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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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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为时父母感情很好。
陆母去世以后,陆父大受打击,近年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已然经不起任何风浪,故此陆为时没将这桩意外告诉父亲。
江晚显然和他持一样想法,这些天都是独自忙里忙外,公司的事,项目的事,医院的事……满打满算,其实比陆为时这个病号要累许多。
所以这回出院,两人都消瘦不少。
医生建议陆为时多走动,防止肌肉萎靡,江晚放不下心扔他一个人在家,索性用轮椅将他推到公司。
这场意外彻底伤了陆为时的根基,原本健康的人变得很虚弱,气血不足,容易犯困。
打个盹的时间,江晚已经开完早会。
办公室里摆着阿姨刚送过来的午餐。
那两只老母鸡被除毛去脏,分成几顿,用性温滋补的药材熬成粥,以供陆为时一日三餐。
尽管粥已经煮得很稀,但由于刚拔胃管,陆为时仍旧吃得艰难,几勺不到,就已经难受得食不下咽。
他愁眉不展地放下勺子,端详江晚一会儿,觉得好笑:“咱们两个,怎么都瘦得跟闹饥荒的难民似的。阿晚,我是真想不明白……”
“吃饭,”江晚吃饭的习惯很好,不说话,细嚼慢咽到食物进肚子,才慢条斯理开口,“不要岔开话题,陆医生。你应该很清楚一个病患如果没吃饱低血糖会发生些什么。”
“我只是歇一会儿……”陆为时讪讪。
“你昨天也这样说,”江晚脸上挂着标准的应酬式微笑,“结果大山侃到天黑,也没见你再动一下勺子。”
然后因为低血糖晕倒在公司角落,吓坏了路过的同事,险些又被送回医院。
江晚就决定,吃饭时间再也不陪这满嘴跑火车的话痨聊天。
“我是……”陆为时正想解释,江晚突然起身,抽纸巾俯身擦去他嘴角一粒白米,顺势摁住他嘴唇,“吃饭。我不想再工作到一半被打断说哪里晕了个人。再这样,我把你扔回医院。”
嘴唇是人体感官最敏感的部位。
指节微凉的温度自嘴唇传递,江晚清隽温雅的五官骤然放大,眼瞳黑得冷冽又强硬,像泛着星光的石子。
陆为时眸光幽深了些:“知道了,江总。”
从前他是很浪的人,脱下白大褂难得的闲暇时光里,也有组不完的局,品美食赏美景寻美人贪美色,爱吃又爱喝。
可惜拔胃管后由于咽喉遭受异物挤压导致充血水肿,胃部也被药物损伤得极为脆弱。
每次吃东西都要从食管疼到胃,自然再好的东西都没了滋味。
江晚见他勉强又咽下几口,脸色逐渐从大病未愈的苍白转为不适的青,忍不住又说:“……吃不下算了。”
“这么心软啊,江总,”陆为时脸色仍然苍白,蹙起的眉心缓缓舒展开,带笑意调侃,“医院里的护工都是从流食到半流食,从少到多,连哄带骗,就是硬塞也要将食物塞进患者胃里。”
“可我不是护工,是你的家属,”江晚在手提噼里啪啦打了会儿字,“我还有个做泛半导体的客户要见。你吃完以后记得动动,别单坐着,我回来陪你走走。”
“真是忙,”陆为时真心实意地感慨,“怪不得咱们结婚三年,什么也没发生过。”
“你想发生些什么?”江晚迅速从抽屉里找出一沓文件,发觉陆为时这些天头发长长不少,显得毛茸茸的,没忍住,上手薅了一把。
两个人都顿住。
陆为时眼睛弯起来,眼里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坏笑:“你觉得我想发生什么?”
江晚才没空“觉得”他想发生什么,顺势将手摁在他颈脖动脉的医用大创可贴前:“你这里的伤,还没好?”
“是啊,”陆为时下意识往那儿摸,又在碰到江晚手背时一触即收,“你回来再说吧,江总。”
“行。”
不得不承认,这场意外的确给他们制造了很多相处机会。否则凭他们两个工作狂的忙碌程度,估计得相敬如宾到退休才有空坐下来跟对方喝一壶茶。
只是陆为时想不明白,江晚怎么会不爱他。
毕竟早在结婚前,他们就已拟合同约法三章,有需要时互相帮个忙,而无论疾病或健康、美貌或失色、顺利或失意,彼此只履行法律责任,都不能插手对方的人生。
并且如果有一方遇到真爱,提出离婚,对方要立刻配合办理离婚手续。
这场婚姻毫无感情基础,他出了意外,江晚完全可以签完病危通知就去忙自己的事。
可住院时,江晚几乎隔天就来,待的也久,到后面出院复健,医生嘱咐必须要做的事,江晚都是百忙之中亲自作陪。
如果不爱他,江晚怎么会做到这一步?
“……我觉着吧,这颈花症的判定条件有问题。”陆为时左手持拐杖,用力将身体撑起来,忍着胸腹伤口的疼痛,与身体沉重的虚弱感,缓缓慢慢地迈步。
难得休假,跟陆为时通话的邓文顿时无语:“不是,大哥,这玩意儿是你在流行病学的硕士论文里确立出来的,你说有问题不就相当于打自己半边脸么?”
——颈花症是突然出现的病症,患者的爱人每说一次谎话,患者脖子上就会开一朵花,品种是患者的生辰花。
这种病开花的过程痛苦,治疗方法是让患者的爱人对患者绝对忠诚,否则无药可医,因此也被称为“不死的绝症”。
有关颈花症的研究过程与结果被陆为时整理成论文,发表在SCI医学期刊,成为其他研究成员的参考资料,由于其症状太过离奇抽象,又吸引了大量专家深入研究。
目前颈花症的病因不明,陆为时也是年初才莫名其妙患的病。
但现在定下来的病因和临床表现,收集了大量个体案例,综合了国内外各医学家的研究结果。
邓文之所以只敢说陆为时打了自己半边脸,是因为另外半边,是属于各医学界专家大牛的。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陆为时振振有词,“我有可能出错,但江晚不可能不爱我!”
完犊子,这倒霉玩意儿要凭一己之力给自己,以及国内外半个医学界一个大逼斗!
邓文两眼一黑。
“你这单身狗根本不理解已婚人士。”陆为时还在嘟囔。
猝不及防被嘲讽到的大龄单身青年·邓文直接炸毛跳脚:“我tm不是不理解已婚人士,我是不理解你!傻逼。”
“文明社会,别骂人啊,傻逼。”陆为时走到体力不支,随便找了个阶梯,左捂着腹部泛疼的伤口,龇牙咧嘴,僵硬地坐下,摁了摁戴着耳朵的蓝牙。
“忍不了了,”邓文的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真没想到啊,为时,我才发现你他妈可能是个……那叫什么来着,哦对!恋爱脑。”
陆为时坐在阶梯上,看见自己相较聊天前,根本没挪动多少的距离,觉得自己像个慢吞吞的蜗牛,没忍住笑:“啊,恋爱脑。”
公司底下就是大型商业广场。
这个点是工作日,他坐在广场中央的阶梯上,眼前是巨大的荧幕,播放着各种品牌的广告,斑斓的光切换着照射出来,商铺门可罗雀,偶尔走过的几个行人也是步履匆忙。
每个人都像是被时间的洪流推着走。
他往右偏头,看了一眼那个麻木将疼痛冲得很淡,僵硬到毫无感觉,以至于他有些不敢看的部位。
陆为时忽然觉得,他以前也是深陷其中的一份子。而这场意外将他推出洪流之外,让他有闲工夫,也有心思去留意一眼其他的事。
倒也算不上坏到无药可救。
“你发什么呆啊?人没事儿吧?!不至于骂你一句恋爱脑把你给气死了吧?”邓文在蓝牙那头喊,声音很紧张,“你在哪儿啊,陆为时,陆为时!!”
“紧张什么,我还活着呢,在商场。”陆为时被叫回了魂,应声。
“商场?你一个人?”
“对啊。”
“江晚呢?”
“开会呢,说是有个客户要来。”
“江晚扔你一个人去商场!??”邓文又嚷起来。
“差不多得了你。我倒下了,人家小江总是要担起养家重担的,责任巨大,肯定得忙点,”陆为时无奈,“再说,我一个人来商场怎么了,又没残。”
“谁说没……”邓文嘴快,话说到一半,生生又咽回去,“可你身体还没恢复好啊,这么严重的伤,刚从ICU旅游完出来呢,万一再有个三长两短……算了,江晚果然不靠谱,你等着,我现在过来。”
“可别,你过来干什么?工作不够你忙的?”陆为时阻止,“再说,你哪点看出江晚不靠谱?有这功夫咸吃萝卜淡操心,你不如赶紧找个老婆。”
“你还为江晚开脱,”邓文悲哀地说,“陆为时,你完了,你真是恋爱脑。”
“没为他开脱,”陆为时无语,众目睽睽之下加重音量,“恋爱脑有什么问题,你他妈是不是嫉妒老子有对象啊?”
空气鸦雀无声了一瞬。
商铺里一个穿店员衣服的小伙子没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
短暂地静默过后,邓文亢奋的声音震动屏幕:“谁他妈嫉妒你有对象!啊!谁啊!?不会是我吧,我吗?不可能的,我绝对不可能嫉妒!哈哈,你在讲笑话吗,哈哈哈……我只是怕你受伤害,兄弟。”
“毕竟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先爱上的那个人是输家,”邓文干笑,“何况他江晚公司越做越大,生意场上不知道会遇到多少俊男靓女,估计都赶着趟儿想上他的床卖屁股。”
“你小子难得这么有深度,”陆为时还真觉得耳熟,“这话哪位老师说的?”
“王者学校里著名的甄姬老师。”
陆为时:“……”
“你别不信,”邓文语重心长,“你们这场婚姻没真感情,双方谁都能随时抽身。他江晚又是面面俱到左右逢源的小江湖,肯定很有一套拿捏人的本事。”
邓文得出结论:“他对你的爱肯定不会多,要是真喜欢上他,估计会输得很惨。”
“邓医生,”陆为时耐心听完,“我好像,发现了一个你单身的原因。”
邓文虚心请教:“啊?”
“恋爱脑这个词的出现,也许是为了提醒世人,不要为爱抛弃自己的人格,盲目倾注生命中的一切,毁坏自我的人生价值,”陆为时缓缓说,“但绝不是为了让人们像做一场交易一样去爱。”
“爱意不需要衡量。”陆为时说。
“我觉得某一个瞬间我突然觉得我爱他,想什么都给他,让他高高兴兴,那我就是爱他了,”说话多了,陆为时忍不住咳嗽几声,手指虚弱地压向太阳穴,轻笑了笑,无奈又温柔,“你说我会输得很惨,可是爱,哪里论输赢?”
“他江晚现在拥有的一切在很大程度上拜你所赐,”邓文反问,“你就不怕他辜负你?”
“他江晚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拜他拥有的才能所赐。一切都还没开始,我为什么要怕他辜负我?”陆为时温温吞吞地说,“就算有狼狈收场的可能。但我爱他就是我爱他,所以不计得失,不论输赢,不求回报。”
在陆为时眼中,爱理应轻松自由,无需承载世俗重量,任何事物都有输赢,唯独爱没有。
这已经是个跟邓文观点相悖的想法,完全符合邓文对“恋爱脑”的定义。
但这也是他最吸引人的点。
陆为时不是冲动的人,相反,他比所有人都要理智,永远能在手术台上做最正确的判断;永远能将一切条分缕析,找到事物的逻辑与脉络;永远清楚明确该做怎样的事,走怎样的路。
邓文太清楚他了。他太聪明,学什么都很快,几乎不犯错,人生平坦顺遂,畅通无阻。
像他这样的人,一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他却抛却他与生俱来的清醒聪慧,心甘情愿去赌一个爱的可能。
因为他理想中的爱就是这样。
所以这次邓文没骂他恋爱脑。
邓文只是啧了一声,嫌弃地笑着骂:“该死的理想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