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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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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礼——五十岁——那年,正如先前的每一个生日,法米利家平静地庆祝了这个对薇尔而言带着特殊意义的日子。
奥瑞拉做了蜂蜜巧克力蛋糕,芬恩送了她一本寻找许久的书。他们围坐在餐桌旁,像过去的二十多年一样。只是桌边少了一个人,那个总会握着她的手,轻声说“小姐,生日快乐”的人。
伊芙琳在一年多前的一个秋日,在睡梦中平静地离开了。她走得很安详,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段漫长的陪伴。薇尔亲自将她安葬在可以望见花园和远山的高坡上,周围种满了白色的雏菊。
葬礼时,薇尔没有哭。她只是觉得心里空了一块,被一种巨大的、无处着力的平静填满。她继续照料药圃,改良配方,应对查克偶尔传来的、无关痛痒的委托。日子像溪水一样流过,没有波澜。
直到这个生日的夜晚。
薇尔站在窗前,她没有点灯,从这里望向远处的镇上,能够看到星星点点的亮光,与漫天的星光辉映。莫名地,一个始终被压抑在她心中的想法,如同被施了生长咒的幼苗一般,在那一刻破土而出。
——我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
这个想法在她刚来这里三四年时便被埋藏至心底,正如她在塔楼上与格温德琳一起读的那本冒险小说,历经十多年,她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放弃了这个愿望,安于在这片山谷中度过漫长的余生。
然而无止境的、重复却安宁的生活却将她带回了曾经的府邸,在这个安静的夜晚,逼迫她不停地回想——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她真的能将曾经在埃尔温家生活的回忆,以及和格温德琳的过去都抛诸脑后吗?真的能忘记离开前那句“我们一定会再次相遇”的许诺吗?
十多年前的她用“不适应”作为借口,埋葬了自己的欲望,将一切掩盖在亲情之下,时光流逝,伊芙琳和周围人类的逝世让她再次感到了这个物种生命的脆弱,她眼中的弹指一挥间对他们而言就是一生。薇尔不由得再次思考,她对这个世界的了解究竟有多少?
那点被压抑了二十多年的火种,在“成年”这个节点,失去了所有压制它的理由,猛地窜升起来,瞬间成了燎原之势。
我想要一个新的开始,不是薇尔·埃尔温,也不是法米利家的小姑娘,而是作为薇尔的崭新开始。
薇尔望着窗外的星河,默默地下定决心。
第二天清晨,当奥瑞拉像往常一样在厨房准备早餐时,薇尔走了进去。奥瑞拉的样貌还是那样年轻,四百多年的时光不足以在精灵的面容上留下太多痕迹。
“姑妈,”薇尔开口,在这个节点,她反而异常地平静,“我想…出去看看。”
虽然这句话显得无头无尾,但奥瑞拉意外地理解了薇尔的意思,她沉默了片刻,转身直视着薇尔。她和泰德的眼睛太像了,即使这么多年过去,薇尔还是会通过这双眼睛想起记忆中的父亲。
“你想听听关于泰德的事吗?”奥瑞拉没有直接回答,锅中的牛奶已经沸腾,她将火熄灭,“他还是个毛头小子时候的事。”
薇尔犹豫着点头,比起好奇自己父亲的过去,她更想知道奥瑞拉为什么选择在这个节点提起这些。
奥瑞拉靠在橱柜上,陷入了绵长的回忆:
“他小时候可比你闹腾多了。”奥瑞拉的嘴角扬起一抹怀念的笑容,“那时我们父亲是名男爵,但是在这片小地方,没什么能给你施展政治抱负的空间。泰德经常说,他要离开这里,去王都,实现自己的理想。”
薇尔一时间无法将“闹腾”这个形容词与泰德挂钩,那个冷静自持,永远将利益权利和义务挂在嘴边的泰德。
“但是当时他还是个小孩,家里没人当真,直到他成年礼之后——他也是这样,在一次晚饭后,和全家人宣布他要去王都。”
“然后呢…?”薇尔没忍住问。
“然后他就走了,一步步当上了司法部的书记,只是大家都知道,再往上的地位是给那些王都的贵族们留着的,我们以为他会满足于此——这个地位也很足够了。不过他没有,他遇到了你母亲,格雷莎。”奥瑞拉的声音轻柔。
“我这弟弟好像真的…总能抓住最重要的事。但是大家都以为他只是为了地位才和你母亲结婚,”奥瑞拉眨了眨眼,“他寄来的信上可还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孩呢。”
“不过这桩婚姻带给了他很多,带来了地位,带来了你,带来了他的死亡。”奥瑞拉的语气渐渐低落,“但是也带走了很多,从我们身边带走了他,也永远带走了他再次体会他信中提到的——家的感觉——的可能性。”
“清晨采的露水,母亲烤的面包,甚至是我和他小时候为了争一块点心打的架,只能永远被他尘封在回忆中,他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奥瑞拉将热好的牛奶倒入杯中,推给薇尔:"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但也永远失去了某些东西。这不是对错的问题,而是选择的代价。"
她凝视着薇尔,目光仿佛能穿透时光:"你现在站在和他当年相似的路口。但你要想清楚,薇尔,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是想证明什么,还是想寻找什么?是想成为什么人,还是想找到真正的自己?"
奥瑞拉没有继续追问,她拍拍薇尔的肩膀:“不管你做出什么选择,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这句话像一阵暖流,却又带着沉甸甸的重量。薇尔端着那杯温热的牛奶,走回自己的房间。窗外,晨光正好,远处的山峦在朝阳下呈现出柔和的轮廓。
她想起了泰德——不是那个在王都叱咤风云的十席之首,而是姑妈口中那个会为了点心打架、会在信中怀念家乡露水的少年。她忽然意识到,父亲并非生来就是那个冷漠的政治家。他也是在一次次选择中,逐渐成为了后来的模样。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但也永远失去了某些东西。”
奥瑞拉的话在她脑海中回响。她不禁扪心自问:如果她选择离开,她会失去什么?这个她亲手守护过的家,这片给予她第二次生命的土地,这些在她最艰难时接纳她的亲人...
但同时,那个渴望远行的声音依然在心底呐喊。她想起格温德琳,想起那句“我们一定会再次相遇”的承诺。如果她永远留在这里,那个承诺将永远只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
接下来的几天,薇尔在花圃里工作时格外沉默。她观察着每一株熟悉的花朵,抚摸着花园的栅栏,走过每一条熟悉的小径。她试图将这些景象深深烙印在记忆里,仿佛在提前为可能的离别做准备。
一天傍晚,她独自来到伊芙琳的墓前。白色的雏菊在夕阳下微微摇曳,像是她温柔的问候。
“伊芙琳,”她轻声说,“如果你还在,会支持我的决定吗?”
自然没有回答,只有微风拂过草叶的沙沙声。但在这片宁静中,薇尔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伊芙琳从未试图束缚她。即使在生命最后的时光,她说的也是“您该去追寻自己的生活了”。这位一直默默守护她的女仆,最大的愿望是看到她活得自由。
而奥瑞拉和芬恩,他们给予她的爱从不是牢笼,而是港湾。一个真正的港湾,应该既能迎接归来的船只,也能祝福远航的帆。
她不必在“家”和“世界”之间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就像奥瑞拉说的,这里永远是她的家。而家,从不是用来困住人的地方。
一周后的早晨,薇尔再次走进厨房。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迷茫,而是带着清澈的坚定。
“姑妈,”她说,“我决定要出去看看。但这不是永远的告别,而是...一次漫长的旅行。”
奥瑞拉停下手中的活,转身看着她。这一次,她在薇尔眼中看到了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心。
“我想去看看父亲曾经奋斗过的世界,也想看看他再也回不来的这片山谷之外的天空。”薇尔的声音很平静,“我想知道,在‘薇尔·埃尔温’和‘法米利家的小姑娘’之外,我还能成为谁。”
奥瑞拉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然后露出了一个温柔而释然的微笑。她走上前,像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薇尔时那样,轻轻拥抱了她。
“那就去吧,孩子。”她在薇尔耳边轻声说,“记得常写信回来。还有...”她顿了顿,“无论你在外面成为谁,在这里,你永远是我们最爱的小姑娘。”
窗外,朝阳已经完全升起,金辉洒满庭院。薇尔知道,她的旅程即将开始。但这一次,她不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更完整地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