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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无声的呐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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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浔最终并没有停留太久。在确认莫梨吃了药,体温恢复正常,并且徐师姐风风火火地赶来,看到贺浔时眼神像刀子,但碍于莫梨的状态没多说什么后,便将梦期接走去上学了,他也被局里一个紧急电话召回了。
莫梨站在窗边,看着他的车消失在老旧的街角,心里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萦绕着一种更复杂的空落。他留下的保温盒还放在厨房水槽里,提醒着她昨夜和今晨那场突如其来的、打乱她所有平静的介入。
平静的生活一旦被打破,裂痕便难以弥合,如同摔碎的瓷器,即便粘合,纹路依旧清晰。
休息了一天,莫梨感觉身体恢复了大半。她不是习惯闲下来的人,尤其是心里装着事的时候。第二天,她便准时出现在了市局。
办公区里的气氛与破获“女工案”后短暂的轻松不同,隐隐透着一种压抑的凝重。她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口,恰好看到贺浔和方柯从里面走出来,两人脸上都带着沉肃。
看到她,贺浔脚步一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确认她气色尚可,才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来了。”
“嗯。”莫梨应了一声,视线掠过他,落在方柯手里拿着的文件夹上,“有新案子?”
贺浔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不想让她刚病愈就立刻投入高压工作,但案情紧急,他只能言简意赅:“嗯,家暴案,情况比较特殊。”
方柯在一旁补充道,语气带着愤懑:“报警的是个八岁的小男孩,说他妈妈被爸爸打了。我们赶到的时候,女方伤得不轻,已经送医了。但问题是,女方醒来后,坚决否认被家暴,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那个小男孩……也被他妈妈要求改口。”
家暴案件中最令人无力的,往往不是施暴者的残忍,而是受害者出于恐惧、经济依赖或情感绑架等原因,选择的沉默与妥协。
莫梨的心沉了下去。这种案子她接触过,甚至研究过相关的心理机制。它们像隐藏在华丽袍子下的虱子,表面完好,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充满了无力感和扭曲的控制。
“孩子呢?”她问。
“暂时被带到局里了,由女警陪着。情绪很不稳定,吓坏了。”贺浔说道,目光里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奈,“我们需要你的帮助,莫老师。特别是对那个孩子,还有……那位母亲。”
他的称呼再次变回了“莫老师”,语气是纯粹的工作请求。但莫梨能感觉到,那平静语调下压抑着的,是对这种循环往复的悲剧的愤怒与疲惫。
“我需要看案卷,还有……见见那个孩子。”莫梨没有任何犹豫。
在贺浔的办公室里,莫梨快速翻阅着初步的案卷。现场照片触目惊心,凌乱的客厅,碎裂的杯子,还有地板上隐约可见的血迹。女方的伤情鉴定报告显示,多处软组织挫伤,肋骨骨裂,面部肿胀。这绝不是“不小心摔的”能造成的。
报警的小男孩叫乐乐,八岁。询问笔录里,他最初的描述清晰而具体,指向他的父亲。但后来,在见到受伤的母亲后,他变得沉默、惊恐,开始改口,说话颠三倒四。
孩子的谎言,往往源于最深的恐惧——害怕失去,害怕更可怕的后果,害怕那个本该是保护者的成年人所带来的、无法理解的伤害。
“我去看看孩子。”莫梨合上案卷,对贺浔说。
贺浔看着她清瘦却挺直的背影,点了点头:“让豆豆陪你一起。”
在专门设置的、相对温馨的询问室里,莫梨见到了乐乐。他蜷缩在椅子上,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动物,怀里紧紧抱着汪豆豆给他的一个毛绒玩具,眼神躲闪,不敢与人对视。他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小手不时地绞着衣角。
汪豆豆正柔声细语地试图和他交流,但收效甚微。
莫梨没有立刻靠近,她只是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她拿出随身携带的速写本和画笔,没有画他,而是开始画一些简单可爱的卡通图案,小兔子,小太阳,小花……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没有施加任何压力。画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种温和的白噪音。
乐乐起初依旧警惕,但孩子的天性让他忍不住偷偷用眼角余光瞟向那本逐渐变得色彩丰富的速写本。
过了一会儿,莫梨画完了一幅小兔子吃胡萝卜的画,她将画纸轻轻撕下来,推到乐乐面前的桌子上,声音温和得像一阵微风:“送给你。”
乐乐愣了一下,看着那张画,又飞快地抬眼看了看莫梨。莫梨对他露出一个极淡却毫无攻击性的微笑。
有时候,建立信任不需要言语,一个善意的举动,一个安全的空间,比千百句追问更有力量。
乐乐犹豫着,伸出小手,慢慢地将那张画拿了过去,紧紧攥在手里。
莫梨没有再画画,也没有问他任何关于案件的问题。她只是开始用非常平缓的语气,讲一个关于“森林里一只害怕打雷的小熊”的故事。故事里的小熊很害怕,不敢说出来,直到它遇到了一棵会倾听的大树……
她的声音有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乐乐紧绷的身体,在故事声中,一点点地松弛下来。他依旧没有说话,但眼神不再那么躲闪,偶尔会随着故事的起伏,流露出细微的情绪变化。
贺浔站在单向玻璃后面,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看着莫梨低垂的、温柔的侧脸,看着她用那种他从未见过的、极致的耐心对待那个惊恐的孩子。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清冷疏离的心理侧写师,也不是那个被他伤害过的、带着尖刺的前女友,她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柔软而坚定的光晕。
他忽然意识到,这七年,她不仅将自己磨练得更加坚韧,也将那份曾经的敏感和共情力,淬炼成了一种可以抚慰他人伤痛的、强大的力量。
故事讲完了。房间里一片安静。
乐乐低着头,看着手里那张小兔子的画,很久很久。然后,一颗大大的、晶莹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滴落下来,砸在画纸上,晕开一小团湿痕。
他抬起头,看向莫梨,嘴唇哆嗦着,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哽咽着说:
“阿姨……爸爸打妈妈……不是第一次了……妈妈不让我说……她说……说了爸爸会不要我们……我们会没有家……”
孩子的眼泪和这破碎的、压抑已久的真相,像一把钝刀,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莫梨伸出手,没有碰他,只是将一包纸巾轻轻推到他面前,声音依旧温柔:“乐乐很勇敢。说出来,就是在帮助妈妈。”
询问室外,贺浔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他深吸一口气,对身边的方柯沉声道:“去医院。再跟那位母亲谈一次。带上乐乐的口供,还有……让莫老师一起。”
他知道,撬开受害者的沉默,比抓捕一个嚣张的罪犯,更需要策略和耐心,也更能照见人性中最无奈、最悲凉的角落。而莫梨,或许是打开那把“沉默之锁”最合适的钥匙。
新的战役,开始了。这一次,对手不仅仅是施暴者,还有根植于恐惧和依赖中的、根深蒂固的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