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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明目 ...

  •   我们心心念念前往一个想去的地方时,看似道路平坦,不会再有障碍了,明明下一刻就要到达,一切美好,处处是爱。命运却爱开玩笑,喜欢看你手忙脚乱,给你一个状况百出。当你发觉所经受的不是爱,当你醒过来,看到满目疮痍,你是否要选择回到沉睡?

      要回春山的前一晚,江湖白收到一个来自春山的电话。他和春千山为此请假,在被停止了一切工作的无名头假期里,正式向上级请了一个长假。
      请假的理由是办丧。
      他不知道怎么开口,母亲的死亡像是带走了他的一部分,只是收到消息,都足够使他惶惶不知道接下来怎么走下去。他该如何对春暄说,她要去看望的人等不及她,先走了一步。
      很多老人在严冬逝去,似乎生命的最后一段温度太少,在漫长的冬季一点点消散,不足以支撑他们来到新一年的暖春,人就散了最后一口气,回到混沌的天地间,散入阴、阳、和三气之中,回到一。

      春暄已经准备睡觉,她抱着裴利昂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明天见到爷爷奶奶,他们会是什么表情。应该很开心,她可以一直陪着他们,一起去小菜园看奶奶种的菜,去看爷爷栽的树,还要带裴利昂去找它的兄弟姐妹玩。
      不知道在南方的春山会不会下雪,下雪的话,一家人可以坐在门廊处看雪落下来。
      春千山在这时走进来,看春暄还在动来动去,走到她床边问:“怎么还不睡?”
      “妈妈,”春暄探起一点头,笑道:“我就睡了。妈妈,你有没有给裴利昂装玩具?我问过它,它要分给别的小狗。”
      春千山勉强笑道:“嗯。快睡,不然明天起不来。”
      “好,妈妈晚安。”春暄就躺下去抱住裴利昂,过了会儿,却又问:“爸爸还在打电话吗?”她刚刚听见江湖白拉开阳台门的声音,听见他在讲话。
      “打完了。”春千山拍拍她的背。
      “嗯。”
      春千山摸摸她的额头,走的时候把门关上了。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微弱的壁灯,江湖白坐在沙发上低着头。
      春千山坐在他旁边,把他抱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背。江湖白靠着春千山,手圈着她的腰,完全依偎着,鼻音很重地问:“告诉暄暄了吗?”
      “没有。”春千山顿了顿,道:“她还想着带裴利昂一起。”
      江湖白“嗯”了一声,问:“是不是得把裴利昂送店里?”
      “嗯,明天再送吧。预约一下,然后叫张叔给他们开门。”
      “好。”
      江湖白安安静静地抱着妻子。
      春千山低声问他:“给爸打电话了吗?”
      “没有,太晚了,明天路上打吧。”
      “嗯。”
      两个人在这寒冷的冬夜依偎着,到天亮了才回房间去躺了一会儿。他们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越来越亮,又变得黯淡消失,不肯离春暄远一点。

      第二天要出门了,春暄牵着裴利昂,坐在钢琴边的凳子上,看春千山和江湖白拿一些小件的东西。
      裴利昂的牵引绳还是它刚来时,爷爷奶奶给它做的那条,暗红色的粗绳。后来奶奶来这儿,在一块小布上绣了裴利昂的身份信息,出生日期、名字、家人、联系电话拿不易褪色的墨水写的,底下“暄暄的小狗”拿红色线绣成,几个字后面跟着用几针绣成的小狗图案。
      春暄俯下身,仔细摸了摸裴利昂胸前的这块布,又摸摸它的头。
      春千山却说:“暄暄,裴利昂不去。”
      “为什么?”春暄站起来,紧了紧手里的绳子,“它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春千山握住她的手,道:“对不起。奶奶昨晚去世了,我们会没有时间照顾它。”
      春暄呆在原地,半晌,抬头先去看江湖白。
      江湖白依然身形高大挺拔,却莫名变得落寞,走过来擦拭春暄的眼泪,说:“我们现在回家,去送奶奶。”
      春暄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掉的眼泪,抬手去擦的时候碰到江湖白因长年实验而粗糙的手,她看见江湖白的眼睛带着疲惫的红血丝,伸手碰了碰,又慢慢地伏在春千山怀里很小声地掉眼泪。

      月落日升、斗转星移,四时变迁,春暄再次南下,从无边际的广阔平原飞往丘陵起伏的南方。
      原本给裴利昂订的座位成了空座,江湖白换了位置,坐到春暄的身边。
      那一点冰冷的白被留在身后,青葱树木接踵而至。
      春暄低着头很安静,看看江湖白,又看看春千山。在悲伤来袭的时间里,人会无限放大感伤的标记,投入更汹涌的伤痛,沉溺其间、无法自拔。春暄恍然注意到两人的白发,夹杂在黑发里,在这时难以忽视。

      离开机场,包下的车辆走过许多曲折的路段,穿过重重青山,走入连绵起伏的山脉深处。
      到崎岖山路,四轮车无法进入,只能步行。
      飞机下午一点多起飞,快四点的时候到达。来到春山入口处已经快六点。冬天时节,太阳早早告别,来到山林附近,只觉得一团朦胧的山气在眼前,混着黄色泥土、黑褐色树干和常绿树木的葱郁,笼罩住群山。
      投影森长的森林,曲径通幽,春山在深处。春千山带着路,江湖白一手拿行李,一手牵着春暄。
      春暄一面注意脚下的碎石,一面回头看悬在山边的月亮,万古明月,凝成一点冷,缀在暮天边。

      邻居在他们走了一段距离后来到,三个人开着老式摩托车。简单打招呼之后,他们拍拍江湖白的肩,一人载了行李,一人把车让给江湖白。
      江湖白带着春千山、春暄跟着闪灯的前车往里走。
      他们一共经过三座山、两条河流,穿过隐秘的小路,来到了春山口。

      穿过藤蔓遮蔽的入口,整座春山映入眼帘。一条溪流分割耕田与建筑,走过跨溪流而建的石桥,就正式进入春山的居住区,到处铺着大块的石砖,四条平坦大道呈“井”字分列排布,房屋白墙黛瓦、错落其间,为草木遮掩。
      春暄家不在其中,在最靠近后山的末尾,推开木门,是几个主事的祭祀在商议丧事。看到春千山回来,上前和她说了几句,随后就要离开。
      一个年老的女祭司路过春暄,问道:“你就是春暄?”
      “嗯,我是。”
      她和蔼微笑:“很久没见过你了。”
      不等春暄回答,她就走了。

      春暄脱鞋走上门廊,入目是奶奶的灵柩,摆在客厅中间,停了一张白帐。往里走了几步,她道:“爷爷。”
      江湖白放下行李,牵住春暄的手,走到躺在摇椅上的父亲身边。
      老人头发花白,皮肤黝黑,貌和含笑,躺在逝去的妻子的身边。江湖白站在看了会儿,跪在父亲面前饮泣吞声,抓着父亲的手叩首在地上。

      邻居说,奶奶去世于昨天深夜,要打电话给春暄之前,她说困了,还是再等等明天见面吧。爷爷听了,叫她先睡,他去看给春暄准备的房间。整理了一会儿,见什么都不缺了,爷爷回了房间,想问妻子明天要准备什么菜,她没应,摸上她的手已经是死去的阴凉。
      今天傍晚时分,爷爷叫议事的人回去休息,自己收拾了房子、做了饭菜,之后坐在灵柩旁,身体朝向院子门口,安静地离开。
      练字的桌上留下一幅挽联,“相知相伴老妻先行,无忧无虑老夫去矣”,“骑鲸天上”,横批“悠然归去”。还有一幅小字,拿红纸写,“爱孙女暄暄,既寿永昌,幸福健康”。
      春山的布告栏处多了两则讣告。
      月光照进来,一如儿时明亮。
      春暄跪在地上,闻透着死气的冷霜。人死如灯灭,归去如散气,到处充斥灯灭那一瞬的烟火气,刺鼻、浓烈,却不能长久停留。

      凌晨,春暄在爷爷奶奶打扫的房间睡下。春千山抱了她很久,不让她躺到床上哭,怕她鼻子被堵住。打湿了她一侧的衣服,春暄才慢慢停住,没有哭出声的哭,眼泪也很慢地流,很难停下来。
      春千山走出房间,看见江湖白坐在父母房间的门口,走过去,江湖白抱住她的腿靠着她。春千山慢慢坐下来。
      “爸妈在这个房间住了几十年,这个房子那么大,晚上的时候他们是不是很想我们?”
      房间不大,放一张床、一张充当梳妆台的桌子、一张小凳子、一个小衣柜,就几乎没什么东西,而这也是他们所有的东西。在角落处有一些营养品和零食,是江湖白夫妻以前带回来的、托人拿回来的,以及两个老人去陪春暄时带回来的,会分给其他老人、小孩,也留一部分给春暄。
      这个房子还有两个房间,以前江湖白和春千山的房间,和一间给春暄准备了太久的房间。客厅比较宽,除了餐桌,还摆了张父亲练字、看书用的桌子,旁边一张长桌,母亲做手工的地方。
      春千山应他,“嗯。”
      “千山,我以前没把爸妈留在北京,是不是做错了?”江湖白低着头用力搓自己的脸。
      春千山握住他的手:“没有,你不要一直想着责怪自己。爸妈在家里待得很好,他们在这里大半辈子,所有熟悉的人和物都在这。他们走得也不痛苦,只是很惦记暄暄。”
      “暄暄也很爱他们。所以,谁也不怪。”
      “我们互相爱着,不会怪对方。”
      两个老人七十四岁,没到八十岁的坎,但无病无痛,算是喜丧。他们不知道爱孙女的病,不那么清楚她的孤单与寂寞,走的时候不是太烦恼,只苦恼没多陪她几年、没见到她最后一面,却又确实算无忧无虑,只是一些烦恼。
      江湖白却还是哭,跪在春千山身边,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他想到父母待在深山的这间房子里,不知道多少次望着庭院盼他们回来,他就没法不哭。仔细想来,再小的事都成愧对,再爱也没办法消解。

      灵柩在家里停一天做法事,白天哭丧、给来吊唁的人鞠躬,晚上整晚是诵经,伴随木鱼声、二胡声和唢呐声,到第二天天明。
      寨子的人都聚在春暄家,丧礼从傍晚再次开始。赤裸上身的一小队男人高举数把翠生生的细竹扎成的招魂竹,中部绑着长长的黄、白布条。持招魂竹的人围成一圈,中间是不会熄灭的篝火,焚烧冷透的尸体。人群跳动,念念有词,手不断抖动招魂竹,一句“归来”,招魂竹打向升腾的火焰。
      葬礼举行了三天。等尸体化为灰烬,装在白瓶子里,春千山和江湖白捧着,春暄则捧着灵位。随行的送葬人群在手臂上系一条红线,等送死者归去,在回程中扯掉丢到泥土中,等红线被分解,带走最沉重的悲痛,留下哀思与怀念。
      送葬从家出发,绕大道一周,走向环绕寨子的溪流,最后在寨子连接外界的石桥上,人们沉默地升落招魂竹、弹奏各种乐器,琴声苍苍,为亡者最后献奏一曲,让亡灵牢记回家的路。
      其后,骨灰撒入溪流中,流过耕田与房屋间的最后一段,离开生前的春山,绕过重重叠叠的青山,悠然回到天地之中。
      在这最后一天的晚上,是一个灯会。家家户户有老人的人家,都会备几个仙鹤形态的大灯笼。春山共同的储备室里有大量的专门的莲花灯,每一年的中秋,人们聚在一起,团圆在一处,准备未来死者的灯。从丧礼开始,仙鹤灯和莲花灯就围绕灵柩摆放,篝火烧起,灯笼依旧摆放在灵堂上。
      到最后一晚,两个祭祀拿仙鹤走在最前面,挨家挨户地经过,人们拿着莲花灯,去送死者最后一程。小孩子会笑、会闹,拿着灯一直往溪流走。大人更安静,悲伤在淡化,他们平和地为亡者送行。
      进入春山,面前是一大片平地,人们在此间耕种、居住。平地的尽头,是连绵的群山,溪流从右往左流淌,从更深处来,路经春山,又往外走去,只给春山看它很小的部分。
      不知其所来,不知其所去。
      到溪流的岸边,人们奔跑,仙鹤翩然欲飞,和无数的莲花照亮春山的夜空。
      奔到溪流在春山的尽头,仙鹤和莲花一同被掷入溪流,随溪流而去。它们会去到一处深水坑,为两面山岸所阻挡,会停留在那里慢慢在水中分解消逝,极少数的莲花灯会贪玩,在那里打转几圈,继续随水流而去。
      山岸上长了许多紫薇树,在万物生长的春夏时分,开得红红紫紫,如丹霞一般。
      春山的人深信亡者跨鹤而归,逍遥游于天地间。

      春暄不是不愿信,她只是,还想再抱抱爷爷奶奶。她跪在灵堂上很久,握住他们的手很久,但原来,死亡即是温度不可再生,传过去的温度没办法给他们生气。
      她看着越来越远的仙鹤,看到仙鹤和莲花乘溪流而去。
      春暄也奔跑起来,向那条不知去往何方的溪流,她想牵住爷爷奶奶的手,想跨越生与死的界线,想离此岸到彼岸,想清楚这一切的意义。
      最后一点光亮消逝于黑水之中。
      断线的珍珠般的眼泪掉出春暄的眼眶,休憩的倦鸟悲鸣,同滚滚溪流盖住春暄的哭声,遮掩她的哀痛。她慢慢地回过身,扑在春千山和江湖白的怀里,哭声随入溪流声响。

      春暄跪在灵堂,眼泪浸湿膝下的垫子,同在慈恩寺的软垫一样绣着娇嫩莲花。
      她想起在观世音菩萨的身边,日日祷念经文的日子,日升月落,一切与她无关,她只顾念心中的少年郎。她想起祝瑜的柔情蜜意和冷若冰霜,想起跨几千公里辛苦来到她身边的爷爷奶奶,想到使他们辛苦的爱,想到多少日月自己没在他们身边,她就无法不悔恨,无法不恨。
      恨来恨去,最恨的是自己。
      无法不哭泣。
      身体里的心脏剧烈疼痛,春暄想这是否只是一场梦,月光明亮,照得她心慌。
      佛经说,心亦不在内,不在外,不在中间。
      那为什么,我的身体因心脏狂烈地疼痛。

      在春山平地的后方,是高大的山脉,布满巨大的树木,春千山牵着春暄走进去。她回头看了一眼,江湖白说:“去吧。”
      巨大的山谷之间,爬满粗大的藤条,颜色由藤黄和花青混合,内里夹杂厚重的赭石。藤条之下,一棵繁茂的古树,枝干粗大、繁盛,延伸到山谷的四处,树下一方饱经风霜的台子。
      北面层层高山阻挡南下的西伯利亚冷风,南面北上的暖风穿狭窄谷口而来,汇集在开阔平地处,再尽力越谷口而穿过一重山,又是低洼的山谷,几乎所有的水汽在此被阻挡,无法攀越山坡,最终形成降雨,营造春山长年湿润的环境,滋养后山旺盛的草木。
      只有在极端天气里,大量冷风才能来到春山,形成降雪。

      春千山松开春暄的手,说:“暄暄,往前走。”
      春暄走上前,看见台下四周伫立的狗的石像,和裴利昂是同种犬类,她仿佛看到了裴利昂。
      台上戴面具的九个女子举行仪式,口唇翕张,喃喃低语。她们走到春暄面前,赐予她柳条之上的露水,柳条轻轻触碰她,露水慢慢湿润她的衣服。
      她听到用春山的语言诵念的迎神、送神曲:
      山寂寂兮无人,又苍苍兮多木。
      神之来兮不来?使我心兮苦复苦。
      神之既来,赐我厚福,得享厚泽,仁德生灵,燀赫乎宇宙,凭陵乎昆仑。
      不惊、不怖、不畏。
      神之离兮将离,使我心兮苦复苦。
      眷眷怀顾。
      一阵大风吹来,春暄抬起头,看见满岩谷的花掉落,落在地上厚厚的青苔之上。
      待来竟不来,落花寂寂委青苔。(1)

      春暄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寨子,这座隐世重重山峦之后、掌握生灵兴衰的山寨,接受过外地的知青,送走寨子的人才参与国家培养,最后割断一切外界联系,重新归于寂静。
      随着春暄的爷爷奶奶的离去,驻留寨子的最后一代知青离世。
      江湖白花了很长时间收拾屋子,整理父母的每一件东西,拿防尘布牢牢地盖住,擦拭每一块地砖······春千山陪着他收拾,又慢慢和他回忆从前的事。
      春暄坐在奶奶的专用桌旁边,看爷爷看过的书,看他用钢笔写下的笔记,切切实实感受他们的存在和孤独。
      走的那天,严冬已经过去,杪春三月,燕子南归。
      春暄也已经把裴利昂的玩具带给了其他小狗。
      拴好院子的门,空旷庭院、蓬勃草木被掩在木门之后,他们离开了这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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