孙子尚领着数十名仆人,将李秋宰团团围住,最前排的仆人刀尖已几乎抵上李秋宰的胸口。
“子尚。”长叔踉跄着冲进院子,“李将军是海平派来的,是为了调和孙马矛盾,你怎敢对他动手?快让你的人退下。”
孙子尚双目赤红:“昨夜有人亲眼看见他鬼鬼祟祟出现在城外别苑附近,事后马燕然不知所踪,他带的这些骑兵,又悄无声息潜入我孙家腹地,分明是图谋不轨。”
李秋宰垂眸扫了眼胸前冰凉的刀尖,没有半分慌乱:“小心,我今日但凡破了点皮,不出三日,你的项上人头就得搬家。”
“给我拿下。”孙子尚怒喝一声,仆人们一拥而上。
“你怎么不出手?”
见他一动不动,孙子尚忽然有些犹豫了,原以为李秋宰会拔剑反抗,那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动手,可是他竟然什么也没做。
“你人多,我打不过。”李秋宰答得坦然,没有半分掩饰,倒让孙子尚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长叔急忙想上前阻拦,却被两名仆人死死架住胳膊,拖到一旁。
李秋宰带来的亲卫虽个个骁勇,可终究寡不敌众,半盏茶的功夫就被尽数缴械,反绑着双手押离院落。
“够了。”
长叔的怒喝盖过了仆人的骚动。
“子尚,你眼里只有一己私怨,毫无大局之念,只会逞一时意气,今日你扣押朝廷命官,明日海平追责下来,孙家便是万劫不复,你想让孙家百年基业,毁在你手里吗?”
孙子尚梗着脖子辩解:“我不过是想查明马燕然失踪的真相,何错之有?难不成要看着她平白消失,让马家把账算在孙家头上,看着孙马两族结仇,才算对吗?”
长叔长叹一声:“我本想等你成家立业,性子稳些,再与族老们议继承家主之事,如今看来,是我太纵容你,把你惯得这般骄纵鲁莽,毫无担当,下一任孙家家主,不会是你。”
“不是我还能是谁?”孙子尚如遭雷击,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难道是孙航,孙航他一个庶出的,凭什么跟我争家主之位?”
“就凭他比你懂得隐忍,比你知晓进退,更比你明白孙家的存续,远重过个人荣辱。”长叔想拉住他再劝两句,“眼下不是争对错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找回马燕然,向马家解释清楚误会,再向李将军赔罪。”
“我不认。”孙子尚挥开他的手,身影撞开半掩的门,转眼就没入雪中。
长叔望着他消失的身影,嘴角溢出一丝苦笑,转过身面向始终静立的李秋宰,腰弯得极低:“那孩子太过无礼,让将军受辱了,我这就命人松绑,还请将军海涵。”
李秋宰微微颔首:“抓紧,我要去马家。”
“是。”旁侧的家丁刚应下,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影连滚带爬地扑进来。
他的脸被血污糊了大半,只剩一双眼睛睁得溜圆:“长叔,不好了,尚少爷刚出府门没两步,就遭了伏击,是海平督战使季恩的人。”
“什么?”长叔冲上前,一把抓住仆人的胳膊,“子尚现在如何?他有没有事?伤得重不重?”
“对方说要用尚少爷换回李将军,否则天亮前,就把他的尸首送回孙家。”
长叔突然抬眼看向李秋宰,语气里没了之前的歉意,只剩迫不得已的决绝:“李将军,不好意思,这下只得暂时请你留在孙家,等我接回子尚,定当亲自向将军负荆请罪。”
李秋宰什么都没说,但好像什么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长叔拽过身旁的老仆,语气急促的命令:“你现在就带人去孙航的院子,把院门守紧了,加派三倍人手,今夜就算是绑,也不准他踏出半步。”
老仆低声道:“老奴明白利害,只是我们硬拦,怕是会伤了三少爷的心。”
“伤了心总比丢了命强,闹僵也得拦,今夜若再出半分岔子,孙家就真的完了,无论用什么法子,绝不能让他离开。”
老仆愣了愣,随即重重点头:“老奴遵令。”
长叔望着老仆匆匆离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忧虑。
李秋宰盘腿静坐在牢中,通风口漏进的月光细细碎碎,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若不是胸口微微起伏,几乎让人以为是尊冰冷的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睁眼。
眸底的平静褪去,寒芒乍现,像利剑出鞘般锐利,直直射向地牢角落的阴影处。
那里,一道黑影正贴着石壁蠕动,手里握着根细如发丝的铁丝,正试图撬开牢门的锁芯。
李秋宰垂下眼睑,像是在等待什么……
西院。
孙航坐在桌边,交接仪式的通知迟迟未到,心里不安,他连眼皮都不敢合,耳朵始终竖着,聆听外面的动静。
很快一名仆人推开门:“三少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孙航站起身,看了眼仆人,府里的老人他都认得,这张脸却眼生得很。
可那仆人眼底的慌乱不似作假,事态显然紧急,他便压下疑虑,快步上前:“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
“是尚少爷。”仆人咽了口唾沫,语无伦次地把前院的乱局全盘托出,“长叔去军营找季督军要人,走了快一个时辰了,一直没回来,他临走前留了话,要是他过会儿还没回去,就让你立刻带人去接他。”
“什么?”桌上的茶盏被撞得晃了晃,茶水泼出些许,他转身一把扯下墙上挂着的佩刀:“召集所有护卫,带足弓箭和兵器,随我即刻出发。”
片刻后,孙航骑马走在最前,三十余精锐护卫紧随其后,在巷子里穿行。
玉都冷不防被冲过来的马撞得后退。
“谁这么不长眼啊。”玉都揉着生疼的肩膀,抬头就看见一群人骑着马,火气上来了:“没看见有人吗?”
孙航勒住缰绳:“是你啊,我认得你。”
他俯身探出手臂,一把揪住玉都的衣领,将人拎了起来,利落地甩到马背上。
“哎,你干什么。”玉都懵了一下,随即手脚乱蹬,“光天化日,不对,黑灯瞎火的也敢劫人?”
不等玉都反应,绳头已缠上她的手腕,两圈一绕,打了个紧实的活结。
“带我去见季恩。”
“你找季恩干什么,明明是季恩让我来找你的,马燕然就在我们那儿。”
这话恰好印证了猜测,孙航连声音都冷了几分:“果然与你们脱不了干系,跟我走。”
“什么?”玉都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他力道没轻没重,玉都胳膊肘撞在马鞍上,疼得眼泪差点飙出来。
还没等她缓过劲,一块粗布巾已塞进她嘴里,堵住了后半截没说出口的辩解。
这到底是哪儿跟哪儿啊?
大概走了两三个时辰,路面愈发崎岖,一片废弃的矿洞横在路中,黑黢黢的洞口像巨兽半张的嘴,风钻进矿洞深处,卷出呜咽似的声响,越看越可怕。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
孙航紧急勒马,玉都没防备,身子往前栽去,好在孙航将她拉住了。
“停下,这是什么地方?带路的站出来。”
还是那名眼生的仆人,站出来说道:“三少爷,是我一时心慌走岔了路,咱们现在还是原路返回吧。”
“是啊,三少爷,雪太大了,前面白茫茫一片,连路影都看不见了,要不然,咱们先转回去吧?等雪小了再走。”
孙航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雪,望着前方即将被大雪吞没的山路,却没半分退意:“都到这里了,再退回去,长叔怎么办?穿过前面那片雪松林,应该就是驿站,到了驿站我允许你们歇一会儿再去找长叔。”
他双腿一夹马腹,朝着雪松林深处走去,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踏出了雪松林,眼前开阔。
可就在这纯白的雪地上,几行深色的足迹格外扎眼,笔直地贯穿雪原,朝着远处延伸而去,脚印深浅均匀,显然是刚留下没多久。
孙航心中竟然有些不安,可为了稳定局面,他什么都没有说。
玉都觉察到危险,手肘顶了顶孙航的腰侧:“快点跑吧,还愣着干啥?”
话音未落,四周雪堆大动。
没等众人稳住阵脚,数道麻绳从雪地里弹起,绳上还缠着倒刺,几人猝不及防,脚踝被绳套死死缠住,整个人往前扑去。
“有埋伏。”
孙航仓促侧身,却见挥刀者竟是自家护卫,想来是混战中视线受阻认岔了人,虽没劈中要害,却擦着他肩头划过,鲜血汩汩涌出。
“三少爷。”旁边的护卫惊呼着扑过来,替他挡开下一波攻击,温热的血溅在孙航脸上。
玉都早吓得连呼吸都屏住了,手脚并用地趴伏在雪地里装死。
孙航捂着鲜血淋漓的肩头,强撑着从雪地里站起身。
一名蒙面人瞅准空隙直扑而来,弯刀带着风声劈向他胸口,他咬牙挥刀格挡,却因肩伤迟滞了半分,对方的刀擦着他手臂划过,又添一道血痕。
带来的护卫已折损大半,余下几人也被蒙面人死死缠住,眼看就要撑不住了。
蒙面人提着滴血的弯刀,一步步走向孙航,抬脚狠狠踹在孙航受伤的地方,疼得他额角冒冷汗。
“真以为靠着海平那点势力,就能骑到我头上了?”
玉都正支棱着耳朵,想再听清蒙面人的话,一道灰影从雪堆后匍匐而出。
是只大灰狼。
玉都吓得倒抽冷气,那狼扑过来,张嘴就叼住她的衣领,将她整个人拖离地面。
“唔。”衣领勒得她喉咙发紧,窒息感涌上来,她手脚乱蹬,脚尖踢在雪地里溅起细碎的雪沫,却怎么也挣不开狼嘴。
蒙面人闻声转头,当即甩出弯刀,正中狼的后腿。
那狼吃痛,却死不松口,反倒把玉都拽得更急。
蒙面人追上来。
大概是失血过多没了力气,灰狼竟将玉都狠狠甩了出去。
她的脸重重砸在雪地里,眼睛传来针扎似的剧痛。视野里先是漫开一片刺目的血红,眨眼的工夫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完了,眼睛瞎了。”玉都慌乱地摸向眼睛,只触到一手冰凉,好像流血了。
她挣扎着往前爬,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慌不择路间,她脚下一空。
整个人直直坠入一个雪坑,松软的雪漫到胸口,她拼命挥舞手臂,身体还在一点点往下沉。
就在雪快要漫到下巴时,有双手从腋下伸来,稳稳将她托住。
玉都靠在那人肩上,鼻尖蹭到对方衣襟上的暖意,虽不知这人是谁,至少暂时躲开了葬身雪窟的厄运。
“系统?系统在吗?”
脑海里一片默然,连半点儿回应都没有,最后一点能依靠的念想也断了,玉都陷入绝望中,现在只能任由这个神秘人揉捏搓扁了。
说来也奇怪,这人确实没打算伤害自己,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自己被他扶进屋子里。
玉都感觉到一股暖意裹了上来,不是旷野里的寒风,是带着木柴焦香的热意,烤得脸颊发暖。
她被引着坐下,身下甚至铺了层干草。
“颜姨娘,当真是你?”
男人激动不已,双手扶住她的肩膀,“你还活着!太好了!当年他们都说你坠崖没了,可我从来不信,我找了你这么多年,我都快疯了,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见了你。”
玉都眼前一片漆黑,只能循着声音辨位:“头好疼……什么都看不见,你是谁啊?”暂时她应该是安全的,不如先顺着他的话,多探探底细。
“是撞着脑袋了吗?”男人拂过她颊边的碎发,动作里满是疼惜,“没事的,记不起来也没关系。”
接着他将一块温热的东西递到她手里,好像是馒头。
“我们……要去哪里?”她小口咬着馒头,露出恰当其分的忧虑。
“我们南下去大鄢,好不好?你故乡的桃花该开了吧?我们去那里,找个安静的小村子住下,就我们两个,再没人能欺负你了。”
“有人……欺负过我吗?”
“别想那些人了。”男人像是想起了什么恨事,咬牙切齿道:“记不起从前才好呢,我们重新开始,那些让你受委屈的人,我绝不会再让他们靠近你。”
玉都听得心头发冷,得赶紧想办法脱身,要是真被他拖去大鄢,一个瞎眼的人,连跑都没处跑。
看不见周遭,只能靠听觉判断,柴火还在烧,风雪声从门缝里钻进来,远处的狼嚎忽远忽近,像是绕着屋子打转。
男子可能察觉到了不对劲,突然脸色沉下来:“别说话。”
玉都被重重按回草堆。
男子手按在刀柄上,死死盯住门口,推开,露出一点点门缝,寒风灌进来,刮得玉都脸颊生疼。
雪地中数道黑影正在逼近。
“是你干的?你留下的记号?”男人回头瞪她。
“我都瞎了,怎么留记号?”
男子不甘心地瞪了玉都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很,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但他没再纠缠飞快离开了。
“玉都。”
熟悉的嗓音响起。
玉都紧绷的神经一下松弛,后背往草堆上一靠,才发现手心都是汗。
季恩伸手想扶她肩膀,却没掌握好力道,差点把人带得栽倒。
“你怎么了?”
玉都苦笑:“我大概是瞎了。”
季恩从怀里掏出个锦袋,哗啦啦倒出一叠银票,在她眼前晃了晃:“真看不见了?”
玉都精准地朝着银票方向伸过手:“是钱的味道耶。”
季恩忙把银票往怀里塞,但还是被玉都抢走了一些,本来对她的怜悯都变成了痛骂。
玉都也很奇怪:“你怎么摸到这荒山野岭来的?别告诉我是碰巧。”
“小狗给带的路。”
“那是狼,不是狗。”
“小狗,是小名。”
“你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上瓜子。”
玉都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眉飞色舞地讲述自己的遭遇,季恩的表情从好奇变成震惊,最后连瓜子都忘了嗑。
现在眼睛看不见,季恩比她自己还要急,催着她回到营地,还给她开了vip待遇。
军医检查过玉都眼睛,确认没有问题,季恩才放心下来。
其实根本不用那么麻烦,玉都用了一次系统后,眼睛就恢复得差不多了,主要是想装病讹点医药费,所以还不想让人知道自己都好了。
她躺在床上静养,对面坐着一脸苦大仇深的季恩。
“我这可是标准的工伤,等李秋宰那家伙忙完了,我得跟他好好算算,医药费、精神损失费,对了,要是我这眼睛好不了,他还得养我一辈子。”
季恩哭笑不得:“你就知足吧,小舅没追究你把孙家那摊水搅得更浑,就算开恩了,还敢跟他算钱?”
“孙家那边怎么样了?”
“长叔已经把孙航的尸体和马燕然都接走了,先送回孙家安置再说。”
“那你小舅呢?他从孙家回来了吗?”
“早回来了,昨儿半夜就回了营,我们正准备去一趟马家,小舅说这次的事,问题恐怕出在马家那边。”
“其实,我总觉得……马燕然在孙家也挺危险的。”
帐内突然静了下来。
巧的是李秋宰正好掀帘进来,打断他们两人的交谈:“长叔在我们营外,说孙子尚半夜回孙家,把马氏那孩子截走了,现在问我要怎么办。”
玉都:“……”
季恩:“……”
“求你,下次不要再说话了。”季恩简直泪流满面。
“走吧,正好长叔也来了,一起去趟马家,那边可能也出了些问题。”
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到马家时,刚到门口就嗅到了一股浓重的香烛味。
白幡从门檐垂到地上,门两侧的灯笼蒙着白布,连门上都撒了白米。
玉都看的咋舌,这场面怎么那么眼熟?现在流行两极反转吗?
马家主听到下人的回禀后,从灵堂内走出,眼窝深陷,眼下的青黑重得遮都遮不住,看见李秋宰和季恩,他一时愣了:“季侯爷,李将军,还有长叔,你们怎么会过来。”
不说还好,一听这话长叔当即悲愤地骂道:“我就是来兴师问罪的,昂桑害死了孙航,如今子尚也没了踪影,你马家难道要装糊涂?”
“昂桑?又是他!我三哥昨日暴毙,临终前最后见的人,就是这个昂桑!”马家主眼底翻着怒意,“我倒要问问诸位,你们可知这叛徒的下落?若不是他,我马家何至于遭此横祸。”
一直伏在玉都脚边的小白鼻尖急促耸动,像是嗅到了什么气息,不等众人反应,它就朝着人群里一名马氏子弟扑过去。
那人脸色惨白,手忙脚乱地拔出腰间弯刀。
可他刀刚出鞘,寒光已先一步逼到眼前,李秋宰手中长刀稳稳抵在他的咽喉处,压得对方僵住,连呼吸都不敢重半分。
“在我面前拔刀,你想死?”
“放肆!”人群里突然爆喝一声,马家子弟纷纷抽刀,层层叠叠将李秋宰一行人围在中央,气氛剑拔弩张。
“马家主,我们今日登门并非寻衅滋事,若真要动手,你该清楚,你这些子弟,未必是我的对手。”
马家主勃然大怒:“谁叫你们动手的,我还没死呢,都退下!”
围上来的马家子弟面面相觑,终究还是不甘心地收了刀,却仍紧盯着几人,没敢放松警惕。
此时小白的举动愈发反常,喉咙里的低鸣越来越急。
玉都蹲下身想安抚,却被它避开。
马家主严肃强调:“我马家世代镇守边关,与孙家纵有生意上的摩擦,也绝无你死我活的仇怨,更不会勾结外人谋害同族。”
季恩沉声:“有人故意挑唆孙马两族,就是要借你们的血点燃边关战火,好坐收渔翁之利,马家主,这些日子族里的反常,你真没察觉?”
灵堂内的哭声弱了些,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中央。
人群里突然爆出一声稚嫩的呼喊:“我们没勾结。是马棋叔逼我们的。”说话的是个半大少年,刚喊完就被身旁的长辈拽回身后。
伏在她脚边的小白暴起,朝先前拔刀的那人扑去,死死咬住他的衣袖。
那人惊惶之下挥刀乱砍,李秋宰手腕轻抬,对方的弯刀被震得脱手。“马家主,现在可知我们要找的是谁了?”
马家主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厉声道:“把狼拉开,把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带过来!”
小白被拉开后仍不甘心地呜咽着,松口时留下几排带血的牙印,死死盯着那人。
“我什么都没做,是这狼自己发疯,乱咬人,跟我没关系!”
“任凭李将军处置。”马家主没再听他狡辩,转头看向李秋宰,显然,他已明白,今日不揪出内鬼,马家难脱干系。
眨眼间,一道血线从那人脖颈间飙出,溅在雪地上,他软软地倒下去。
谁都没有看见李秋宰出手,见识到如此恐怖的实力后,马家子弟吓得抖如筛糠:“将军饶命,我们都是被马棋逼的,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马家主一听这话还得了,刚才的坚持底气都少了一半。
“马棋在哪?把他带过来。”
“我说了和你们有关,就是和你们有关,你在跟我打马虎眼试试看呢。”李秋宰收刀入鞘,血珠顺着刀刃滴落在雪地上,一时间所有哭喊都噤了声。
没过多久,几个马家侍卫押着个年轻男人走进灵堂。
马家主气得对他拳脚相向,打过瘾了才问他:“马棋,你和孙子尚到底干了什么?”
马棋已经被打得头晕眼花,见到他动了真格,膝头不禁一软:“我与子尚是好友,偶尔书信往来,何错之有?”
“谋害孙家少主孙英,联合孙子尚围杀孙航,把昂桑当枪使挑唆两族内斗,这些都是你干的好事吗?”
马棋眼神慌乱地扫过周围的子弟,见他们都默默退后,知道自己没救了,他立即哭着辩解:“是子尚说孙英处处压制他,不让他继承家主之位,我才心软帮他传了几次消息,我只是一时糊涂,可杀孙英,孙航的事,我断然拒绝了,真的和我无关呀。”
马家主气得浑身发抖:“你这是在把整个马家,把世代镇守边关的基业,全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骂完,他转向季恩,语气里没了半分先前的强硬,只剩妥协:“此人犯下的罪孽,马家绝不为他遮掩,任凭海平军队发落,我们半句怨言都没有。”
“发落他之前,先回答问题,马燕然在哪里,孙子尚掳走了她,你与他勾结甚密,必然知道下落。”
马棋茫然:“不可能!我严令子尚不准动马家血脉,他当时答应得好好的,怎么敢掳走燕然?他疯了不成?”
“人现在还在孙子尚手里,这荒山野岭的,去哪找他们?”
马棋慌忙往前爬了半步:“我想到了……可以去平安寨附近寻找,子尚以前跟我提过这一茬。”
季恩哀愁地叹气:“好麻烦,现在又扯出个平安寨,牵扯进来的人越来越多,这破事到底啥时候是个头?”
李秋宰没理会他的抱怨,沉吟片刻后下令:“备马!分两队,一队去平安寨外围探查,切勿打草惊蛇,另一队继续追查孙子尚的行踪,务必找到马燕然。”
……
此时的马燕然被捆在岩石后面,浑身冻得瑟瑟发抖,她的手腕被麻绳捆着,勒得皮肉发红,嘴里塞着块破布。
不远处,孙子尚临时雇的三个手下正围着一堆篝火取暖,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往火里添了块枯木,粗声骂道:“妈的,这鬼天气,冻得老子骨头都疼,什么时候才能到幽都?”
另一个瘦高个靠在岩石上,“孙子尚那小子也太狠了,杀了孙航不算,还掳着马家的小姐,不过咱们有马棋的令牌,平安寨的人不敢拦我们,等到了幽都,孙子尚说了,给我们每人一百两银子,够咱们快活一辈子了。”
马燕然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又慌又急。她是昨天被孙子尚半路掳走的,一路被蒙着眼,只知道走了很久的雪路。
她悄悄挪动身子,刚动了一下,手指就碰掉了脚边的一颗小石子。
“谁?”
那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警惕地站起来。
马燕然吓得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得像要撞破胸膛。
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满脸横肉的汉子拉着另外两人往后退:“有人来了,先快把那丫头藏起来吧。”
马蹄踏雪溅起半人高的雪雾。
为首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手里握着柄大刀,满脸的胡茬透着股悍匪的凶气,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扫过篝火旁的三人。
“这里不让人过,你不知道吗?”
手下们硬撑着喊:“我们有马棋的令牌!你敢拦我们?”
“对对对,我们可是有寨主张思文罩着的。”
“马棋的令牌?”骑在马上的男人嗤笑一声,“这玩意儿是我发给他的,解释权在我。”
“还有,老子就是张思文,给我上,弄死他们。”
平安寨的人如虎狼般冲上去,与孙子尚的手下厮杀起来。
趁他们缠斗时,马燕然挣断了手腕上的麻绳,扯掉嘴里的破布,胸口还在因紧张起伏,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只等他们结束,自己再悄悄离开。
可杀完了人后,张思文竟然骑着马绕到她跟前。
“你是马家人吗?我瞧你长得有些眼熟。”张思文俯身,手指捏住她的下颚,仔细审视着她的脸。
马燕然脊背绷得像拉满的弓,只敢小声应:“是……我是马燕然,马氏本家的孩子。”
张思文忽然笑了,笑声爽朗,拨开下巴上浓密的胡茬,竟露出张棱角分明的俊脸,半点没有悍匪的凶戾。
“巧的很,我是这平安寨的大当家,以前和你父亲在边境做过生意,要是不嫌弃,你就叫我声叔父吧。”
他宽厚的手掌忽然覆上来,裹住她冻得发僵的手,那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却暖得惊人,像揣了块刚从热炭。
马燕然脸颊发烫,慌忙想抽回手,却被他轻轻握了一下才松开。
“你怕什么?我可是个好人。”他眼底盛着笑意,顺手帮她理了理被风吹歪的衣领,看她穿得单薄,就解下身上的大氅搭在她肩上,马燕然第一次在这冰天雪地里,感觉到了踏实。
“说说吧,他们为什么要杀你?身上的伤还疼吗?”
马燕然咬了咬下唇,眼泪又差点掉下来,这是她遭遇变故后,第一次有人用这样温柔的语气,问她疼不疼,接着就一股脑说出这些天的遭遇。
张思文越听脸色越是阴沉,“今夜我就去取孙子尚的首级来给你赔罪。”
“老大。”他身后探出张圆乎乎的娃娃脸,扶了扶鼻梁上歪斜的圆眼镜:“咱们上月刚和孙家立了盟约,说好半年内互不滋扰,这要是动手,会不会坏了寨里的规矩。”
张思文冷笑:“约个屁,孙子尚雇我们的人去杀孙英,转头就派人灭口,害我三个弟兄死在雪地里,跟畜生讲什么道义?”
“给我把刀。”马燕然眼里还蒙着泪雾,却没了之前的怯懦,直勾勾地望着张思文。
张思文没多问,反手解下腰间的短刀递过去。
“拿稳了,这刀快得很。”
“你怎么不问我拿刀做什么?”
“刀就是刀,难不成你要拿它来绣花?”
“那你也不问我要杀谁?”
“平安寨的规矩就一条,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能拦着你,也没人敢拦着你。”
“你和他们都不一样。”没有算计,没有利用,只有实实在在的护着。
张思文被她说得愣了愣,粗粝的手指挠了挠头:“待会儿真打起来,你跟紧翘龙,别乱跑就行了。”
翘龙噗嗤一笑:“马姑娘放心,我虽然打不过人,但护着你往后躲还是没问题的,话说回来,我们老大还没成亲呢,你俩一见如故,不如……”
“闭嘴。”张思文回头瞪他。
马燕然耳根发烫,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张思文,等她鼓起勇气抬眼时,却正好对上张思文望过来的炽热目光。
见她看过来,张思文不自然别过脸去,重重咳了一声:“先回我的地盘吧。”
马燕然点点头,跟着翘龙往后走。
同时身后也传来张思文的声音:“都听好了,待会儿孙子尚要是敢露头,都给老子往死里打,谁要是退半步,就按寨规断腿,记住,那杂碎的人头要留给马姑娘,谁也不许先动手抢,听见没?”
几个寨众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老大这是动真心了吧?为了马姑娘,连孙家的盟约都不管了。”
“可不是嘛,还特意说要把孙子尚的人头留给小妹,这也太偏心了。”
张思文抬脚作势要踹,他们赶紧跳开,哄笑骤起。
可这笑声刚起,就被一声凄厉的狼嚎截断。
越来越近,从四面八方涌来,混着呼啸的风声,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一头异常壮硕的狼,嘴角的獠牙挂着涎水,竟直奔马燕然的方向扑去。
马燕然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双手握刀横在身前。
翘龙挡在她身前,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根削尖的木棍,脸色发白却没退。
张思文迎着恶狼就冲了上去,精准扣住狼颌,臂上肌肉贲张如铁,青筋暴起,硬生生将狼头掰向一侧。
狼爪在空中疯狂抓挠,尖爪擦过他的手臂,留下几道血痕,却只换来它更痛苦的呜咽,连牙齿都碰不到张思文半分。
马燕然越看越心惊。
他探入狼口,在狼的下颚处细细按压,神情专注得不像在制服垂死的野兽,反倒像在查验货物的成色:“果然是那批货,怎么还没死透呢。”
听到他这么说,马燕然疑惑地看向他:“最近雪原上这些病狼,都是你带来的?”
张思文扯出个无奈的笑:“确实是有人托我送给马家的货,可惜半路上笼子破了,让这些畜生跑了出来。”
“是谁要送给马家?”马燕然强压下心头的不安:“我马家虽在边境有些产业,家主购置马匹,雇佣护卫尚且情理之中,可买这些凶性难驯的狼做什么?”
“这事你该去问你们马家的人,我就是个送货的,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哪懂那么多门道。”张思文避开她的目光,一脚狠狠踹在狼腹,那狼发出最后一声惨叫,便彻底没了气息。
马燕然心乱如麻,小心地用刀尖掰开狼的嘴,在齿龈与牙齿的缝隙间,隐约可见几点暗红的斑点。
“这是什么东西?”她用刀尖拨弄那斑点。
此时,两头狼一前一后扑进来,獠牙上滴着涎水。
翘龙提醒道:“这些畜生不对劲,越杀越疯,简直不知死活,我们尽快回自家地盘吧。”
张思文斩断扑来的狼首,暂时清出一片安全区域。
他回头朝马燕然吼道:“别愣着,快上马,往西边撤,先回平安寨。”
雪地里寨众们且战且退,不少人已经挂了彩,马燕然不再犹豫,翻身跃上马背,当即回头朝浴血奋战的张思文喊道:“孙子尚要逃去幽都,文兴关是他的必经之路,我们堵他一次好不好?”
张思文单手拧断一头恶狼的脖颈:“文兴关可是老子的地盘,正好,抓紧时间。”
果然在他们回去的路上,刚好碰到了孙子尚。
因为张思文的陷阱,孙子尚像袋破布似的从马背上摔下来,滚进雪坑,没等他爬起来,几个精壮汉子就从雪堆后钻了出来,将他架住。
张思文歪着头,像是在琢磨什么难题:“好久不见啊尚少爷,有些账要跟你算一算了吧,哎呦,从哪儿下刀好一些?脖子太粗,下刀费力气,胳膊太短,砍下来也没分量。”
雪亮的刀光映出孙子尚惨白的脸,“别杀我,我给钱,多少都有,我花钱买你弟兄的命好不好。”
孙子尚哭喊起来,□□里漫开一片腥臊的水渍,“你放我一条活路吧。”
张思文抬脚将孙子尚踹进旁边的雪洼,“你连个娘们儿都不如,你妈生你留下的是胎盘吧。”
收拾了一顿孙子尚,张思文看了下时间,大概到了中午,心里惦记着马燕然,端着盘牛肉干走进她的屋子。
“小妹,用饭了。”
没想到马燕然睡下了。
张思文只好把盘子放在桌上。
可这时一只狼窜入,叼起盘里肉就跑。
张思文拔腿追,去不知追出去多远,脚下打滑,整个人竟滑出老远,半截身子陷进雪堆里,只剩颗脑袋在雪沫里拱。
玉都是追着小白过来的,远远望见张思文,心里咯噔一下,调转马头就要走。
“妹子别跑,拉我一把,我有钱。”雪堆里传出闷喊,张思文挣得头顶冒白气。
玉都眼珠转了转,手递到他跟前:“拉你成,可这力气活儿得算钱,五两银子,少一文不搭手。”
“先拉我起来,还有,得叫哥。”张思文借着她的劲爬起半截,“我才二十八,哪就到叔叔的年纪了?”
“瞧着可不显年轻。”
“你知道老子是谁吗?”张思文总算挣出雪堆,拍着身上的雪沫。
“写《道德经》的那个?”
张思文哭笑不得:“我是平安寨大当家张思文。”
“管你是谁,先给钱,五两,少一分都不行。”
“寨里有银锭,跟我回去取。”
“你敢诱拐美少女。”玉都作势要喊。
“美少女在哪?”张思文故意四处张望。
玉都被噎得语塞,张思文忽然弯腰将她扛上肩,大笑着往雪坡下冲:“跟我回寨,包吃包住。”
“放我下来,你疯了。”
玉都被一路扛到了平安寨,骂了张思文几句,张思文才将她放下,她揉着发晕的头,迎面就撞见了熟人。
“马燕然?”玉都意外至极,现在满世界都在找她,她竟然会主动出现在自己眼前。
“你们认识?”张思文好奇凑过来。
“先别管这个。”玉都抓住马燕然的手腕,“你居然在这里,赶紧跟我回去,外面要乱套了。”
“喂,你干嘛?”张思文伸手拦在马燕然身前:“人是我从雪地里捡回来的,你一来就想拐走,问过我这个寨主了吗?”
马燕然轻轻挣开玉都的手:“我不能走,孙子尚还在这里……”
“这还不简单?”玉都拍了下手,“我把孙子尚带走不就行了。”
“有没人在听我说话啊。”张思文被两人晾在一旁,气得抓了抓头发,“这是我的地盘,要带谁走,得我说了算啊。”
“我连你也一起带走。”
张思文:“……”
之后,玉都花了三个小时尝试说服张思文,全程有理有据,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仿佛诸葛亮上身。
张思文根本没读过书,听也听不懂,不禁让他回想起幼年时期在学堂里被老师吊着打的场面,他实在听不下去了,抬手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急切打断她:“行了行了,要借人可以,得立字据,保证完完整整把人送回来,少一根头发丝都不行。”
玉都与他达成一致,挨着马燕然坐下:“我知道你受了太多委屈,想躲在这里安稳度日,可这么躲着,害你的人却逍遥法外,你难道不想让害你的人也尝尝你受过的苦。”
马燕然还有些迟疑。
玉都只好说道:“往后你想留在平安寨,我送你回来可好,我在军中是有话语权的,就算李秋宰也得给我几分薄面。”
可能是搬出来李秋宰这尊大佛,马燕然眼底的怯意散了些:“我就信你这一次吧。”
玉都这才松了口气,拉着马燕然的手站起来。
没多久由小白带路,季恩带着几个亲卫赶来了,见她们完好无损,就和张思文道谢去了。
不过张思文似乎把他当成了女人,想留他下来做老婆,彻底惹怒了季恩,两人打了一天架后,季恩直接把张思文丢到了河里,终结了这场无休止的战争,才如愿以偿把三人带回军营。
孙子尚一路上都不安分,布条一扯掉就开始叫嚣:“放开我,你们凭什么绑我,你们敢动我试试。”
季恩不鸟他,回到军营他还在吵闹,被李秋宰听见了,他很不爽,走到孙子尚身前,铁钳般的手扼住对方的衣领,硬生生将人悬提起来。
孙子尚脚尖离地,双脚乱蹬,脸涨得通红。
“现在把孙英的死,孙航的死,和昂桑的勾当,都痛痛快快说清楚,我能让你死得明白些。”
孙子尚的叫嚣卡在喉咙里,望着李秋宰眼底的冷意,连挣扎都慢了下来。
“我是孙家人,杀我之前需押往海平,由廷审定罪,你无权私自处置我。”
“说响些,我没听清。”李秋宰松了手,孙子尚摔在地上,李秋宰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锋利的刃口沁出一道血线。
孙子尚脸上没了血色。
雪尘飞扬处,一道素色身影疾驰而来。
长叔头发散乱,几乎是滚鞍下马,扑跪在李秋宰面前:“将军刀下留人,求将军饶子尚一命。”
玉都刚递到嘴边的瓜子悬在半空,与马燕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
谁都没想到,长叔会为这个背叛家族的后辈下跪求情。
孙子尚眼中迸发狂喜,挣扎着朝长叔喊:“长叔救我,快救我,李秋宰要杀我。”
李秋宰俯视着跪地的长叔:“理由。”
长叔仍保持着几分镇定,“孙家如今青黄不接,渝北直面太胥边境,正是需人守着的时候,待我奏请海平,移派新的守将过来,再押此孽畜前往海平伏法不迟,此时杀他,于边境无益啊。”
季恩权衡一番也说:“长叔说得没错,渝北是对抗太胥的前线,孙家虽乱,但若嫡子被杀,底下人恐生异动,确实杀不得。”
李秋宰沉默着凝视远处的边境线,雪雾在天际线处凝成一片白茫茫,良久,他才收刀。
“那就晚点杀吧。”
忽然间,冷箭破空而至。
他反应极快,将孙子尚往左侧狠狠掼去,自己则侧身避开。
长叔死死护住瑟缩的孙子尚,身体不住发抖。
年轻的护卫捂着手臂上被箭风扫过的灼痛处,在飘摇的火光里,隐约窥见附近一闪而逝的残影。
玉都一把拽住马燕然,迅速退至帐篷的阴影下。
就在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冷箭吸引的刹那,一道黑影从李秋宰与孙子尚之间的死角暴起,短刺直取孙子尚的后心。
李秋宰劈向侧方,金铁交鸣的震响中,第二名刺客被迫现形。
李秋宰一把揪住孙子尚的后领,往后拽。
衣帛撕裂声里,毒刺擦着孙子尚的背脊掠过,孙子尚重重摔在地上,疼得惨叫出声。
而那两道黑影见行刺失败,只好逃跑。
李秋宰攥住孙子尚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
“说清楚你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这些死士的身手,用毒的手法,都不寻常。”
季恩骂骂咧咧地跳下马,让人尽快搜索四周,路过孙子尚时还不忘狠狠踹了他一脚:“别等下次刺客把你脑袋割下来,你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孙子尚咬着唇,眼神不停躲闪:“没,我真的都交代了,我就是跟马棋合谋,杀了孙英,其他的我什么都没做啊。”
“你今晚就会死,这刺杀目标明确,计划周密,环环相扣,绝非临时起意,能调动这种杀手的很少。”
长叔一听更急了,扑过去抓住孙子尚的胳膊:“子尚,都到这份上了,你还不交代清楚吗?是不是还跟其他人有勾结?是不是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我怎么知道谁想杀我。”孙子尚甩开长叔的手,眼底藏着心虚,却仍嘴硬,“说不定是马家的仇家,迁怒到我身上。”
“你今晚住我们军营,至少能保你一晚安全。”
“我不需要你们保护,我孙家也有护卫。”
季恩嗤笑:“现在有零个人想要保护你。”
孙子尚脸色惨白,他虽然混账,脑子却不算笨,很快知晓自己的处境根本不是被保护,而是被当成了钓饵。
马燕然气得浑身发抖,越过旁边的围栏,冲到李秋宰跟前,不等众人反应,一把夺过他腰间的长刀,刀尖直指孙子尚:“我不服,暗中作祟的人都死了,为什么不杀他?他凭什么还能活着?凭什么。”
“不要。”
长叔想都没想,整个人扑上前,死死护在孙子尚身上。
锋利的刀身深深陷入长叔后背,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温热的鲜血浸透素色衣袍,顺着衣摆往下淌,滴在孙子尚的手背上。
“长叔。”
孙子尚惊得大叫,之前的傲慢全没了,看着老人背上翻涌的血口,眼神里第一次褪去了狡辩,只剩真切的恐慌。
季恩一把扣住马燕然握刀的手,发力夺下长刀,随手扔给李秋宰。
“我知道你恨他,杀了他容易,可要是有人借题发挥挑起边境乱局,两边的百姓怎么办?”
马燕然望着孙子尚毫发无伤的脸,积压的委屈与愤怒再也忍不住,对着围上来的众人哭喊:“你们明明说了要为我主持公道的,难道就因为他是孙家嫡系,就可以害死这么多人还安然无恙吗?”
“长叔和孙少爷都受了伤,即刻护送至军营接受治疗。”
李秋宰转头看向愣在一旁的玉都:“医女,还不去准备伤药伺候孙少爷。”
玉都从刚才的混乱中回过神,目光扫过哭得撕心裂肺的马燕然,又落在眼神躲闪的孙子尚身上,悄悄朝马燕然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孙子尚捕捉到她们之间的眼神互动,心里莫名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我没受伤,不过是被血蹭到了,不用去疗伤吧。”
李秋宰挥手,在孙子尚脸颊旁一划,一道细细的血痕浮现,血珠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滴。
“现在呢?”李秋宰收刀入鞘,语气冷得没半分温度。
孙子尚哑口无言,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只能乖乖往营帐走去。
刚一进帐,他就迅速收起了方才的恐慌,又摆出那副傲慢的模样,指着桌案对玉都颐指气使:“你赶紧找最好的伤药来,还有,去给我拿一壶烧开的水,我稍后要泡茶,别拿凉的糊弄我。”
玉都差点咬碎后槽牙,在她的地盘还敢摆谱?也就李秋宰能让她多容忍几分,这孙子尚算个什么东西?但她还是压下心里的怒火,脸上堆起温顺的笑:“好嘞,孙少爷你稍坐,我这就去拿。”
须臾,玉都端着个冒着热气的铜壶回来,壶嘴滋滋地喷着白气。
孙子尚见她这般顺从,神色更显傲慢,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晃着脚尖说:“算你识相,你将来若在别处无路可走,不妨来孙家伺候我,我还能给你个管事的位置,比在这边境吃苦强多了。”
玉都笑得更温柔,抬手往营帐内侧的座椅指了指:“你先坐到那边去,靠近火盆暖和,我这就为你泡上一壶上好的茶。”
孙子尚得意洋洋地走过去,冷不防从营帐角落的阴影里窜出一只狼。
小白扑到他身上,巨大的狼身将他死死压制在座椅上,狼爪扣住他的肩颈,锋利的狼牙离他的喉咙只有一指,温热的涎水滴在他的衣领上。
“你想干什么?”
孙子尚挣扎着想要起身,可小白的前爪像铁钳似的扣着他的肩膀,任凭他怎么扭动都纹丝不动。
他急得朝玉都大喊:“你别忘了,李秋宰说过要留我的命,你敢动我,他饶不了你。”
“我也没想要你的命啊。”
玉都笑眯眯地走过来,抬脚踩在孙子尚露在外面的脚踝上。
那是之前被狼抓伤过的地方,此刻受力,疼得孙子尚龇牙咧嘴。
“哎哟喂,痛死我了,你这是在干嘛?谋杀啊。”
孙子本能地想往回缩,可刚一动,小白就往前凑了凑,狼牙擦过他的脖颈,冰凉的触感混着狼的呼吸,吓得他僵住,连都不敢再动一下。
“别急啊,请你喝杯茶。”
玉都拿起那壶还在冒白气的滚烫开水,壶嘴对准孙子尚刚才被划伤的脸颊,没有半分犹豫,径直往下倾倒。
开水浇在伤口上,皮肉被烫得冒烟。
“啊。”
孙子尚的惨叫声直冲云霄,眼泪鼻涕混着血沫一起流出来,眼睛都被泪水糊得睁不开。
玉都像是没听见似的,又抬起脚,对着孙子尚的另一条好腿狠狠踩下去。
孙子尚痛得五官都扭曲了。
“啊啊啊啊,你要整死我,孙家一定会带兵来踏平这里,孙家人不会放过你。”
玉都毫不在意,转身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慢慢靠近孙子尚的面颊:“不安分,就做太监。”
孙子尚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有半分顶撞。
“你嫌我治的不好,没关系,我可以慢慢治,直到你满意为止,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帐内彻骨绝望的嘶喊飘向营地里每一个角落,让路过的兵卒都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玉都本来想往他伤口上撒盐,可转念一想,边境的盐多金贵啊,炒菜都舍不得多放,哪能浪费在孙子尚这种人渣身上?不值当。
“小白,借我点水。”
小白抬起了后腿,哗啦啦的水浇下来,跟浇硫酸没什么差别了。
他想喊,可嗓子早就哑得不成样子,原来活着,有时候比死更难。
孙家派来的仆从挑着两只朱红食盒来犒劳大家,全落在了季恩手上。
他掀开盖子,浓郁的肉香、酒香飘了出来,勾得半个营地的兵卒都往这边看。
他抓起桌上的碗,急急忙忙舀了满满一勺鸡汤,刚要凑到嘴边,尖叫声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凄厉。
“不妙。”季恩手一抖,碗里的鸡汤泼了大半,烫得他龇牙咧嘴。
他顾不得擦拭,目光又落在食盒里那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上,筷子一伸,精准夹起。
眼看红烧肉就要送入嘴中,又一声惨叫。
季恩手腕又是一颤,红烧肉掉在地上,气的半死,这玉都,就不能等他吃完再收拾人吗?
身旁的马燕然全然不受扰动。
“真羡慕你们年轻人的胃口啊。”季恩睨她一眼,转而看向李秋宰:“小舅,你怎么不吃啊?”
李秋宰淡然:“我怕死。”
季恩默默放下所有美食佳肴,捧着玉都之前给的馒头溜到一边,偷偷往帐帘方向瞥了眼。
半晌,他抬手召来近旁的小兵,“去,到玉都帐里说一声,别让她把人治死了。”
小兵不敢延误,钻入帐中,很快玉都就被小兵半请半拽地拉了出来,她满脸不情愿:“干嘛啊?我还没玩够呢,那孙子尚刚要松口说孙家藏银的地方,就被你叫出来了。”
军医提着药箱候在一旁,见玉都出来立马进帐篷,很快他就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将军,孙少爷已经被折磨得昏迷不醒了,还要施救吗?”
他下意识望向玉都。
四周的兵士也随之齐刷刷看过去,目光里混杂着惊惧、敬畏,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叹服。
玉都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都看我做什么?我又没把他弄死,算好了特意给他留了口气,待会儿往他伤口上抹点大粪,保准他立马醒,比什么药都管用。”
孙子尚挣扎着支起半边身子走出来,脸色雪白得像覆了层薄霜,唯有唇瓣憋出三分血色。
明明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却仍勉强抬起手,“当真不必劳烦。”
“那孙少爷慢走哦,记得常回来看看,我这儿还有好多好药没给你用呢。”
“嘶。”孙子尚的身子明显一颤,咬紧牙关一步一挪地向外走去,每走一步,都牵扯着背上和腿上的伤口,疼得他额角冷汗直冒。
玉都瞧着他踉跄远去的背影,撮唇吹了声哨。
小白瞬息扑至孙子尚身后,前爪狠狠摁住孙子尚的后背,将人摁进雪地里。
孙子尚挣扎着抬起头,望向玉都的眼神里满是惊惧。
玉都慢悠悠地踱过去,伸出手,笑容恳切,若细看,便能见她指缝间夹着几枚银针。
“给我个扶你的机会。”
孙子尚如见厉鬼,拖着伤腿在雪地里拼命向后蹭:“不必了,我自己能走,真的能走。”
他哪敢让玉都碰自己?
季恩看得两眼发直,忍不住从石桌边跳起来,冲玉都竖了个大拇指:“干的漂亮。”
马燕然眼底的忧思渐渐淡去些许。
小白安静地伏在玉都脚边,硕大的头颅搁在前爪上,耳廓不时轻颤。
马燕然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小白身上:“玉都。”
玉都捏着块肉干,递到小白嘴边,想逗逗它,可小白只是偏过头,连嗅都懒得嗅一下。
正巧马燕然在身后唤她,便转过头问:“怎么了?”
“你这只狼既不是渝南的狼,也不是渝北的狼。”
玉都不解:“什么意思?那它是从哪儿来的?”
“狼是群居动物,领地意识极强,一片土地容不下两种狼群。”
玉都想起之前狼群袭营那夜,李秋宰曾说过的话,当时她没太在意。
“那把狼从别的地方弄到渝北来图什么呢?”
马燕然望向营地外无边的雪山,更远处的白雪下,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
“我也不知道,但我想……玉都你还是尽早离开为好,我总觉得这边境的乱事还没完。”
玉都没作声,只是默默朝小白挨近了些,原本安静趴在玉都脚边打盹的小白,毫无征兆地绷直了身子。
它全身毛发都炸开了,硬生生让它的体型看起来比平时大了一圈,温顺的模样荡然无存,只剩野兽的习性。
“小白?”玉都下意识伸手去抓它颈后的毛,想把它拉回身边,“你怎么了?”
小白甩了甩头,挣脱开玉都的手。
玉都惊愕地看着它,纵身跃过营地警戒圈,转眼就消失了。
“小白,回来。”玉都抬脚就要追出去。
“别动。”
李秋宰拦住了她:“你现在追上去就是找死,暗处指不定有多少刺客,等天亮吧。”
“这是什么情况啊。”
“有人在召唤它。”
“是谁在召唤它。”
“也许是同类,又也许是曾经的主人……”
“它有主人?我是小三?”
李秋宰打断她的愤愤不平:“……我送马燕然回去,你先回去歇着。”
季恩凑了过来,难得没嬉皮笑脸,小声道:“别太担心,那狼看着就命硬,上次被狼群围攻都没死,没那么容易栽。”
“我饿了,你去烤点东西给我吃。”
玉都转移话题,试图压下心里的酸涩。
“哪来的东西烤,难道你说的是上次那鸡腿,那是被咬死的狼肉啊,也不知有没有毒,先让你试验下,你没死,看来是没毒的,还想吃吗?想吃我就去弄点来。”
玉都:“……”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坑我?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流逝,东方天际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
李秋宰送完人回来后,推了推熟睡的玉都:“天亮了,走,循着它的足迹,去找小白。”
“我还要睡,别吵我……”
“你是不打算要那只狼了?”
“不要了,不要了,都给你好吧。”
玉都说完彻底睡死过去。
李秋宰根本也就没指望她,正好她不去,自己也没了累赘,翻身上马,循着小白在草地上留下的血迹追踪而去。
追出约莫七八里地,来到一片低洼的谷地。
谷地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数不清的狼群尸体散落各处,死状极惨。
小白静静地趴在谷地中央,一动不动。
李秋宰走近,才看清小白身上新添的伤,最深一道从肩胛划到腰侧,皮肉外翻,能看见骨头,往日蓬松的尾巴蔫蔫垂着,见李秋宰过来,鼻子轻轻动了动,呼吸落在他手背上,然后艰难地抬起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手背,像在确认什么。
不远处躺着具格外壮硕的狼尸,喉咙被彻底撕开,李秋宰抚过小白颈间的软毛,难得带了点安抚:“他把你养得很好,可惜心歪了,带我去见你从前的主人吧。”
小白低呜一声,颤巍巍地站起来,每走一步都牵动伤口,却还是稳稳地带着他前往往冰河。
冰河边横七竖八躺了十几具狼尸,有个男人正擦拭着腰刀,听见脚步声,一下警醒。
“昂桑,你躲避的这个地方太不专业了。”
“李秋宰?”昂桑回过头来,惊愕不已:“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这地方除了我和狼群,没人知道。”
“我循着血腥味,还有背叛的味道找来的,连养熟的狼都能下手,你真够狠。”
昂桑脸色骤变,拔出腰刀直逼李秋宰:“你别过来,我知道你厉害,但真打起来,你未必能活着走出去。”
李秋宰侧身一躲,反手扣住他的手腕,不等他反应,一记侧踢重重踹在他胸口,昂桑本来就受了伤,像断线的风筝,重重摔在冰面上,滑出老远,腰刀也脱手了。
李秋宰踩着他的手腕,手中长刀贴住他的颈脉,压得皮肤发颤。
“好了,别再闹了,听话好好睡觉吧。”李秋手腕一旋,根本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昂桑的头颅滚落,双目圆睁,瞳孔里还凝着最后的恐惧。
李秋宰在昂桑的尸体旁蹲下,仔细翻查他的衣襟和腰间,确认没有藏密函或信物,才起身扯过块粗布,将那颗头颅仔细裹好,拎在手里。
小白安静地站在不远处的雪地里,眼中映着这个刚刚夺去它旧主性命的身影,没有呜咽,也没有扑上来,只是定定地看着。
“你要跟我走吗,不想也无所谓,反正你已经恢复自由身了,想去哪都行。”
小白驻足片刻,转头望了望冰河旁的狼尸,又望了望昂桑的尸体,最终朝着李秋宰相反的地方远去了。
脚步比来时稳了些,只是尾巴依旧垂着,没了往日的活泼……
玉都等了快一个时辰,终于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
李秋宰坐在马背上,朝她扔下个粗布包裹,布角散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一颗头颅。
他的眼睛还睁着,直直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脸上的血冻成了硬痂,狰狞得让人头皮发麻。
玉都吓得要命:“你要干嘛啊?把这个扔给我做什么?你要杀他一样杀我吗?我错了,对不起,我可以改的,对不起,真的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偷拿你的东西,我也没有想害你,给你在伤药里加料,我再也不敢做任何坏事了……”
李秋宰:“……”
“你有病啊。”就算淡定如他也忍不住破口大骂。
强迫玉都冷静下来后,他将前因后果缓缓道来:“长叔来找过我,如今真相总算厘清,孙英的死和孙子尚有关,但关系不大,是孙英撞破了昂桑等人的勾当,才直接促成了他的死亡,孙航的死因也差不多。”
“勾当,什么勾当?”
“那些人把货缝进狼腹,由平安寨的人悄悄运进渝北,到了地界再由昂桑接手,可惜我们查得太晚,除了昂桑,其余同伙早已撤得无影无踪,所有参与其中或无意间撞破秘密的人都被昂桑处理了。”
“到底是什么货?”玉都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去看脚边那颗头颅。
“还不清楚,狼腹里的货包破了,渗出的药物让整群狼都发了狂,你的小白命硬,不知怎的把毒物排了出去,这才捡回条命。”
“这情节……我好像在哪听过。”玉都总觉得这事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线索到昂桑这儿就断了,孙子尚和昂桑有过交易,孙航的死也在交易之内,但具体的细节我还不知。”
李秋宰话锋一转,上下审视着她:“今夜我要去孙家议事,看看孙子尚能不能吐露出些什么,还有件事要你办,昂桑的头,今晚先安置在你这里。”
玉都呆了,“把这东西放我房里,我今晚还能睡吗?我能说不吗?”
“不能。”李秋宰说得干脆,“不过我这儿有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好消息吧。”玉都心里预感,好消息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
“昂桑尸身还没腐透,气味尚可忍受,不用特意熏香掩盖。”
果然是这样……玉都嘴角抽了抽,硬着头皮问:“那坏消息呢?”
“他的同伙今晚大概率会派人来收尸,说不定还会顺带处理掉你这个始作俑者。”
“我怎么成始作俑者了?”
“昂桑就是之前带你走的那个男人,他身边的人认得你这张脸。”
“小白呢?它能陪着我吗?”玉都突然想起小白,有那只狼在,至少能安心些。
李秋宰淡淡道:“它死了。”
“啊?”玉都不敢置信,“怎么会,我怎么没见到它的尸首?”
“尸首烂在冰河边上了,找不着。”
玉都鼻尖有点发涩,虽说小白才跟她几天,突然听见它死了,还是忍不住难过。
“放心。”李秋宰察觉到她的情绪,竟然主动安抚道:“我今夜回来得早,会护你周全的,你放心的去吧。”
“你这话说的怎么怪怪的……我会不会死?你给我一句准话吧。”
“我是阎王吗?我怎么知道你几时死?”
玉都暗自吐槽,你跟阎王也没啥差距……可终究还是拗不过李秋宰。
夜里,玉都把昂桑的头颅用粗布裹紧,总共包裹了三四层,尝试给自己催眠十八次,最后塞在床底最角落,反复检查了门窗才敢躺下。
“一切都是数据,一切都是数据,一切都是数据。”
反正这些都是系统给的数据,换句话说,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再可怕的东西,人或事物都是假的。
花了半个时辰给自己做完心理建设后,她重新躺回床上,睁着眼睛,今晚绝不能睡,在这场游戏中,她的命是最宝贵的,活下去是唯一的目标。
可不知怎的,眼皮重得像灌了铅,没多久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直到灼热的气浪扑在脸上,烫得她睁眼,四周已起了火,焦糊味直往喉咙里钻,呛得她流泪不止。
玉都跌撞撞冲向后门,抬脚狠狠踹开,烧焦的木屑四散纷飞,火星溅到她手背上,烫得她缩回手。
好在总算逃了出来。
她瘫坐在雪地里,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冷冽的新鲜空气,脸上满是烟灰。
还没来得及喘几口气呢,一道冰冷刺骨的杀意突然锁定了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远处立着一道纤瘦的身影,没发出半点声响,那双手似乎捧着什么东西。
玉都悄悄摸向身边的半截焦木。
那身影动了,竟然是个少女。
她戴着一张银色的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怀里抱着的是一颗面目全非的人头,像对待易碎的稀世珍宝,将昂桑的头颅安放进木盒之中,跳跃的火光清晰地照亮了她的眼睛,竟然是一双很清澈的眼睛。
“你是谁?”
少女如同鬼魅般滑步欺近,她五指微张,套着精钢打造的爪套,直取玉都的咽喉。
玉都向后急退,险险躲过要害,踉跄间探手在地上一抓,捞起那半段烧焦的木棍,顺势朝对方挥去。
少女轻巧侧身,焦木砸在地上,应声碎裂。
“还要挣扎吗?这是废弃很久的粮仓,离孙家,马家甚至是军营都太远了,不会有人来的。”
玉都环顾四周,连个能躲的角落都没有,她狠抽了自己两下:“是梦,一定是梦!给老子醒过来!”
“何必骗自己呢。”
少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轻蔑:“是松墨把你带出来的,它从小跟着我,可惜近来越来越不听话,竟跟外人跑了,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它在挣脱我控制的前一刻,把你带到了这里,也算没白养它一场。”
“别杀我!”玉都彻底慌了,手忙脚乱地摸向怀里,掏出几块碎银子,“这些都给你!我还有更多,我去给你拿,别杀我。”
少女没看地上的银子,只轻轻嗤笑了一声。下一秒,她扑上来,速度比刚才快了数倍,玉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泛着冷光的钢爪离自己越来越近。
“嗤!”
钢爪刺入血肉,疼顺着肩骨往下窜,玉都喉头一甜,腥甜的血涌进喉咙,任由鲜血从嘴角溢出来。
少女手腕一拧,钢爪带着一串血珠拔出来,看着玉都痛苦的模样,淡淡道:“你比我想得能熬一点。”她擦过钢爪上的血,“但也到此为止了。”
玉都的视线开始模糊,想喊,却发不出声音,难道今天,真要栽在这里?
【紧急生命维持系统启动,修复协议激活中,剩余使用次数:1】
玉都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一个月内死两次什么感受?这破副本谁爱打谁打,老子不玩了,退游!
【已确认玩家退游需求,程序启动中,将终止所有生命维持协议,世界绑定链接及剧情参与权限,倒计时:10,9……】
“撤回!撤回!撤回!”玉都发出尖锐爆鸣。
……
玉都恢复意识时,最先感知到的不是光,是喉咙里的疼,她费力地掀了掀眼皮,视线先是一团模糊的灰,慢慢才聚起轮廓。
季恩坐在她身侧,卸了盔甲,换了件湛蓝的常服。
“我……我还活着?”
季恩见她醒来,伸手拿过水囊,倒了少量水,让那点凉意慢慢浸过她干裂的唇瓣:“先别多说话,你喉咙差点被割透,能捡回这条命,怕是阎王都嫌你太吵,不肯收。”
玉都眨了眨眼:“我睡了多久?”
“三四天吧。”
季恩把水囊放回去:“有人在营地外的雪坡下发现你的,当时你半边身子埋在雪里头,脸冻得青紫,再晚半个时辰,就真救不回来了。”
玉都还昏沉着,零碎的记忆片段在脑子里转,她记得前一晚还在军营,怎么醒过来就到了粮仓?
“我那天睡得好好的,醒过来就到了别的地方,还遇到了刺杀。”
“那天我没在营里,当时奉命去孙家蛰伏,盯着他们府兵的动向,怕他们趁乱搞事。等我收到消息往回赶时,营地里早乱成了一锅粥,而你早就没了踪影。”
玉都急切问:“那这件事……结束了吗?那些袭击的人找到了?”
“结束了,也可以说,远远没结束。”
季恩抹了把脸,指腹蹭过眼下的青黑,那片青黑快垂到颧骨,胡茬也冒出半寸,摸起来扎手,全是这几天连轴转熬出来的。
他声音里泄出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那些人为了掩盖痕迹,故意在山腰引了雪崩,孙家带去支援的府兵,还有马家派来接应的人,全被埋在雪底下了,我们挖了两天两夜,雪硬得像铁,最后连具完整的尸骨都没找着。”
“那么多人……全没了?”
“可不是全没了。”季恩苦笑一声,语气里都是后怕,“幸好当时小舅硬是拦着我,说局势不明,不让我带兵去支援孙家。现在想起来,要是当时没拦住,我怕是也跟着埋在雪堆里,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玉都环顾了一圈帐内,这里不是军营啊,皱起眉:“这什么地方?”
“是个叫容致远的商人送你来的,这里是他安排的驿站。”季恩见她眼神发飘,探身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哪里不舒服?”
玉都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从营地里失踪,再被容致远送到这里,李秋宰从头到尾没露面,这一切巧合得太刻意。
她直直看向季恩:“你说能在李秋宰的眼皮子底下,把一个活人从军营里偷出去的可能性大吗?”
季恩想都没想就摇头:“绝无可能,小舅治军极严,营地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别说偷人,就是一只兔子跑进去,都得被箭指着。”
“我明白了,他不是没看见,是故意的。我八成不是睡着了,是被李秋宰打晕了扔出去的,他就是想我死,借那些袭击者的手,彻底把我除掉。”
“你这说的什么浑话。”季恩急得摆手,“当时营地遇袭,到处都是喊杀声,乱成一团糟,谁还能特意留意你?再说夜里那么吵,你睡得死沉,自己心里没数吗?”
那天怎么会睡得那么沉,沉到连被人带出营地都毫无知觉?玉都怎么想都觉得奇怪啊。
“季恩,出来下。”
季恩听见动静往外跑。
李秋宰立在院中央,捏着支铜管,从中捻出卷密函,只快速扫了眼,密函便朝季恩扔过去:“贺百岁来信,说派了人来助咱们收拾渝北残局,你见到此人没有?”
季恩展开一看:“哦,你说那个姓容的商人啊,清早在驿站门口碰见过,聊了两句,瞧着温吞得很,像个养尊处优的公子,还带了两车粮草辎重。”
他咂咂嘴,“贺百岁手下竟有这样的人脉,我先前还以为贺家就只懂囤粮呢。”
“别小看贺家,他们虽不掌兵权,却在渝北盘踞了百年。百年盘根的树,露在面上的是枝桠,藏在地下的根须,早缠着整个渝北的商道,粮路,底下藏的可不只是人脉。”
季恩听得摆了摆手,把密函叠好塞进怀里,语气轻快起来:“仗反正打完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你自便。”李秋宰没接他的话茬,“玉都与翠泷得随我同行,刚接到急报,胡北年在北塘镇不住局面,要我们即刻赶去支援。”
季恩脸上的笑意收了:“北塘又出什么事?前阵子不还好好的吗?”
“旱灾闹了半年,地里颗粒无收,还有个叫黄越的妖道在里头煽风点火,引得不少人跟着闹事。”
季恩揉了揉发紧的眉心,满是无奈:“这日子怎么就没个安生时候?真是没完没了。”
“是啊,没完没了。”
玉都在客房歇了两天,因为有系统的修复功能,她恢复得很快,听到季恩说起容致远也住在驿站里,本就对他存着好奇,听季恩这么一说,更觉得该去隔壁看看。
刚走到容致远住的客房外,就闻见股不一样的气息,混着淡淡的茶香。
玉都抬手推门,里头的景象让她愣了愣。
客房内竟摆着张梨花木小桌,桌上白瓷碟里码着各种糕点,还冒着点热气和清茶。
容致远一袭月白锦袍端坐桌前,抬眼看见玉都,眼尾先弯了弯,眼底没有半分意外,嘴角依旧噙着那抹惯常的笑。
“好久不见。”
玉都愣了愣:“真的是你?你怎么接近我们的?”
“贺百岁推荐我来的,他祖上犯过事,世代被困在渝北再难翻身,如今他引荐我,我若得势,自然不会忘恩。”
玉都眼睛微微眯起:“那我的人情,眼下算是还清了?”
“清了。”
容致远答得干脆,从袖中捻出一张银票,放入她摊开的掌心,“还有赏钱。”
玉都将那张银票迅速揣进衣襟内侧,双臂抱在胸前,歪着头看着容致远的,眼中多了几分警惕。
“先前孙家与马家斗得你死我活,最后竟查出是旁的势力在背后操纵。这一环扣一环的,连时机都掐得那么准,你就没在里头推波助澜过?说不准,你就是帮他们运货的商人之一。”
容致远端起茶杯,眼神难辨深浅,他啜了口茶,藏着几分说不清的深意:“这世道,想做点安生买卖不容易,要顺顺当当把货走出去,再平平安安把银子收回囊中,不绕些弯子,不把这潭水搅得浑些,又怎么做得了长久生意?”
这话半遮半掩,却等于默认了大半。
玉都心里门清,忙往后又退了半步,双手一摊,脸上摆出“与我无关”的神情:“我什么都没听见。”
容致远放下茶杯,笑意漫过眼底:“你先前的人情虽算清了,但我们缘分未尽,你不是一直想去大鄢吗?我在那边有宅子,位置随你挑,若是想做些小生意,我也能帮衬。”
“你?”玉都惊呆了:“你怎么知道我想去大鄢?难道你一直盯着我?还是说……你早就查过我?”
她越说越觉得心惊,先前只觉得这男人深不可测,如今倒像是被人窥透了心思,连藏在心里的念头都摆到了明面上。再一想到第一次把他踢下水,该不会也是他精心安排的吧。
容致远没直接回答,只是拿起桌上的茶点,递了一块到她面前,语气又恢复了先前的温吞:“尝尝?这是我从大鄢带来的点心,你应该会很喜欢的。”
玉都盯着点心,方才的警惕还没散,一时拿不准主意。
容致远见她盯着点心出神,猜到她在想什么,便说:“前阵子我在侍药房旁的小院住过一段时日,夜里偶尔赶上煎药的间隙,会听见有人对着药炉絮絮叨叨,说攒够了银钱,定要去大鄢。”
“李秋宰那院子隔壁,我常从那儿过,只见过院门锁着,从没见人进出过。”
容致远眼底的笑意深了些:“你别忧虑,我不过是恰巧住了隔壁,恰巧听见了你的念叨,又恰巧你想去的地方我刚好能给你搭个桥。”
“管你是恰巧还是早有预谋。”玉都收起那点纠结,“有钱赚就成,说吧要我帮你干什么,今日我给你打八折。”
容致远眼底浮起几分无奈又好笑的神色:“你这套说辞,究竟跟多少人讲过?”
“你是头一个。”玉都得意道:“这下心里是不是高兴坏了?觉得捡着便宜了?”
容致远肩膀微不可察地耸动了一下,显然是忍着笑,却故意顺着她的话接:“嗯,喜极而泣,乐极生悲,悲从中来……”
玉都黏过去,手搭在他胳膊上,讨好道:“容老板,咱们可得说话算话,先富带动后富,我这后半辈子的安稳日子,可就全指望你了啊。”
容致远轻轻拂开她的手,带点刻意的试探问:“万一,我靠不住呢?这世道变数太多。”
玉都脸上的笑收得干干净净,比翻书还快。她垂眼瞟了瞟容致远的腰下:“那你的下半身,就保不住了。”
容致远清了清嗓子,先前的从容半点不见,慌忙起身:“咳,突然想起,我那驴还没喂,时辰不早了,得赶紧去看看。”
他几乎是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那背影竟透着几分少见的仓促。
玉都抬手挠头:“你哪来的驴?居然还有闲钱买驴?我还得加把劲捞钱啊。”
她忽然反应过来,踮着脚冲那道快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扬声:“不对啊,这屋子是你的,你这是要往哪儿去?”
……
另一边,驿站客房内,李秋宰并未就寝,只着一身素白中衣,领口松着半寸,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利落的腕骨。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门被狠狠踹开。
玉都站在门口,胸口起伏得厉害,显然是跑了一路。
“你那日口口声声说会护我,结果呢?你明明就在不远处,怎么可能没看见?我差点被杀了,你知道吗?”
李秋宰转过身,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脸上却寻不出一丝波澜。
“嗯,意外。”
“什么意外?我看你根本巴不得我死在外面。”
“嗯,会考虑的。”
“这种考虑倒也不必……”
“吵死了,出去。”李秋宰不耐地打断她,方才看文书攒的静气,全被她这阵闹搅散了。
玉都偏梗着脖子不动:“话没问完,我哪儿也不去。”
“那我出去。”李秋宰没再跟她耗,朝门口走。
玉都这下急了,忙喊住他:“我就问一句,就一句,问完立马走,绝不烦你。”
李秋宰侧过头看她,一脸正色道:“是的,我就是故意不救你。”
这话直接把玉都到了嘴边的疑问堵得严严实实。
“……我还没问呢。”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李秋宰没半点多余的情绪。
玉都心头的火又窜上来:“我这趟冒着生命危险帮你揪出细作,也算是立了军功吧?你作为一军之主,难道就没点像样的犒劳?”
“有。”李秋宰一本正经,“三十套军体拳,明早完成,练完再出发。”
玉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疯了?我说的是犒劳!”
“这就是我军中的犒劳,练拳强体,方能保命,比什么都管用。”
玉都气冲冲转身就走,刚到门口,就听李秋宰在身后说:“还有一事,渝北的事已了结,明早你随我一起去北塘。”
“我不去!”玉都想也不想就回绝,“我要打你那三十套军体拳,哪有空跟你去北塘?”
“路上打。”
“路上怎么打?”
“我们歇脚的时候,你再打,不耽误行程。”
玉都气极反笑:“你难道是天才?这么会安排?你真不把我当人看了,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死在刺客手里,至少落个清静。”
“北塘大乱,封地王府被暴民占了,背后煽风的势力只多不少,你要是真想死在刺客手里,去了北塘,刚好能满足。”
玉都彻底没了话,一言不发地向外走。
“你去哪儿?”这是他头一回在她闹脾气时,主动追问。
玉都没回头,只闷闷地甩了句:“打拳。”
“说了留着明天打。”
“……”她气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