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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雪人 ...

  •   两根燃着的蜡烛发出噼啪声响,一瞬间暗下去,但太短暂,以至于光好像不曾断过。

      太久了,守在门口的几个保镖踩过门槛上脏污的雪大步走进观音殿,看见春暄趴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像是没了呼吸。其中一人很快走上前扶起春暄,看见青砖上的红血时愣住,再看春暄,她的脸色太苍白,像是失了光泽的美玉,嘴唇失血一般,凝固的血沾在她的下巴上。但她应该并不想死,衣袖大概拿来捂住嘴巴,已经变得沉重,暗色棉衣的色泽更深了,一拧还是未干涸的血,可她没有力气,手垂落下去,沾着血的玉箸似的手指往前用力抓住地板。
      她不想死,可也没有喊他们进来。
      雪飘满了她一身。
      那人抱起春暄,很快前往医院,路上打电话告诉祝瑜。

      抢救室的灯亮了,时不时有护士出来报告情况、拿药剂,空气中浮着躁动与紧张。
      祝瑜抓着那条脏污的黑色围巾,咬着牙似的问:“围巾从哪拿的?”
      保镖道:“寺庙门口。”
      他看春暄站在门口看了很久,想着大概是重要的东西,走的时候拿上了。
      祝瑜的眼睛血红,又问:“她拿了刀?”
      保镖愣住,道:“应该没有的,她身上没有伤口,血是呕出来的。”他知道,祝瑜说过的,不允许春暄自伤。
      血是呕出来的。
      和十八岁时一样。
      祝瑜紧紧闭上眼睛,他的春暄是不是又要抛弃他了?不给他一次机会。

      手术室外长久地安静,涌动死亡将要来临的肃静。
      抱春暄来医院的保镖是祝瑜的父亲祝信的部下,他退役转业,当了一名保镖。一头粗硬黑发剪得很短,露出青皮,轮廓硬朗,眼睛的神色也很硬。一个人要是在边境吹了太多的冷风,整个人也大概会变得到处硬邦邦的。
      但他为自己的事业感到高兴,为能做想做的光荣的事感到兴奋。他时隔多年见到祝瑜,感到自己是幸运的,至少比祝瑜幸运。
      十几年前,保镖也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家庭条件不好、不是读书的料子,应征入了伍。他跟祝信回过祝家,不过他当时不是祝信的部下,是他部下的部下,还要下很多级,只是他的上级提拔他,叫他在祝信面前露个脸。
      在部下面前并不太严肃的祝信对自己儿子很严厉,一行人下了车,祝信见到祝瑜在种花,路过时踹碎了他的花瓶,叫他去练弓,不要端着文人墨客的架子做作。祝瑜当时大概十几岁,冷着脸看了看一地的碎片,没吭声,转去了不知道哪里。
      所以祝瑜没怎么碰过家里的花草,一片生机,但没有一株草经过他的手。
      后来祝信还回过几次家,但谁都没见到祝瑜。
      事隔经年,他发现,祝瑜仍是那么冷傲自矜,依然是太寂寞。

      祝家的人除了祝胜都来了,他们看见手术室外的祝瑜,知道什么都不必再问。
      等到深夜,春暄终于出来,但很快被推进病房,暂时不允许任何人进去探视。
      她的病不算太严重,呕血是因为太过悲痛,加上平常没有照顾好自己,肠胃有应激综合症,太过刺激导致内脏破裂出血。但她的病又不太好,这次的病虽然病因明显,但她的其他身体部位似乎都有病,不大不小的病,意味着她可能在任何情况因为任何一个部位发生意外而出事。
      祝瑜隔着玻璃望着她,一片洁白之中,她好像已经是一具尸体。
      祝家的人又都走了,只许宁留下。
      许宁道:“你不会放下春暄,是吗?”
      祝瑜回过头,说:“你知道,又何必问。”
      许宁的眼睛浮现痛苦的神色,“那你不在乎暄暄并不需要你吗?”
      葬礼上,春暄一句话也没同祝瑜说。
      祝瑜冷着声回:“不在乎。”
      良久,许宁也似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他了。祝瑜却问:“你为什么突然不喜欢她?”
      许宁愣住,很久才说:“我没有不喜欢她。”
      祝瑜笑了笑,道:“你确实应该喜欢她的。”
      许宁害怕似的握着手,还是从前那句话,“她不适合你。”
      却听到祝瑜说:“没有不适合,哪里我都觉得很好,没有春暄,我想我会死的。”
      许宁听到震惊了会儿,但她毕竟没想到“我想我会死的”到底意味着什么,所以只是震惊,在后来才确实感到痛心。
      祝瑜看着她,说:“是你送她到我身边的,这是你对我做的最好的事情。”
      “你为什么不要她在我身边?”
      许宁却不敢再回答,从前若还有一丝希望,今后非但没有希望,且是黑沉沉的了。春暄怎么能够待在祝瑜身边?
      许宁走了,她知道,祝瑜想做的事情是谁也不能阻止的,他看似听话,却不听不愿听的话。
      寂静,孤独的寂静,只有值班护士推着装药瓶的小车的声音。祝瑜习惯了寂静,这会儿却很想牵住春暄的手。

      冬去春来,燕子北归,处处呢喃。
      游人重新在公园里聚起来,在每一条林道山径上漫步。湛蓝开阔的湖水,金顶红身的船,茂密飘荡的柳,处处是春色,处处是人间。
      散步、聊天、拍照、讲解,似乎每个人都在讲话。要是春暄在,她会戴顶遮阳帽,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安静地看大风刮过湖面,微笑着等大风经过。等到落日,再和公园里的每一只麻雀儿、每一只小猫告别。
      但这时,她依然躺在病床上,没有睁开一眼看今天的好天气。
      祝瑜请了假,给春暄办了休学。他自己办过好几次休学,初高中时,休学的时候陪春暄的时间很长,从照顾春暄到辅导她的学业。等待的时间也同样长,送她去学琴,看她到处参加比赛。休学之后不会重读,而是直接参加升学考试。
      祝瑜走得很慢,慢慢等春暄长大。
      只是事不如人愿。也许,他真的不适合春暄。

      四月初,祝瑶替祝瑜守在病房陪着春暄,她快要毕业,月底完成研究生答辩就可以了。但祝瑜请假太多,不得不回学校上课,他不放心别人来,只叫祝瑶守着。
      陆绾的摄影工作很自由,也时常来看春暄。
      陆绾到的时候,祝瑜不在,她坐下来,问:“大哥怎么不在?”
      祝瑶笑了笑,道:“他有工作。”
      陆绾点点头,想到祝瑜除夕都没回家,知道现在是没办法了。过了会儿,陆绾问:“大哥的状态好一点了吗?”
      祝瑶看了看床上的春暄,叹气道:“我不知道,他看着还是很不好。”
      和往常一样,不是好,但一切又正常运转,又不算太坏。
      陆绾撑着下巴看春暄,问:“什么时候才会醒呢?是不是已经躺了快两个月了?”她伸手碰了碰春暄的头发,“头发也有些长了。”
      祝瑶笑得有些勉强,道:“你看暄暄的刘海是不是和以前差不多?”
      陆绾惊呼一声,道:“真的诶。大哥找理发师来剪的吗?”
      祝瑶摇了摇头,说:“不是,大哥自己剪的。”
      陆绾不敢碰春暄的头发了,说:“大哥居然剪得不错诶。”
      祝瑶嗯了一声,想起前不久她拿饭到医院,看见大哥拿个小剪刀小心翼翼地一点点给春暄剪头发,有些笨拙。他拿了块软布垫在春暄的额头,一面剪,一面拿写字的毛毡布接碎发,剪完把布扔了,又到卫生间拧了块毛巾给春暄擦脸,最后亲了亲春暄的眼尾。她看了很久,无法自控地感到酸涩。
      祝瑶碰了碰春暄缀着新月似的指甲,说:“所以春暄快些醒过来吧。”
      待到傍晚,祝瑜下课过来,祝瑶和陆绾向他打招呼,他一面脱外套,一面走到床边,嗯了一声,问道:“今天医生有说什么吗?”
      还是那套说法,说春暄就快要醒了,但祝瑶摇摇头,说没有。两人没有久待,很自觉地出门。祝瑜起身送她们到门口。
      祝瑶说:“大哥,你也照顾好自己。”
      祝瑜微笑道:“嗯。”
      祝瑶和陆绾同他说再见,离开了静谧的病房。

      病床上,春暄的指尖动了动,如医生所说,她快要醒了。

      我们知道、清楚、理解那么多的道理,为什么还总是过不好?我们有很多途径可以获得知识、道理、智慧,阅读、听讲、观影、经历,如修行从此岸到彼岸,也有许多途径。佛经上说,“法尚应舍,何况非法”,佛之教法如筏,既至涅槃彼岸,正法亦当舍去,有如盲人修成慧眼,手中明仗亦应舍。
      可在红尘中,众生不舍。
      我们真的获得智慧了吗?
      理解并不等于相信是吗?要到什么程度,我们才会深信不疑?是即使身在困苦中也不会放弃的信仰,人类可以有这样的信仰吗?要怎么做,才能保有天真?
      如果你读过上帝的书,也许会终于明白耶和华为何那样残忍地考验亚伯拉罕。

      春暄醒了,她倚着床头,看和往年一样美丽的春天,她不断地询问自己佛法的真谛,她真的相信吗?
      祝瑜走进来,他刚下课,司机在学校接他,送他过来。他看见春暄,迈进病房的脚步顿了顿,轻声问:“你醒了?”
      春暄回过头,看着他笑了下,说:“我醒了。”
      祝瑜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说:“醒了就好。”
      春暄动了下,没有收回来,另一只手摸了摸祝瑜的脸,低声说:“你没有照顾好自己吗?”
      祝瑜一根一根摸过她的手指,把微凉的手抚得温热,道:“我很好,只是这段时间有点忙。”
      春暄看向他的眼睛,如秋水沉寂的眼睛,这会儿有些亮起来,闷声说:“你瘦了。”
      祝瑜笑了,如窗外和煦的春流,道:“你在嫌弃我吗?”
      春暄笑了下,说:“没有。”顿了顿,又认真看着他,道,“谢谢你。”
      祝瑜将她两只手都握在手里,不住地拿拇指按揉她的手腕,说:“不客气。”
      祝瑜好像变得比以前有耐心,脾气好了很多,笑起来真心实意,不是浮在冷霜下的笑。春暄闭上眼睛之前这样想道。
      她太累了,又闭上了眼睛。
      “困了吗?”祝瑜的声音一下凑得很近,有些紧绷似的。
      春暄低低应了声嗯。
      祝瑜起身,一手护着她太瘦太薄的腰,一手托着她的脑袋,半抱似的让她躺下去,轻声道:“睡一会儿吧。”

      春暄睡着之后,医生过来检查,说没问题了,只还是给她吊营养液。
      祝瑜待到下午,不太放心地出门上课,他下午还有两节课。
      课上,祝瑜有些心不在焉,但对着答不上问题的学生只是笑笑,没再问“怎么会没读过”这类问题。被宽容放过的学生心里挺害怕的,尤其是看见祝老师脸上不常见的笑容。
      愈接近下课,学生们愈感受到祝瑜的好心情。古代文学史的课程总是讲得很慢,重要作品、文人的起源、发展、影响,统统讲一遍,有时还要拿具体篇目来分析。缓慢中翻过一页页彪炳青史的文学。这学期讲到先秦文学的末尾,列子争先,除了课文内容,祝瑜也愿意给学生讲一些逸事。
      祝老师今天走得很快,听到铃响,说了句“下课”,就拿着书走了。
      拿着课本要上讲台问他问题的学生愣在半路,台下的学生们诧异地看他的背影,很久很久,想起来祝老师忘了喷酒精。祝老师好像是有洁癖的,但他今天很着急,打乱了他的习惯。

      祝瑜回到医院,大跨步地走完走廊那段距离,到门口时却慢下来,推开门进去,春暄似乎还在睡,他的一颗心沉下去了。
      医生擦着头上的汗解释:“病人太虚弱,既然醒过来,大概率不会再昏迷,她需要多休息。”
      祝瑜问:“那就是还有可能昏迷?”
      医生顿住,又擦了擦汗,道:“这是小概率,但确实有可能。”
      祝瑜点点头,道:“知道了,出去吧。”
      医生后退几步,说:“好。”
      几个护士跟着医生出去,问道:“他是病人的谁呀?”春暄进医院以来,全是祝瑜照顾,所有的决定也是他来做,可病单上写春暄没有直系亲人。
      医生低声道:“别管。”
      傍晚,祝瑶来送饭,看见在病房里看书的祝瑜,问道:“大哥,大嫂怎么还睡着?”
      快中午的时候,祝瑜给她发消息,问她有没有空,有空的话到医院来陪春暄讲话。祝瑶一直有空,看到消息后立马准备过来,一颗心兴奋得砰砰跳,但祝瑜又说不用来了。
      祝瑜放下阅读器,抬头看她,说:“她太累了。”
      祝瑶点头,轻声放下饭盒,说:“哦。”
      祝瑶坐下,和祝瑜说了会儿话。答辩会的老师名单下来了,学院有个很讨厌的爱刁难学生的老师,祝瑶说那个男老师刚好分到她那场答辩。
      祝瑜笑了笑,道:“没事,你的论文我看过了,没什么问题。”
      祝瑶道:“我知道呀,可那个老师真的很讨厌。”
      祝瑜的博导给他讲过那个男老师,说他求学很不容易,不知道哪个阶段受过打击,对本科生、非他学生的研究生都很看不起,臭名远扬,几乎学院的每一届学生都知道他难搞。
      祝瑜想了想,说:“你当他过得不好,少看他就行了。”
      祝瑶笑笑,又讲了会儿自己的毕业旅行,祝瑜时不时应她一声。
      过了挺久,饭菜都要凉了,祝瑶问:“大哥,你还不吃晚饭吗?”
      祝瑜道:“晚点再吃。”
      祝瑶问:“你要等大嫂一起吃吗?”
      她带了两份饭,有一份是粥和炖汤,专门给春暄吃的。
      祝瑜嗯了一声,见她没什么话讲,叫她回去。
      祝瑶起身,看看春暄,又看看桌上的饭菜,说:“好。你们吃之前记得热一遍。”
      祝瑜道:“嗯。”

      晚上九点多,春暄醒了,迷迷糊糊地张开眼,室内很暗,只开了一盏小灯。
      翘着脚看向窗外的祝瑜很快转过头看春暄,走过去轻声问:“睡醒了吗?”
      “嗯。”春暄的声音很含糊。
      祝瑜笑,大手盖住她的眼睛,说:“先闭眼。”春暄的长睫毛扫了扫他的手心,祝瑜开了病房的大灯。
      手撤开,春暄看到祝瑜还穿着白天的那套西装,问:“你一直在这吗?”
      祝瑜把饭拿到另一边的微波炉里加热,道:“没有,下午去上了课。”
      春暄慢慢想这句话的含义,想起祝瑜到高校教书,又体会出他好像就住在病房里。
      祝瑜进卫生间拧了热毛巾出来,握着春暄的下巴给她擦脸,擦完忍不住似的亲了亲她还沾着热气的脸,问道:“还困吗?”
      春暄愣了愣,说:“不太困了。”
      等微波炉工作的十分钟里,祝瑜给春暄擦脸,把她扶起来,又拿漱口水给她漱口。
      春暄忍不住问道:“我是不是很难照顾?”
      祝瑜笑道:“很乖,不难照顾。”
      春暄又问:“你怎么还不回家?”
      祝瑜把饭端过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我在这住。”他还看了眼春暄躺着的床。
      春暄低头也看了看,才发现自己的病床挺大的,过了会儿,迟钝地感到脸在发烫。
      “吃饭。”祝瑜给她舀了一勺粥。
      春暄没力气,很听话地让祝瑜喂,吃了半碗就不要了。祝瑜才开始吃这顿太晚的晚饭。
      洗澡的时候春暄却不肯了,叫抱她到浴室的祝瑜出去。
      祝瑜叉着腰走了几圈,皱着眉说:“你乖一些,你哪里我都看过。”
      冬末春初的温度低,不需要天天给春暄洗澡,但还是洗了很多次的,只春暄不知道而已。
      僵持了一会儿,春暄泄了气一般,说:“好吧。”
      太晚了,明天还不是周末,她知道祝瑜每天都有课的。但她还是逃避似的背对着祝瑜,闭着眼睛不敢看祝瑜的手。
      祝瑜的衬衫袖子挽起来,洗得很慢,但还是打湿了。他凑到春暄耳边,笑着问:“这是掩耳盗铃吗?”
      春暄的眼睫毛颤了颤,冷白的肩抖了几下,祝瑜低头亲了亲。
      洗完澡,祝瑜抱着人吹头发,吹干了又抱着人放到床上,他圈着春暄,春暄有些怕,但他不在意似的。叫春暄先睡觉,他进浴室洗澡。
      祝瑜在里面待了很久,出来之后掀了被子上床,把春暄抱到怀里,抱得太紧,她动了下,祝瑜拿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发,哑声说:“不许动。”
      春暄就真不动了,过了会儿,闭着眼睛往后缩。
      祝瑜笑了下,像是气笑的,凑近她,脸挨脸蹭了下,道:“乖乖睡觉。”
      第二天醒来,祝瑜愣了愣,轻声叫春暄的名字,见她肯睁开眼,笑了下,说:“哥哥要去上班了。”低头黏糊糊地亲她的唇角。

      祝瑜去上早上的三节课,两个课间都往医院里打电话,第一次听说春暄起床了,吃了一片吐司,第二次说春暄去做康复。
      祝老师下课又变得慢悠悠的,肯等学生问完问题再走,脾气也越来越好,脸上的笑多了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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