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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霜笔题笺约未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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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武汉,连呼吸都带着化不开的湿冷。
CMO考场外,那些曾经在秋日里投下斑驳光影的香樟树,如今只剩光秃的枝桠倔强地伸向铅灰色的天空,枝头凝结的霜花在稀薄的晨光中闪烁着细碎而清冷的光芒,恰似慕庆安此刻的心情——紧张、期待,又掺杂着一丝难以名状的惶恐。
踏入那栋被无数数学天才视为圣殿的建筑,所谓"群星璀璨"才真正有了具象的重量。
走廊里,有人背靠着冰凉的大理石墙面,语速极快地讨论着"模素数的高阶同余性质",那些晦涩的术语在他们口中如同日常闲谈;有人甚至不需要纸笔,仅凭指尖在空气中虚划,便能构建出精妙的"组合几何动态模型"。
那些曾让慕庆安在无数个深夜里绞尽脑汁、反复推演的难题,在这里仿佛只是最基础的入门练习,被旁人三言两语便剖析得淋漓尽致。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混合着考场内过度供暖带来的燥热,让她几乎有些透不过气。
距离入场还有二十分钟,考生们或低头默背公式,或三五成群低声交流,唯有慕庆安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袋拉链。
她习惯性地掏出手机,想最后确认一遍南愿安之前发来的"几何辅助线技巧总结",屏幕刚亮起,一条陌生本地号码的信息却先一步跳了出来,短短一行字像冰锥般扎进眼底:
"南愿安在北大校医院,情况不明,电话打不通。"
心脏骤然停跳半拍,随即疯狂擂动起来,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慕庆安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几乎握不住手机,指尖反复点向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听筒里却只有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循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她又慌乱地点开微信,绿色消息气泡一条接一条弹出,从最初急促的"学姐?你怎么样?"到后来带着哭腔的"求你回我一句",可聊天框那头始终是一片死寂的空白,那空白比任何尖锐的指责都更让她窒息。
"庆安!快入场了,手机要交了!"张明扬远远喊她,手里还挥着装手机的透明信封。
慕庆安猛地回神,才发现指节早已因用力而泛白,手机屏幕的光映在眼底,却照不进此刻翻涌的恐慌。
她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指尖快速在屏幕上敲下几句询问,又怕对方看不到,连换三个表情发送,才恋恋不舍地将手机塞进信封。转身走向考场的瞬间,她悄悄从笔袋夹层摸出那张便签纸——南愿安写着"沉着应考,落笔无悔"的字迹,此刻却仿佛带着一丝温度,成了她混乱心绪里唯一的浮木。
那些曾让她在深夜绞尽脑汁的难题,在这里仿佛只是入门练习,可慕庆安却听不进半句,脑海里反复盘旋着"校医院""情况不明"的字眼,连脚步都有些虚浮。
找到座位时,邻座男生正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翻动《CMO历年真题解析》,书页"哗啦"声带着炫耀的熟练。
慕庆安默默坐下,将那张便签纸压在试卷下方,冰凉的指尖反复摩挲着粗糙的纸边。她努力想把注意力拉回即将开始的考试,可南愿安那张清冷的脸、笔记本上工整的字迹,还有错题集扉页那个小小太阳图案,却总在眼前晃荡。
"北大见"的约定像被蒙上了阴影,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考生请将证件放在桌角,准备分发试卷。"监考老师的声音响起,慕庆安猛地攥紧笔,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看着便签纸上"沉着"二字,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能慌,至少先把这场考试考完,等结束了,再去找她。可胸腔里那份沉甸甸的牵挂,却早已随着笔尖的颤抖,落在了即将展开的试卷上。
慕庆安猛地从那种魂飞魄散的状态中惊醒,她仿佛还能清晰的记得,在考场外面时候,她手忙脚乱地将那个变得滚烫的手机塞进桌上透明的信封里,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屏幕那冰冷坚硬的触感,以及一种更深切的、源自心底的、无措的冰凉。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试卷,然而那些原本清晰无比的数学符号,此刻却仿佛都在晃动、扭曲、旋转,最终模糊地汇聚成南愿安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清冷苍白的脸孔,笔记本上那一行行工整利落、力透纸背的字迹,还有那本错题集扉页角落,那个她偶然发现、用极细铅笔小心翼翼勾勒出的、代表着希望与温暖的小小太阳图案…… "北大见",那个她默默藏在心底最深處、视为必须抵达的终点的约定,此刻却被蒙上了一层浓重而不祥的阴影,压得她几乎要直不起腰。
"不能慌……慕庆安,你不能慌……"
她用尽全力,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在草稿纸的角落用力写下这句话,笔尖深深陷入纸纤维,像是在告诫自己,又像是在绝望中祈求一丝支撑下去的力量。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到前两道已经完成的题目上,进行最后的验算。可思绪却像彻底挣脱了缰绳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奔向北国那片陌生的天空。
南愿安……她从来都是一个严谨到近乎刻板的人,手机永远保持畅通,那次她深夜被一个数论问题困扰,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发去询问,即便时间已过凌晨一点,屏幕也很快亮起了那人简洁却精准的回复。
这次……校医院,情况不明,关机……无数个最糟糕的猜测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地漫上心头,几乎要将她残存的理智彻底吞噬。
那份原本只是深藏心底、带着酸甜交织的隐秘牵挂,此刻变成了一块沉甸甸的、冰冷彻骨的巨石,牢牢压在她的心口,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连握住笔的力气都在迅速流失。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三十分钟。"
监考老师平静的提醒,如同又一记沉重的钟声,敲响在她混沌的脑海裡。
慕庆安惊醒般看向自己的答题纸,第三题的区域依旧是大片令人心慌的空白,而前两道题原本工整的字迹间,也隐约透露出之前的慌乱所带来的潦草。
一种混合着对南愿安境况的极致担忧、对自己关键时刻分心的愧疚、以及强烈不甘心的复杂情绪,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攫住了她的喉咙。
南愿安说过,"少空想,多做事"。
她不能让那人失望,不能让自己这数月来倾注的所有心血、那些在无数个深夜里挑灯夜战的身影、那些将同一道题反复研磨直到透彻的执着、那些因为那人偶尔一句简短的"尚可"或"进步很快"而能偷偷开心一整天的瞬间……全部都在这里,因为自己的失控,而付诸东流。
她死死咬住下唇,贝齿陷入柔软的唇肉,直到口中尝到一丝清晰的、带着铁锈味的咸涩。
疼痛感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重新攥紧那支似乎也变得沉重无比的笔,她逼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第三题上,从最基础、最原始的"超图定义"开始,试图重新搭建思维的脚手架。
脑海中,努力回忆着南愿安在以往为数不多的交流中,曾不经意间提及的关于"赋值法"的应用精髓、"不变量分析"的切入角度……她将这些来自那人的、零散的思维武器,笨拙地、却又带着破釜沉舟般的顽强,应用到这片完全陌生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战场上。
笔尖在纸上艰难地移动着,速度时快时慢,字迹时而清晰时而潦草,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不断汇聚、滑落,滴在草稿纸上,晕开一小片又一小片深色的、带着焦虑与挣扎的痕迹。
当交卷的铃声终于无情地响起时,她几乎是脱力地松开了笔。
抬眼望去,邻座的男生正好整以暇地在答题区域末尾,从容地写下"解法二"的最后一个符号,整张答题纸布局严谨,字迹工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推导过程。
而她的纸上,第三题的区域,只零星分布着一些断裂的、不连贯的思路片段,像一场尚未真正开始就已被迫仓促落幕的、狼狈的挣扎。那一瞬间,巨大的失落与对自己的失望,几乎将她淹没。
……
等待成绩公布的那三天,堪称一场漫长而冰冷的凌迟。
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
慕庆安几乎像是着魔一般,每隔几分钟就要不受控制地查看一次手机,仿佛多看一次,那个熟悉的名字就会出现在屏幕上。拨出的电话永远是那句冰冷的"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发出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涟漪。
钱逢娇和张明扬默契地陪在她身边,自习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呼啸的风声。
张明扬甚至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个看起来傻乎乎的、软绵绵的熊猫玩偶,笨拙地塞进她怀里,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安慰:
"慕姐,你别太担心了!南学姐那么厉害的人,肯定没事的!说不定、说不定就是手机不小心掉水里了,还没来得及修呢!"
然而,他越是试图营造轻松的氛围,就越是反衬出此刻笼罩在几人头顶那挥之不去的凝重。
成绩公布那天,慕庆安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最后一个缓慢地挪到那面巨大的公告栏前。
目光先是带着一丝残存的侥幸,快速掠过最上方的金牌名单——没有,那里没有她的名字。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攥紧,缓缓地、沉重地向下坠落。她的视线一点点下移,最终,在银牌区域的开头,看到了那个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名字。
后面跟着的分数,与那条象征着保送和绝对认可的金牌线,仅有一分之差。
而这一分,明晃晃地,恰好是那道组合题未能完成的、至关重要的步骤分。
"太可惜了……真的,就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就能保送北大了……而且就差一名……" 钱逢娇站在她身边,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真切的惋惜,甚至还有一丝为她感到的不平。
然而,慕庆安却只是怔怔地、失神地望着"银牌"那两个字,眼眶酸涩胀痛得厉害,却奇怪地流不出一滴眼泪。
心底深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空茫和失落。
这失落,并非主要源于与近在咫尺的金牌失之交臂,与通往北大的保送捷径擦肩而过;而是源于……她终究,还是没能完美地履行那个与那人之间的、无声却重若千钧的约定。她没能拿着足以匹配那人光芒的、最耀眼的成绩,骄傲地、理所当然地站在北大那古朴的校门前,微笑着对那个人说出那句在她心中演练了千百遍的:"学姐,我来了,如约而至。"
浑浑噩噩地回到宿舍,身体和精神都疲惫到了极点。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沉重的失落感吞噬时,一直沉寂的手机屏幕,终于亮起了一丝微光,带来了一条确切的消息,却来自一个陌生的、归属地显示为北京的号码。信息是南愿安的室友发来的:
"慕同学你好,我是愿安的室友。愿安前天凌晨突发急性阑尾炎,疼得很厉害,连夜做了紧急手术,到今天早上麻醉才完全过去,清醒过来。她手机一直没电,刚充上开机,看到你的消息,就立刻让我务必先给你发个信息,告诉你她没事,让你别担心,好好准备考试。(她原话是'告诉她,我没事,别影响考试。')"
信息的后面,附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南愿安躺在素白得几乎刺眼的病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毫无血色,原本就淡色的嘴唇此刻更是浅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长长的睫毛如同脆弱的蝶翼,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弱的阴影,整个人看上去易碎得让人心脏微微抽紧。
然而,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床头柜上,却赫然放着那本慕庆安再熟悉不过的、边角甚至因为频繁翻阅而有些微卷的《CMO高频错题集》。
一直强忍着的、仿佛已经冻结在胸腔里的泪水,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所有堤防,决堤而下。
不是委屈,不是遗憾,而是因为那份跨越了千山万水的、沉默却无比沉重的牵挂,终于得到了回应;是因为那个人,即使在病痛缠身、刚从手术麻醉中清醒过来的脆弱时刻,心里记挂着的,依旧是不要影响她的考试,甚至,身边还放着那本与她息息相关的书。(不过,这一切只是慕庆安所想,现实却恰恰相反。)
那些深藏在无数张草稿纸缝隙里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少女心事;那些在无数个深夜里反复品读、揣摩每一个字眼温度的简短回复;那些因为那人一丝一毫几乎难以察觉的肯定而能雀跃一整天、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瞬间……所有细腻的、微小的、酸甜交织的情感,在此刻汇聚成一股汹涌而温暖的洪流,以不可阻挡之势,彻底冲垮了她连日来所有伪装的坚强和冷静。
她用力地、近乎粗鲁地用手背抹去脸上肆意横流的泪水,深吸了好几口气,努力让颤抖不止的手指变得平稳一些,给那位好心的室友回复:
"谢谢学姐告诉我!非常感谢!请一定转告愿安学姐,我的考试已经全部结束了,我拿到了银牌。虽然……虽然没能一步到位,拿到最想要的结果,但请她一定放心,好好养病,这条路,我绝不会放弃。明年,我一定会凭自己的实力,走到北大,走到她面前。"
然后,她像是完成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般,郑重地、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陪伴她度过了无数个拼搏日夜的深蓝色笔记,在最后一页,在那行"沉着应考,落笔无悔"的、属于南愿安的清峻字迹下方,用力地、清晰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一行新的誓言,仿佛要将它刻进生命的轨迹里:
"此约未竟,差一分圆满。来年必赴,未名湖畔见。"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开始静静飘落,轻柔地、无声地覆盖在冰冷的窗沿上,将窗外喧嚣的世界一点点装点成一片纯净无暇的银白,安宁得如同梦境。
慕庆安握着那支尚带着掌心余温的笔,看着笔记上新旧交织、仿佛在进行一场时空对话的字迹,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两条原本遥不可及的平行轨迹,正在以一种缓慢却不可抗拒的力量,悄然向着某个注定的交点靠近。
忽然,一个极浅极淡、却无比真实而释然的笑容,冲破泪水的痕迹,在她唇边缓缓绽放,如同雪后初霁的那一缕微光。
虽然,她暂时错过了那条通往理想的保送捷径,但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地知道,只要那束指引她前行方向的、清冷而纯粹、遥远却真实存在的光芒,依旧坚定地亮在北国的那个方向,她的脚步,就绝不会因此而停歇,她的目光,也绝不会再有半分迷茫。
哪怕前路还有更加激烈的竞争,哪怕还需要付出比以往多出数倍的努力与汗水,她也已然,无所畏惧。
自习室那盏熟悉的、总是散发着稳定光晕的台灯,依旧温柔地笼罩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身影。
笔尖再次落下,在洁白的草稿纸上划过,那"沙沙"的声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稳,更加坚定,充满了破土重生般的力量。
这一次,她的目标清晰得如同被这场冬雪洗净的天空——不仅仅是下一届CMO那枚耀眼的金牌,不仅仅是那一纸北大的录取通知书,更是那个让她心弦悸动、让她想要拼尽一切去变得更好、去与之并肩同行的人,是那个即将由她亲自去书写、去实现的、"未名湖畔见"的约定。
心湖曾因赛场的骤然波澜而动荡不安,此刻,却在泪水的洗涤和坚定的誓言中,渐渐归于平静,清晰地映出了那轮高悬于远方的、清冷的月,波光粼粼间,满是温柔的执着与无悔的坚定。