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心》妍辞寄羽

21、看不见的伤痕

　　将莫梨送到市局，两人之间的那种微妙气氛尚未完全消散，便被拉回了现实的轨道。周静的家暴案虽然施暴者已被拘留，但后续工作远未结束。证据链需要进一步完善，以确保量刑准确；而对周静和乐乐的心理干预与生活重建，更是漫长而细致的工程。

　　贺浔召集了相关人员开会，莫梨自然也列席其中。会议室里，投影仪的光束打在幕布上，上面是周静最新的伤情鉴定报告和一些补充的现场取证照片。

　　“虽然嫌疑人已经承认了部分罪行，但我们还需要更充分的证据，尤其是关于长期家暴和可能存在的虐待儿童倾向的证据。”贺浔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条理，目光扫过与会众人，“方柯，周静那边还能回忆起更多细节吗？比如之前的就医记录，或者邻居的证言？”

　　方柯面露难色：“贺队，周静的情绪还是不太稳定，回忆起细节对她来说很痛苦。邻居那边我们也走访了，但……你知道的，这种老小区，邻里关系淡漠，而且很多人都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不愿意作证。”

　　家暴往往发生在那扇紧闭的家门之后，其隐蔽性使得取证工作如同在迷雾中寻找拼图，每一片都来之不易。

　　贺浔的眉头蹙起，这正是此类案件最棘手的地方。□□上的伤痕尚可鉴定，但那些日积月累的精神摧残、经济控制、社交隔离，这些无形的枷锁，却很难用确凿的证据呈现在法庭上。

　　这时，莫梨开口了，她的声音清晰而平和，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或许，我们可以换个角度。除了直接指证施暴者的证据，我们还可以着重收集能证明周静长期处于受控状态和身心受损的证据。”

　　她操作电脑，调出了乐乐在心理疏导时画的几幅画。画面上不再是直接的暴力场景，而是更多象征性的表达：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躲在乌云下哭泣的小人，还有一幅，是一个女人被无数黑色的、扭曲的线条紧紧缠绕，无法动弹。

　　“这些画，虽然不能作为直接证据，但可以作为辅助材料，侧面印证周静所描述的精神压迫状态。”莫梨指着那幅被黑色线条缠绕的画，“这反映了她内心的窒息感和无力逃脱的困境。”

　　她顿了顿，继续道：“另外，我建议重点调查他们的家庭财务状况。周静提到过，她的丈夫严格控制家庭开支，甚至没收了她的身份证和银行卡，让她无法独立工作或寻求帮助。如果能找到相关的银行流水、转账记录，或者证明周静几乎没有个人消费的证据，这将是非常有力的，证明其长期遭受经济控制的佐证。”

　　经济控制，是家庭暴力中一把无形的利刃，它悄无声息地削断受害者的翅膀，让她失去远走高飞的能力。

　　贺浔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莫梨的视角确实独特而精准，跳出了常规的暴力取证思维，直指家暴关系中最核心的控制模式。

　　“还有社交隔离。”莫梨补充，“周静几乎没有朋友，与娘家也几乎断绝了来往。她的手机通讯记录、社交软件使用情况，都可以作为参考。一个健康的人不可能完全与世隔绝，这种异常本身就能说明问题。”

　　方柯恍然大悟，立刻记录：“明白了，莫老师！我这就去调取他们的银行流水和通讯记录！”

　　“另外，”贺浔看向莫梨，语气是纯粹的工作探讨，“关于乐乐，他的证词虽然关键，但考虑到他的年龄和受到的惊吓，法庭上可能会受到辩护方的质疑。我们需要更稳妥的方式。”

　　莫梨点了点头：“我明白。对乐乐的保护是第一位。他的证词，更多是帮助我们理解案情和对他进行心理干预的参考。在法庭上，我们可以更多地依赖物证和周静本人的陈述，以及邻居、医生等间接证人的证言。乐乐的部分，我会出具一份详细的心理评估报告，说明他的状态和证词的可信度，但不会让他直接出庭面对压力。”

　　她的考虑周全而专业，既保证了案件的推进，又最大限度地保护了年幼的受害者。贺浔看着她沉静的侧脸，心中那种混杂着欣赏与复杂情愫的感觉再次涌动。

　　她就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总能避开那些喧嚣的表象，直抵问题最核心、最脆弱的所在。

　　会议结束后，众人分头行动。贺浔和莫梨则一起去了医院，再次探望周静。这一次，他们的目的更明确，是帮助周静梳理那些被忽略的、却能证明长期受控的细节。

　　病房里，周静的气色比前几天稍好一些，但眼神依旧带着惊弓之鸟般的惶恐。在莫梨温和而专业的引导下，她开始回忆起更多细节：丈夫如何监控她的手机，如何在她每次回娘家后大发雷霆并克扣生活费，如何在她找到一份临时工作时强行让她辞掉……

　　这些琐碎的、充满屈辱的往事，被她断断续续地讲述出来，每一句都像是从伤口上撕下的结痂。贺浔在一旁沉默地记录着，脸色凝重。他办过无数恶性案件，但这种发生在亲密关系中的、缓慢而持续的凌迟，其残酷程度，有时并不亚于那些瞬间的暴力。

　　最深的绝望，往往不是突如其来的山崩地裂，而是日复一日的滴水穿石。

　　离开医院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与医院里冰冷的白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贺浔和莫梨并肩走在医院的林荫道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各自沉浸在刚才与周静交谈带来的沉重情绪中。

　　过了好一会儿，贺浔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有时候觉得，把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抓起来，也弥补不了他们对受害者造成的伤害。”

　　莫梨看着脚下被夕阳拉长的影子，轻声回应：“法律能惩罚罪行，但治愈伤痕，需要更长的时间和更多的努力。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力为她们扫清障碍，点亮一盏或许微弱，但至少存在的前行之灯。”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贺浔侧头看她，夕阳的余晖为她清瘦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眼神望着前方，清澈而坚定。

　　在这一刻，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个人恩怨，仿佛被这共同肩负的责任和对正义的追求暂时冲淡了。他们像两个并肩的战士，面对着同一种名为“人性之恶”的敌人。

　　有些默契，无需言明，在共同面对黑暗时，一个眼神便知彼此是可靠的战友。

　　贺浔的心中，某种冰封的东西，似乎又融化了一小块。他看着她，忽然觉得，这条布满荆棘的路，如果身边是她，或许……并没有那么难走。

　　只是，这句话，他依旧没有说出口。有些心结，需要更合适的时机，需要更多的勇气，也需要……等待那扇心门，愿意为他真正打开的瞬间。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投向未知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